杜朗这个人, 看着吊儿郎当,其实非常靠谱。
但是他很戏精。
表面意义上和实际意义上都是。
小时候就能演戏骗嫖客赚钱, 再用这点小钱去钱滚钱, 挣到的第一笔钱拿去买了戏票。
杜朗早就不干投机商这行,这次亲自跑来接头完全是心血来潮,结果现在有人打听自己哥们的情报, 还问到他头上来了,简直是喜剧主角的剧本。
杜朗瞬间来了劲,开始故作贪财,继续套话。
很快,马赛第一人了解到, 眼前这人是发了一笔横财,对方这次买护照就是为了去英国。
有钱人想去英国这种第一强国, 就和法国外省人想去巴黎一样理所当然。
恰巧, 男人在一次宴会上认识了班纳特少爷,因为无意中听到班纳特在马赛有一段忘不了的感情经历,所以想用这个方法讨好他,借他和国务大臣的关系跻身上流社会。
兄弟最近在意大利社交界混得风生水起, 杜朗是知道的。
现在听这“感情故事”的风格,也完全是当初扮小可怜的班纳特能编出的瞎话。
杜朗不是什么刻板的人,虽说不打算卖好兄弟的消息,这笔钱倒能顺便帮这小子争取一下。
当初班纳特的房间是他安排的, 现在地位不一样了,他懒得挪窝, 索性把那间俱乐部买了下来,任面前的人怎么查都查不到真相。
至于什么感情经历,根本就是两个老爷们天天跑港口查案,还遇上了军火船,差点把小命搭上。
于是,他毫无顾忌将那个压根不存在“姑娘”吹得天上有,地上无。
吹当然得有个方向。
杜朗虽然因为憎恶出身,从小就下定决心,绝不当拉皮条的,但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浸染大,多少有些眼色:一个男人在哪个女人身上多停一会,杜朗就差不多知道这个人具体喜欢什么类型。
班纳特来店里,每次都不怎么看那些漂亮艳丽型的,喜欢的类型那就太好猜了。
那小子扮单纯很有一手,所以这个女人得比他年纪大。
“看上去也就二十多,接近三十岁吧。半大的小伙子,都喜欢年长的女性。”
既然没风尘气,必须得……
“肤白貌美,乌黑长发,气质忧郁。”
最后还能“钱都不要就离开”,加上班纳特心机这么深沉,那这女人肯定是个虽然饱经苦难,心底依旧善良。
“我听说和她同屋的女人说,她是觉得‘傻子’是真的爱上了自己,这种小伙,有大好前程,她已经跌到泥里,配不上他,所以狠心离开了。”
当然,英国绅士嘛,爱面子,不会直白说好美色,就喜欢那种虚头巴脑的“气质”,能让他爱得“至今忘不掉”,那就得言谈高贵。
“那个女人是流落到我们那条街的。不过看说话和那种讲究的样子,应该是法国大革命里逃出来的落魄贵族后人,留下的也肯定不是真名,你估计查不到了。”
杜朗在那条街见惯了痴男怨女故事,又是剧院常年票友,再加上和克莉丝打了那么多天交道,知道“好兄弟”的伪装和本性,编起来居然头头是道,生动曲折。
他说完连自己都沾沾自喜起来,觉得这要是写成剧本,拿到巴黎剧院能骗不少大小姐的眼泪。
一个没想到世界上会有人这么戏精,一个没想到有人对自己哥们这么执着,两个人互相欺骗非常成功。
爱德蒙沉默了一会。
这位描述听上去有点熟悉,不过他记忆一直不错,可能是那天去的时候,自己无意见到了吧。
到这一步,虽然线索全断,好歹也是了结了一桩悬案,他还是将钱夹留下了。
克莉丝数清多少钱后也吓了一跳。
“那张护照居然卖了二十张四方票?”一张四方票是一千法郎。
英镑购买力特别强,所以拿到手看数额非常小,好像自从出国以来,她手头的钱涨得实在有点快。
——想多了,有一半是完全是你自己挣的。
杜朗没正行翘着凳子,考虑了一下,出于职业素质,还是没把这种小事说出来,反正只要那个男人用了这个身份,在班纳特面前瞬间就会露馅。
他转而问:“你以后还会出国吗?”
克莉丝想了想,认真道:“近两年应该不会了,具体要看我的老师怎么安排。”
单看他老人家这段时间的安排,以后说不定会铺路让自己来意大利驻外。
杜朗啧了一声:“我就知道,你这种地主家的少爷,就算是缺钱也就是临时玩一阵捞一笔,遇到贵人提拔,随时可以洗手上岸。”
克莉丝完全没应这一茬,“总之,有事随时给纳什写信,他会转交给我。”
杜朗腾地站了起来,凳子一下倒在木质地板上,发出声响。
“怎么,和小混混扯上关系,以后会影响您的仕途了?”
克莉丝眨眼,不知道他在生气什么,下一秒,对方已经一拳头砸了过来。
因为这段时间的击剑课,她几乎是下意识就避开了。
上辈子还没家道中落,她最嚣张的时候,身边倒是一群说着“不打女人”的,就算在女校也没人惹她。这辈子虽然不是没干过仗,比起和哈洛德那次,杜朗根本是莫名其妙发难,克莉丝也火了,冷笑一声,利索解了袖扣,捋起袖子。
“……”
“你他妈怎么照脸打!”
杜朗放了啤酒杯,忿忿不平,说着因为脸部被痛殴长长嘶了一声。
克莉丝看着自己面前的啤酒泡沫消散,慢条斯理说:“我本来以为,你有魄力把桑切斯那些地盘吃下,应该是个头脑派。”
他又跳起来:“我要不是头脑派,能被你按着打?”
克莉丝想了想,的确是这样,这红毛猴子要是战斗力能和哈洛德那个猩猩一样,也不会去当投机商,而是给人做打手小弟了。
她虽然常常锻炼,但是力气实在不大,好在全凭这半年的击剑课练出来的敏捷流,所以从头到尾都没被碰到。
克莉丝有时候也怀疑,当初班纳特太太揣着她和莉迪亚,说不定是在梦里分配了初始技能点,把属于两个人的力量都加给金刚五姐了。
“说吧,你在气什么。”
杜朗冷哼一声:“我当然知道我们明面上没有往来,以后遇到事还能互相拉一把。”
行吧,现在从红毛猴子进化回人类了。
“你只说要我有事找你,结果我问过几次有没有什么需要我照应的,你被万帕那个意大利佬差点绑架的事你却不说,你以为做兄弟的会觉得感动?少开玩笑了。”
“卖护照,你按照正常提成给我,我因为你的消息走到这一步,你也从来没指望过要谋什么好处。”
“一次两次还能说你这个人无欲无求,但是人只要在这个世上,就不可能没有麻烦。结果我发现,你不管遇到什么事,第一件事都不是去要找别人,如果不得已借助了这个人做什么,你就要赶紧给点好处,把这点交情给撇清了结。”
克莉丝愣了下。
“说白了,你不愿意欠任何人人情,不愿意和其他人牵扯太多干系。”
这时候,投机商的敏锐就表露出来了。
克莉丝扪心自问,自从上辈子为了复仇的算计后,她确实会不自觉把人际关系的来往分得很清楚。因为知道没有人是可以永远依靠的,也没有任何人有义务对自己的生活负责。
如果亏欠了别人什么,她会非常没有安全感,就好像将把柄落在了那个人手上一样。
这样想,说不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逃犯先生才这么执着要向她报恩。
克莉丝将最后一点啤酒喝完,站起了身。
杜朗难以置信瞪她:“我发自肺腑说了这么多,你就没点表示的吗。”
“要表示?”
克莉丝扬眉说完,一巴掌糊到他后脑勺。
“给我以后少看点戏。”
+
到了约定会面那一天,爱德蒙唐泰斯起得很早。
天还未全亮,他一脚走出基督山岛的洞窟,看向天空,面色也跟着慢慢沉了下来。
就像是一年前的今天,他们初次见面一样,暴风雨要来了。
似乎是因为那天他所展示的船技,班纳特少爷对大海的危险并没有意识,当初离开荒岛时,对方也是跃跃欲试说自己觉得这一切很刺激。
凭借水手的直觉判断,这场暴雨的规模或许没有那天那么大,但是这种时候出海绝对是件冒险的事。
现在他希望年轻人能爽约了。
他们约定的时间是下午两点,怀表上的分针还有一格时,爱德蒙又一次走了出去,望向里窝那的方向。
两点时,海面还是一片波涛汹涌,没有任何船只,天空准时下起了豆大的雨滴,天际也是一片阴沉。
爱德蒙站在原地,哑仆自然是默不作声,只能跑进去举了一把伞,又给他披上斗篷。
半个小时后,爱德蒙松了一口气,正要回去,远远却看到了一片烟气。
是一艘大汽船。
这种天气还不算特别恶劣,汽船当然有底气出港,不过小班纳特先生肯定不在上面。
汽船是铁铸的,吃水极深,基督山岛本来就是一大块突出海面的岩礁,附近的环境极其复杂,只有小舟才能靠近,而且还必须熟悉下面的暗礁分布,这也是海盗和走私贩子会选择这里做中转站的原因。
结果,汽船就向着基督山岛的方向过来了,很快又不敢再靠近,只是慢慢放下了一艘救生艇。
爱德蒙已经僵在了原地。
救生艇在前进,他却只能看到那一个人。
这段距离突然变得很远,但是有波浪送行又非常快。
他的客人就这样披着斗篷,踏上了他的岛屿,因为不能撑伞,头发已经被打湿了,顺服贴着面颊,好在面色还不是很苍白。
爱德蒙接过阿里递来的伞,走上前,伸手就要将这个毫无危险意识的人拉回去,却被闪开了。
“很抱歉,我不能在您这里做客啦,老师恰好给我买了今天的船票,而且家里有些事情,我也没办法换其他船走。所以,我是来向您辞行的。”
爱德蒙说:“既然情况特殊,您可以不用过来。”
克莉丝却笑了,打趣道,“要我做一个向您一样不告而别的人,这样就扯平了吗?”
“很危险。”他短促说。
她叹气,“确实很危险,那两位水手先生收了我整整五十镑才愿意送我过来呢。”
爱德蒙只是沉着脸看她。
“你不是说了吗,向上帝撒谎,才注定会命丧大海,而我来这里,是为了不违背和你的约定,”克莉丝洒脱笑了,“既然有上帝保佑,我又怎么会沉船呢。”
爱德蒙突然笑了。
自认识以来,克莉丝从没听他这样笑过,过去的笑音是低声而醇厚,这次却悲壮而嘶哑,像是因为无数次的喊叫而损伤了声带,所以情绪激动时,会发出如同金属磨砺的难听嘶声。
只有在地狱里煎熬过的人,才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他用一种讥讽而安详的目光看她,笑容却忧郁又温和。
“我从没想过,会从您这里再一次得到我以为再也得不到的礼物。宽恕我的失态吧,我已经尝过太多次失望的滋味了。”
克莉丝定定看他,突然说:“那么,您还得接下我的另一个礼物。”
他一怔。
克莉丝说:“恰好到今天是一年,您已经履行了这个誓言,不必再做星期五了。”
“而我猜,您或许是向谁做出了许诺,一定要向我报恩。”
“既然受益人是我,那么请让我来裁定一切吧,您已经用珍贵的友情做出了回报。现在,我要用它把您从这笔交易里赎买回来,交还给您自己。让您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海面上的天气变化极快,她说这段话的这时候,天边竟然放晴了,光投射到还在滴水的发梢。
“今天起,您自由了。”
爱德蒙垂目看着克莉丝。
那是阿里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神情,目光仿佛能看透眼前人的灵魂最深处的角落,满是任何人看了都要动容的柔和。
那么专注,情不自禁。
连他自己也未曾发觉。
爱德蒙低声道:“所以,塞西尔——”
“塞西尔只是我的中间名而已。”
克莉丝脱下手套,大大方方向他伸出手,“克里斯蒂安·班纳特。”
爱德蒙错愕看她。
Christian.
Chris.
难怪年轻人想要来这里看看。
他突然笑起来,并没有回握,而是虚攥了指尖,颔首亲吻她的手背。
“那么,您成功了。”
“您将我放在上帝那里的一半,赎买了回来。”
“剩下的那部分,我会自己去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