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心中认定他的主人和神一样无所不能, 即便身陷匪窝也能全身而退,所以毫不犹豫遵从了命令, 带上他重视的年轻人先走。
本来看班纳特少爷年轻气盛, 或许会认为这样的举动不够义气,所以多少有些麻烦,不料他已经很镇定跑进了船里, 将所有灯火都熄灭了。
因为纤巧的造型,小艇在这时候变成了一尾灵活的游鱼,拉满风帆,阿里手中将舵轻轻一偏,避开了从岸边要搭来的梯子和抛过来的火把。
不知道岸上说了什么, 强盗们带上唯一留下的人妥协离开了,那片火光在河里变化成了一条发光的长蛇, 距他们越来越远。
又穿过几条岔开的河道, 四下里一时间只有河水被游艇划破的声音,克莉丝远远看到半空一片黑色的庞然大物,猜出那是一座很深的拱桥,便让阿里将船开到桥洞下停住, 收了洁白的帆,彻底掩蔽在了黑暗里。
这时候,云遮蔽了月亮,河道一下变得更加黢黑起来。
没过多久, 头顶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河水里倒映出一大片火光, 桥上的人用罗马土语呼喝了一番,但是多是当地黑话,克莉丝没听懂。
阿里已经制住了被他救上来的人,农家少女似乎很害怕黑人,瑟缩在一边,没有吭声。
等中间又跑过了好几趟人,克莉丝辨听他们跑动的方向,才低低说:“走吧,继续往下游开。”
阿里去扯帆掌舵时,克莉丝拿出火绒盒,擦亮一盏提灯,拎好了,俯视给强盗们报数的少女。
“你叫什么?”
河面有淡淡的雾气,漂浮的花香,这时候朦胧的光一映,青年就像是从油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少女似乎看呆了,一会才红着脸说:“我叫贝波。”
她似乎想凑近看看,下一刻,面前响起一阵令人牙酸的出鞘声,英国人手杖中的细长剑刺过来,精准划破了那条农家布裙。
长裙下,是一条别着枪的长裤。
看着这位伪装还不够成熟的变装后辈,克莉丝平静道:“要不要试试是你的枪快,还是我的剑杖快一些?”
扮作少女的是一个不过十三岁的男孩,看上去入伙不太久,枪还拿得不够稳,很快就全都招了。
“最近道上都在传,罗马来了一个阿拉伯财主,不仅挥霍无度,身边还只跟了一个黑奴,所以我们早就盯上这个肥羊了。”
“我们买通了一个厨师,打听到你们最后下船的地点,于是先埋伏在那里,我负责确定他今天到底宴请了多少人。”
克莉丝:“……”
她原来那么能吃吗。
“你们的头儿叫什么?”
“路易吉·万帕。”
“所以你们会把,”说到这里克莉丝才发现自己还不知道萨科纳的真名到底是什么,一时间又不知道该怎么称呼曾经的逃犯,未来的伯爵,干脆道,“我的朋友带去哪?”
“圣塞巴斯蒂安陵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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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德蒙唐泰斯静静走在强盗队伍的中间。
男人面上看上去比实际年纪年轻不少,黑色长袍收束得身形颀长劲健,即便是暖色的火光也无法消融他冷色的皮肤,加上用发带收束了微鬈的乌黑长发,贵气不凡,即便被包围也从容不迫,显示出一种远远超出其他人的优越。
这在他们的头领身上也没见过。
因此,在对方愠怒说“放我的客人离开,我和你们走”后,他们下意识遵从了,之后,即使这个人步履像是在散步一样,强盗们也莫名保持默契没有出声催促,仿佛农夫见到大人物出巡,甚至恭恭敬敬请这位富豪上了马车。
离开河岸,马车穿过一片荒野,驶上亚壁古道,没过多久,圣塞巴斯蒂安陵墓缓缓出现在眼前。
圣塞巴斯蒂安是古罗马禁卫军队长,因为基督教徒的身份,被罗马皇帝戴克里先迫害而死。
不过画家和世人似乎更热衷那些带有感情色彩的传说。他们都说,高卢国王爱上了这位俊美年轻的近卫队长,愿意用半壁江山讨他喜欢,美男子却是一个虔诚的教徒,宁死不肯违背教义、屈从国王,最后被乱箭射死。
法利亚神甫内心广博,什么事物都能以客观的角度去看待,讲到这一段时,他并没有刻意回避,从宗教和艺术两个方面讲述给唐泰斯听。
爱德蒙被引着走进陵墓,地下通道的两边都点着火把,每隔百步就有驻岗的哨兵,墓室内很昏暗,他却能清晰看清他们手里的老式马枪。
或许是有意带着他左弯右绕,像是在迷宫里穿行很久后,爱德蒙终于到了安置祭台的主室。
看清上首坐着的人时,爱德蒙脸上滑过了一道了然的微笑。
“头,我们把人带来了。”
强盗头子缓缓睁开眼,借着壁龛上安置的灯,看清了不远处的男人。
“我记得我让你们抓的是阿拉伯人。”
“这就是那个阿拉伯人,我们亲自看着他上了船,下来时胡子已经剃掉了。”
头领正要说话,绑票却已经自动走了过来,面不改色在三十多支突然对准自己的枪口下坐到了他对面。
强盗头子抬手,那些枪才放下了。
“您让我吃惊,先生。”
“您的记忆力也让我吃惊,万帕。”
被他精准点出名字,路易吉万帕怔了下,“我们曾经见过?”
“半年前,我向您问过路,您正和未婚妻在一起,临别还送了我一把亲自打磨的匕首呢。”
万帕当然不会忘记,就是在给这个人指路的那一天,他杀死了匪首库库默托,接替他的位置,从一个放羊人变成了强盗头子。
万帕眼里还是冷的,嘴角却已经笑起来,“原来是您,辛巴德先生。”
爱德蒙自然不认为这点小交情能拉拢面前的人,神色如常道:“再次见面,两个人都有了地位的提升,实在是让人高兴的事情。”
“哦?难道您又到哪里发了一笔大财?”
“一旦一个人有了足够多的钱,当然就会想购置一份土地了。”
万帕先笑起来:“您不必用这种借口说自己的钱已经花光了。虽然很想放您走,只是我手下有那么多兄弟要生活下去,他们第一个不会同意的。”
“不过既然我们有过那样的交情,我可以担保,我只要钱,不要命,赎金一定不多,您这样的大富翁,能拿出那么多钱去吃晚餐,肯定是付得起的。”
爱德蒙摇头:“我不会给钱。相反,我想和您谈一笔买卖。”
他刚说完,强盗们都是一阵哄笑,在墓室内回响起来,像是鬼嚎狼叫一般。
万帕的表情却变得认真起来,“您请说。”
音量不高,成功让其他人住了嘴。
“我买了一块采地。”
“看来以后您就是贵族了,贵族可不会和强盗做买卖。”
爱德蒙耐心继续道:“我买的是基督山岛。”
“那些总督主教认为这是一座荒礁,除了名字不值一提,我选择它时,他们都认为我是个怪人,做了赔本买卖。不过我相信,您能看到其中的地理价值吧?”
基督山岛很小,就在科西嘉和厄尔巴岛之间,只要从里窝那这个港口城市出去的船,都能远远见到这座岛。
万帕交叠了手,将身子压低,示意他继续说。
“您应该不想只局限于库库默托的那点基业,一旦日后势力大到被那几位总督注意到,您或许会需要一个中转站或者避难所。”
万帕拧眉思索半刻,突然说:“您刚到罗马我的手下就注意到了,我没记错,您是从法国过来的吧?您在那或许听说过,近来我这个行当名声最响的,是马赛的杜朗,他可没有什么庇护者。”
已经开始讨价还价了。
这半年里,爱德蒙和无数人打过这样的交道,谈判对他来说就像在调拨一张精准的天平,随时可以轻松放上任何砝码。
“那您知道,他背后可能有一位资助人吗。您自己都还用着旧马枪的时候,他的手下已经可以让那些海盗吃亏了。”
万帕这下终于忍不住了:“那位资助者就是您?”
爱德蒙摇头:“只是为了打听一些消息,所以经人介绍见过他身边的人,而我恰好对枪械有一些研究。”
万帕沉默了一会,突然笑了,“看来我要头一次做赔本生意了。”
“现在,我即便不感兴趣,也绝不想做您的仇人。”
“这笔买卖我暂且记下了,让我亲自送您离开这里吧,等到需要的时候,我会让手下联系您的。如果今天的谈话能成为日后的救命良药,您将得到我的忠诚。”
因为路上耗费的时间,从圣塞巴斯蒂安陵墓出来时,天际已经开始泛白了。
这时候附近没有了手下,万帕很坦率大方向他赔罪:“我很高兴,如果没有这桩事,咱们不会见面,不过还是很抱歉打搅了您和情妇泛舟的雅兴。”
爱德蒙用郑重的口吻道:“那是我的朋友。”
意大利人回忆起手下描述的细节,心说用来追剧院的首席女演员都不一定这么花功夫,又想着阿拉伯人的待客风俗可能不太一样,也没有在意这种小细节,顺势纠正,继续道:“我吩咐他们送您回去。”
这个夜晚就这样有惊无险、轻松过去了。
回去的马车正好经过特韦雷河在亚壁古道的支流。
爱德蒙突然叫了停。
他走下车,迎着初升的日光看向那艘陪伴了自己大半年的游艇。
见到自己时,阿多尼斯俊秀的面庞浮现了一丝惊喜,一边的黑奴也拼命向他挥手。
爱德蒙心下一片温暖,走近后,才听到克莉丝说:
“你来得正好,这艘船快要沉了。”
爱德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