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长府已经有很久没有这么充满活力了, 似乎受它的主人影响,从总管到厨房学徒, 人人都是喜欢热闹的性子, 加上这时候娱乐远没有未来那么丰富,所以很多人都在期待一次舞会。
主人脾气宽和,只要将本职忙完, 他们也可以享受音乐美酒,或者在布置了灯饰的花园里向宾客带来的女仆邀舞。
市长外甥来时,大家希望落空了一次,现在总算迎来了那位小绅士的生日舞会,可以好好放个假, 所以克莉丝今天晨跑不太顺利,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在都热切向她道贺。
连水房也给了她特别大的惊吓。
盯着还在冒热气的木桶, 再次确定自己没眼花后, 克莉丝又面无表情套好衣服走了出去。
“怎么了吗?”
爱德蒙正在按照她的阅读习惯摆放报纸,见保守的英国人这么快出来了疑惑抬头。
克莉丝干巴巴说:“我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会给我安排牛奶浴。”
今天就要迈入十七岁了,可是面上还是一团孩子气, 少爷说起这种话完全没有说服力,甚至莫名显得诙谐有趣。
男仆努力绷住不笑出来,试图解释道:“可能水房总管认为您喜欢这样的气味。”
明白他的意思后,对方立刻瞪圆了眼睛, 一脸难以置信拉扯了袖子闻了一阵。
“我每天喝那么多是为了长高而已!”
难得坏脾气嚷着这句话,年轻人看上去就像是被发现扑蝴蝶的小狮子, 炸毛跳脚赶他去再换一桶清水来,洗完澡后还难得喷了香水。
反正这个年代爱喷香水的男人多。
克莉丝愤愤想,甚至在心里把石楠花香水提上了日程。
自从那天在造船厂被老狐狸识破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走以前那条路子了,潜意识非常抗拒这种标签,现在被指出一身牛奶味后就像被戳中了黑历史一样难受,还头一次在早餐时拒绝了牛奶。
好在这个年纪都是一天一个想法,再加上前一段时间的消沉,所有人都认为这是青春期正常现象。
市长又问克莉丝有没有想好开场舞要和谁跳,需不需要他代为介绍一位漂亮的小姐。
“幸好我没有松口办舞会的事,太可怕了。”社恐发明家心有余悸说,然后被姨妈瞪了一眼。
克莉丝连忙说:“莫雷尔小姐愿意帮我这个忙。”
市长恍然:“啊,朱丽吗?时间真快,她都已经到进社交界的年纪啦,她小时候就是码头送行的女孩子里最漂亮的,现在一定是个美人。”
朱丽·莫雷尔确实是一位美人。
美人当然会有追求者。
克莉丝就觉得自己的背后要被哀怨的凝视戳穿了,趁着一个动作的间歇,微微俯身向莫雷尔小姐分享了这个发现,因为语气和用词逗趣,少女清脆的笑声就响起来了。
“看来还是应该让她出来玩一下,免得一直闷在家里担惊受怕。”马克米西利安看着舞池里感慨着,没有注意到同伴的不对劲,还在说,“这么多天了,我都没让她笑一次,班纳特哄女孩子很有一套嘛……埃玛纽埃尔?”
因为这声,埃玛纽埃尔回过神,又看了眼心上人,失落说:“对,对啊。”
“先生们,需要酒吗?”
看清来人,马克米西利安眼前一亮:“萨科纳先生。”
“萨科纳就好了,毕竟我只是一名男仆。”爱德蒙单手端着一盘高脚杯说。
这是那封护照上的名字,对外他也就一直这么宣称,只有少爷还执着荒岛上的玩笑,一直叫他星期五。
马克米西利安直爽道:“可是您看上去根本不像男仆,法老号上的人都说,您其实是班纳特的保护人,只是为了隐蔽行事,方便照顾他才扮作男仆的。”
“再说了,多亏您给的草药,我妈妈和妹妹才能睡上好觉。”
法利亚神甫是一位特别厉害的化学家,和拉瓦锡是非常要好的朋友,为了能从自然里获取材料,所以对草药学也有涉猎。
“那也只能促进睡眠而已,要能高枕无忧,还得把心事都放下。”爱德蒙说着,给他们一人递了一杯葡萄酒。
“我家的厄运已经过去啦。”小莫雷尔先生举杯说,“感谢上帝,或许我不该那么快显露出来,但是最近总算开始交好运了。”
男仆面上滑过了一道不易察觉的微笑。
这时候,开场舞终于结束了,埃玛纽埃尔再也忍受不住心底煎熬,也顾不上好友怎么看自己了,鼓起勇气上前向朱丽邀舞。
“看来您家确实要有更多好事发生了。”
爱德蒙说完,向呆愣原地的马克米西利安微微躬身,回到了克莉丝身边。
今天的主角非常亮眼,穿了一套裁剪合身的夏时晚礼服,有一点燕尾,在跳舞的时候会和着姑娘的裙摆一起飘逸,除了做工精细的领巾,身上没有挂多余的装饰品,从他手里接过酒杯,钴蓝色的袖扣闪闪发光。
爱德蒙正要说话,身后却突然起了一阵低语窃笑。
在女孩子们的起哄下,一个穿着红裙子的少女走到小班纳特先生面前,大方用扇语向他暗示邀舞。
年轻人愣了一下,面上很快又恢复了极轻的笑意,垂了纤长弯曲的眼睫,斯斯文文开口,客气又认真反过来邀约。
这下不仅打赌的这一位,连一边想要看英国人腼腆害羞的女孩子们都红了脸。
哄女孩子的确很有一套。爱德蒙失笑。
很快,新的一阵旋律响起,两个人又进了舞池,第二场的人多了不少,他们很快就消失在了爱德蒙的视野里。
克莉丝被那条街的姑娘引着到了舞池的另一头,借着一个交换舞伴大家都乱的时候往廊柱后走,等到附近没人了,她将外套反过来穿,轻松从阳台翻进了花园里。
花园里有不少人,不过红色头发的人还是很好找的。
“你怎么来了?”
杜朗正在塞一块满是酱汁的羔羊肉,含糊不清说:“你生日,我当然要来看看了。”
克莉丝当然没信,耐心等下线把东西吃完。
“是这样的。”杜朗又咽了一口酒,“桑切兹被捕了。”
克莉丝拧眉:“这么快?”
她本来还打算在旅行回来以后顺手洗干嫌疑,然后没有任何后顾之忧去罗马,没想到还没出发,这件事就莫名其妙解决了。
“他犯的事情可大了,”杜朗语气幸灾乐祸,“除了我们那天看到的,把烟草倒腾给走私贩子,他手里还有不少命案呢,你还记得那个灯塔值班员吧,就是他杀的。”
“军火船贿赂他,是为了让他帮忙在雾夜导航,他们倒有理由灭口,桑切兹为什么要杀他?”
杜朗接着捡了一块牛油面包:“为了还赌债,灯塔值班员不仅拿了贿赂,还把那艘船的消息卖给了桑切兹,后来,这个人又想把桑切兹卖给一个来调查的英国人,所以——”他横手拉了脖子。
看来,因为烟草的缘故,军火消息还是走漏了,不过这么大的事情,自己还没收到伦敦的消息,报纸上也没见到风声,暂时应该只是内部泄露情报,而那个老狐狸就是来调查这件事的。
这下算是彻底证实了她的猜想,克莉丝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她没好气看向继续胡吃海塞的杜朗:“你几天没吃饭了?”
杜朗竟然还真的伸了手指:“整整两天!没合眼,就吃点饼干和面包!”
克莉丝挑眉:“你去做强盗了?”
“让你说中了。”
杜朗嘿地笑了,露出整齐的白牙,“虽然不知道是谁借了议员的手把桑切兹扳倒了,不过真是个大好人,什么都不图就想要人的命,那么大一摊子没人要。你没出门不知道,这两天夜里马赛城可太热闹了。”
“我就不客气了,整整吃了六成。”
他说得很轻巧,但是这会再仔细看,面上的胡茬和眼里血丝都很重,看起来打了不少硬仗。
克莉丝忍不住夸了一句:“有点魄力啊。”
看来这家伙做下线只能算是无数兼职之一了。
即使这样,自己来这边时,他也没有轻视这次会面,抓准机会接头,从自己这里得知桑切兹和走私贩子的关系后,就一直盯着这个人,所以比其他人都先知道倒台消息,掌握了先机,没有犹豫,非常果断出手。
即使没有这次的事情,这种人迟早也会把握住下一个机会起来的。
克莉丝若有所思说:“所以我们那些小本生意做不下去了?”
单看那天议员的态度,桑切兹的势力就不小,能拿六成,杜朗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
听她这么说,杜朗突然收敛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难得严肃了表情。
和他见过的很多人不同,这位班纳特先生从未对自己的出身有过任何轻视,杜朗也实在发自内心钦佩他的本事和头脑,再加上军火船那一趟,怎么说都是一起出生入死过,这时候再看这个年轻人,杜朗顿觉男人之间的默契油然而生。
他动容而认真拍着胸口道:“这次多亏了你,以后只要你开口,兄弟——”
“噗。”
“你居然笑了!老子自己都那么感动!你居然笑场!”
“不好意思,因为最近也有一个当我兄弟的……你继续说。”
“不说了,没了,别想了!”
最后情报贩子还是憋住了笑,认真祝贺了新上任马赛地头,也非常高兴他能在第一时间能和自己分享成功的“兄弟情”。
主角实在不宜离开太久,匆匆道别了杜朗之后,克莉丝往回走。
大概这也是她不想换回女性身份的原因吧。
可以有很多的选择,过自己想过的人生,会被当做独立的人看待,不用被别人不自觉就放在接受照顾的地位。
刚进大厅,克莉丝迎面就碰上了议员。
想到杜朗说,是他不知道从哪掌握了证据,反过来检举了桑切兹,克莉丝心里一阵警惕。
议员看到她后眼前一亮,连忙凑上来,用一种露骨的讨好道:“总算找到您了,班纳特先生,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向您介绍葛朗台夫人?”
克莉丝正好想搞清楚他的目的,而且这里这么多人,不论他做什么,她都能应对过来。
不过很快克莉丝就意识到,自己想多了,议员单纯是想讨好这位葛朗台夫人而已。
走过去的路上,议员已经非常快将这位夫人的情况介绍了一遍,并激动表示自己被这样的富豪看上,实在是撞了大运。
葛朗台夫人原本是特·篷风夫人,寡居两年后改回了父姓,她父亲是那个以葡萄酒闻名地区数一数二的富豪,但是谁都说不清他有多少钱,还是葛朗台夫人继承了葡萄园和田产后,人们才知道她所有财富足有一千七百万法郎之多。
顺着他的目光,克莉丝看到了坐在舞厅角落的一名妇人,对方正好也在看这边,她有一张看上去很娴静的的脸,似乎不过三十多岁,倒是一点也不像市长口中的那种女性。
至于她为什么会来马赛,克莉丝联想到杜朗的话,心里也大概有了数。
看来上次烟草成功让桑切兹大赚一笔,这次还动了加装葡萄酒的念头,所以请这位夫人过来看一看。现在桑切兹被捕了,反而让议员和这位女富豪接上了头。
克莉丝没这个功能,对当小白脸更没兴趣,现在搞清楚是个乌龙后,打定主意客套两句就离开。
“我曾经认识一个像你一样漂亮的男人。”
葛朗台夫人感慨着,语气很复杂,“认识”这个词根本掩不住背后的感情,接着用一种失落的目光细细打量着小班纳特先生,像是要透过他去看什么人。
漂亮修长的手比骨瓷还要白皙,指甲被修剪得很整齐,如果不是那些明晰稍宽的指节,完全就像是女孩子一样。
就连脸也是秀美的。
和她过去的恋人非常像。
克莉丝被看得很不自在,正要出言告辞,结果像是想起了什么,葛朗台夫人突然说: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