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莉丝进到书房,班纳特先生坐在那座大书案前,而舅舅在一边的安乐椅上,见她进去,都不约而同抬起头。
等仆从上了咖啡,一一退下后,克莉丝毫无被长辈“拷问”的自觉,搬了凳子在他们跟前坐下了。
班纳特先生清了清嗓子,“开始吧。”
“您想听哪个部分。”
加德纳舅舅心中疑问憋了一晚,所知信息都来自简最开始寄给伊丽莎白的信,迫不及待说:“那就从头说起。”
克莉丝点头:“是这样,在上周,我收到了吉蒂的便条。她告诉我,莉迪亚和一个叫乔治威克姆的男人在一起了,她很担心。”
“啊,我原来对吉蒂的判断失误了。”班纳特先生说。
“——担心莉迪亚嫁人后,自己在家里更孤单了。”
加德纳先生:“……”
该担心的是这个吗!
别人家都是等到前面的姐姐出嫁了,后面的姑娘才进社交界。
就像卢卡斯爵士家,一个夏绿蒂迟迟不结婚就能堵死后面所有妹妹,他们家所有姑娘全部出来交际已经很别树一帜了,现在最小的姑娘第一个结婚,说出去也不好听啊。
班纳特先生还游刃有余点评:“看来那位家庭教师并没有使她比莉迪亚高出多少。”
克莉丝接着说:“恰好我对威克姆这个名字有一些印象。不论他是什么目的,既然与莉迪亚在一块,我就着手调查了一下。发现他游手好闲,因为没有亲人,无牵无挂,所以名誉利害都牵绊不住他,人品与赌品都极其低下,每次远走他方都是因为欠了一笔债务。
“只是他有张好皮相,又擅长伪装,使人信任他,临换一个地方就享受一阵,骗吃骗喝,最好还能骗得几个有钱的傻姑娘。”
加德纳先生好奇问:“他既然这么擅长伪装,你又是如何发现,还连他的品性都知道得这么清楚的?”
“其实,即使没有莉迪亚这件事,我也会在九月末回来。”克莉丝说。
一方面是因为四年之约,还有就是……
“我之所以说这个时间,是因为我已经参加了结业考试,决定提前毕业了。而校长提出愿意保举我去剑桥大学,因为不知道读什么方向,所以我有意在俱乐部认识了几位学长。”
她转向加德纳先生:“我在写给家里的信说过,这个威克姆是一位管家的儿子,承老主人仁慈,供他受了高等教育,恰好就是剑桥。
“威克姆先生大学时代的风评太低,我根本不费力气就从他们那里打听到了这些。”
克莉丝又道:“之后,为了排除同名的可能,我又把之前家里寄给我的信看了一遍,找到了莉迪亚受邀去白利屯的时间,查看了近一个月《驿差报》登载的民兵团驻扎信息,正好看到弗斯脱上校的婚讯,而女方的确是莉迪亚的‘朋友’。
“我一位好朋友的父亲在陆军供职,借助他的关系,最后终于确定了,弗斯脱上校营下,登记的乔治威克姆是德比郡人,曾在剑桥大学就读。这些信息对上后,我就知道莉迪亚是被哄骗了。”
到这一步已经足够在爸爸和舅舅面前逻辑自洽,其中绝大部分是真实的,哈洛德的父亲也的确是名中将,还有一些情报是她用特殊手段得到的,就不必说出来了。
加德纳舅舅忍不住赞叹起来:“这可比我追的哥特小说有意思多了。”
班纳特先生静静道:“到目前为止,你还只知道了威克姆的品性,你又是怎么知道他们要私奔的?”
她爸作为一个英国人,平日里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庄子——万事不上心,这时候认真起来,克莉丝终于知道伊丽莎白那些对语言的敏锐是从哪继承的了。
没有思考太久,克莉丝找到了一个透露出来能最小范围内震撼他们的部分。
“您知道,我与麦里屯镇上克拉克书店的老板关系一向不错,而他养了一群信鸽。”
“到伦敦后,我们还继续保持联系,因为我恰好有渠道替他弄一些……市面上买不到的书。”
班纳特先生还没反应过来,加德纳舅舅先从安乐椅里蹦了起来:“你是说你和走私线上的人有接触?天呐克里斯!”
班纳特先生瞪着眼,发现自从这位班纳特太太精心准备的“惊喜”出生,每隔几年都会给他一些惊吓。
克莉丝冷静回答:“我并不直接参与这些,也很少露面,只是恰好认识一些人,所以替他们做介绍罢了。”
加德纳是做生意的,当然知道现在海关和检疫站的厉害,看着外甥,突然觉得姐夫的担忧也不无道理。
才放到伦敦四年就折腾成这样了,要是彻底松手不管,这小子怕不是能把天给翻过来。
加德纳先生想到这里,无头苍蝇一样在屋里转起来。
班纳特先生倒能勉强保持冷静。她才十二岁的时候就能拿定主意只身进城,在男校晃了四年都没露馅,也根本不藏头露尾,反而行事张扬,连校长都能搞好关系,折腾出这种事情看上去根本不足为道。
克莉丝见父亲还算心态平和,趁机继续道:“信鸽往返很快,我拜托克拉克先生查了下威克姆在麦里屯的债务,得知了他和金小姐的事情。而莉迪亚的财产本来不该被他盯上,他现在诱骗她,显然是又打算跑路了。
“之后的事情,我在信里都说了。我找到了他们,发现这种人还不够格做我的姐夫,我也相信,但凡体面的男士,都不会愿意和他做连襟。于是向他提出决斗,把莉迪亚带了回来。”
克莉丝说完,两位男士面面相觑,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
还能说什么?
除了没让莉迪亚结婚不太符合常理,这件事办得滴水不漏,尤其速度极快,根本在事情还没爆开就悄无声息解决了,让他们自己来也不一定能做到这种程度。
看这个行事风格,现在敢带着莉迪亚回来,她显然连后招都安排好了。
听到现在,他们也明白过来了,这孩子根本不是来和他们讨论怎么办的,更像是来通知事情的处理进度。
班纳特先生想了想,却也实在说不出责备的话。
他疲惫开口:“你知道,这在不久后会给莉迪亚带来痛苦的吧。”
克莉丝点头:“如果是威克姆这样的人,与其等她被抛弃或者老后后悔,我觉得长痛不如短痛。”
“如果这次能让她醒悟。就算她一辈子嫁不出去,我也有底气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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莉迪亚当然没那么容易醒悟。
相反,在家呆了几天后,她颇有死灰复燃的架势,最近不仅过得相当愉快,还热衷上了上门拜访这项运动。
“实在太好玩了!你知道吗,我让那些女仆都不要说话,然后等卢卡斯夫人他们说起我私奔了的消息,就突然蹦出来问‘你们是在找我吗’,你没看见他们的脸,真可惜!”
“这个玩笑太有意思了,你今天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麦里屯找姨妈?你装作担心我的样子,我就藏在你的背后。”
“吉蒂!”
莉迪亚见凯瑟琳一直不回答,一个翻身,终于看清了四姐在干什么,“天呐,你一定是疯了,你居然在画画?!”
凯瑟琳支吾道:“克里斯说几个月后爱小姐会来浪博恩,你知道,我一直很敬慕她,不想让她失望。”
因为这个名字,莉迪亚终于想起来,小时候凯瑟琳不知道为什么,突然闹着要请家庭教师。
恰好那时候,简因为好心收留了一个行乞的女人,她在听到他们的需要后表示,自己完全可以胜任这个职位,只要他们能提供她住所和食物就行。
与班纳特先生聊过之后,女人得到了认可,吉蒂开始跟着她学画画。
莉迪亚有一次和侍女玩捉迷藏,曾经躲进他们的教室,结果被她发现小弟也在,正和那个小个子家庭教师学说法语。
她一下从床上蹦起来。
不顾女仆的呼喊,莉迪亚已经提着裙子,风一样跑下了楼。
要找的人果然在饭厅,因为刚晨跑回来,颊边的发梢还是湿的,一手拿着一张报纸,一边喝啤酒杯那么大一樽的牛奶。
莉迪亚叉腰叫她:“克里斯!”
小弟放下杯子,侧头面无表情看她,双眼黑白分明。
莉迪亚一下就噎住,明明还抓着他的把柄,自己却像是突然失去了底气,磕磕绊绊说:“当初请家庭教师,其实根本是你自己的主意对不对。”
克莉丝讶异扬眉,似乎没想到她跑来居然就是专程说这个的。
她爽快点头承认,用诙谐的语气道:“恭喜。虽然你是家里最后一个发现的,还延迟了八年才反应过来。”
莉迪亚:!!!
虽然父亲常直白说她和吉蒂蠢,但是因为他本来就脾气古怪,莉迪亚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
她这些天被他管着,这会满以为终于抓住了弟弟的错处,结果被告知全家人早就知道了。
“玛丽也知道?”
“对,她稍微迟一点,也就在我上课两周后吧。”
“……”
莉迪亚头一次对“爸爸可能是在认真说自己傻”产生认知。
克莉丝面露恍然:“是吉蒂告诉你的?”
莉迪亚所受震撼过大,老实点头:“她说那个爱小姐要来我们家。”
克莉丝随口纠正:“现在是罗切斯特夫人了。”
等莉迪亚回过神,克莉丝已经看回了报纸,像是完全忘了身边有她这一个人。
她气哼哼捏着嗓子说:“真无趣。你看这个有什么意思?”
克莉丝正经着脸道:“我在想,把威克姆的名字登在哪个版会比较有趣,你觉得社会版怎么样?”
虽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莉迪亚还是发现这个话里语气的熟悉感。
简直就像父亲对母亲常说的话。
——“我的好太太,我实在太尊重你脆弱的神经了,你也请他不要常来拜访就最好不过。”
“好啊,你原来在嘲讽我。”
莉迪亚跳脚。
克莉丝微笑向她举杯。
“这些日子你有所长进,我亲爱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