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招变天。
那一夜,浚束因事先被下药失去先机,七水、壁女措手不及,亦溃不成兵。主仆三人齐齐被擒。令王母娘娘稍感意外的倒是,珛王竟有所防备,待天兵天将攻入土地庙之时,珛王带着弟弟徕米、明骚哥哥浚彦早没了踪影。
而桑芷公主则因身份特殊,被天狐帝君夫妇带回青丘国安养。自那日起,小狐狸便如变了个人般沉默不语,不笑不言,纵使画裳公主想尽办法,亦没能让女儿再开口说过一句话。
成亲才一个月的桑芷公主就这么回到娘家,从此深居简出,再没踏出房门半步。画裳唯恐女儿闪失,每日相劝却犹如大海沉石,从女儿茫然的眼中全然看不到丝毫反映。众人猜她是伤心夫君被擒、王母利用,可小狐狸每日该吃就吃,该睡就睡,回青丘国软禁的大半个月竟还胖上了一圈,让人委实琢磨不透。
这日午后,桑芷和画裳公主用过中饭便躺在贵妃椅上困觉,丫头嬷嬷们见状亦退出房门,小狐狸正闭眼模糊间,就觉手背湿漉漉似乎被什么温润的东西舔着,睁眼一看便对上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是徕米又是谁?
徕米看桑芷醒过来,欢叫着扑进其怀里卖力地撒娇,小狐狸眼里露出这些时日难有的波澜,拎拎小家伙后颈,示意你怎么来了?
徕米耸耸耳朵,扭头去看身后,霎时只看桃木桌旁银光点点,光束渐渐聚集成一团,蓄出个人形来——银袍拖地,白发及腰,俊朗的容颜下依旧是那副冷冰冰的表情。
“本王曾答应浚束,若他日变故,他不慎被擒,本王会替他照顾你。”
桑芷轻轻抚摸着徕米的狐毛,不言语。
“这大半个月,桑芷公主养尊处优倒是不知外边的景况。王母不愧为玉帝的左臂右膀,一面擒了凤族少主威胁凤神,一面作势围攻凤族之地无隙碧树,末了更是到处缉拿我们妖狐族和浚彦。”
珛王说到这顿了顿,瞅了眼桑芷半带讥讽地勾唇,“自然,桑芷公主的日子也不怎么好过。作为细作依旧不能得到王母娘娘他老人家的完全信任,一利用完你便将你软禁了起来。”
听了这话,一直缄默不语的桑芷忽地抬头,眼窜火苗道,“不是我!”
“细作”二字早已深深扎进桑芷心底,牵一发而动全身,珛王如此轻轻撩拨也疼得她几乎窒息。虽被软禁,但王母并没有控制桑芷在青丘国内的自由,可害怕听到流言蜚语的小狐狸却一回娘家就自行将自己关了禁闭。
因为害怕,所以不敢出门。
因为难过,所以不愿走动。
她怕,怕族人看自己的目光;怕那些有意无意传进耳朵里的“细作”二字,怕母后那些小心翼翼的劝解,怕浚束……
“不——不是我!我没有害浚束,我没有出卖他!”桑芷捂住耳朵,歇斯底里地喊出声,原以为干涸的泪水早已决堤。
徕米见状,眨眼看了看桑芷,又瞅了瞅门,一个跃身跳到珛王肩头,珛王勾唇呵笑,“不用担心,进屋前我已布了结界,此刻就算她喊得再大声,外边也是察觉不到的。”
徕米闻言放心地点了点头,却见哥哥笑得越发开心,“不过不是很好吗?闻言桑芷公主大半个月不言不语,我还真担心哑巴了。”
桑芷抽泣,事已至此也不愿再多做解释,摸了泪水冷道:“你来就是为了羞辱我?”
珛王道:“你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跟我走,二是留在这继续当细作。”
桑芷默了默,不言语。珛王继续说,“本王知道桑芷公主在担心什么。离了青丘国不过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没错,本王的确和你家相公不是一个阵营,不过关于魔眼一事,我们倒是达成了共识。”
小狐狸问,“什么共识?”
“王母打压凤族不过是因凤族越发强大,至于到底他们是否与魔族有染,只有浚束自己知道。此刻龙族已与王母联手,若真让他们占了优势灭掉凤族,三分天下,局势又将动荡。彼时狐妖族岌岌可危,本王绝不容许这样的事态发生。”
桑芷搭着眼皮,默然道,“所以,你和浚束私下结成联盟,要在姨母之前找到魔眼。”
珛王嘴角上扬,以示赞同。来回踱了踱步,珛王负手一脸淡然,“当然,走与留都由你自己决定,而关于浚束,本王会竭尽全力营救。”
听了这话,桑芷抬头,目光异常坚定,“不用。我家相公我自己会救,所以暂时,我不能走。”
闷骚凤凰被捉住,明骚哥哥和珛王下落不明,自己被囚禁…这些一夜间翻天覆地的转变不是没让桑芷绝望过、痛苦过,迷茫过。但哭过疯过之后,桑芷明白,此刻当真不是任性的时候。
不论龙凤两族的恩恩怨怨,不论凤族是否真与魔族有关,闷骚凤凰还是她的闷骚凤凰,就算死也一定要见他一面,问个清楚说个明白桑芷才能安心闭眼。是以这些时日,桑芷养精蓄锐,就算再难熬,也逼着自己闭眼睡觉;就算再没有胃口,也逼着自己苦苦咽下那些饭食。
为的,就是今日。
为的,就是这个苦苦思索计划了十来天的计谋。
这日桑芷晨起梳妆打扮,待整理好便去前厅给父王母后请安,刚走到廊间,桑芷便听母后身边的玉嬷嬷压低嗓子在说什么,侧耳倾听竟是有关浚束处决之事。
“王后,今儿天宫已传来消息,说是拷问了大半个月依旧从驸马爷…呃,哎,是凤君大人口里探出半点魔族的风声,无隙碧树那边的天战也是打得如火如荼一时分不出个胜负,宫娥们说是——”
玉嬷嬷话说到一半,似有些顾虑地噤了声,须臾便听画裳道,“但说无妨。”
玉嬷嬷得了令,这才娓娓而道,“说是王母娘娘已放弃对峙,念在凤君大人也曾有功的份上,只囚入碧灵湖底。”
桑芷在外听了这话,忍不住身形一晃,差点撑不住倒下去。好个“只囚入碧灵湖底”,王母娘娘还果真“仁慈”!这湖底乃冥界与仙界的交界处,被封印在此处的人妖仙魔,皆无法死去或者真正意义地活着,只能一遍又一遍受雷霆之击,真是…好个生不如死。
念及此,桑芷忍不住扣紧窗棂,却被里边的画裳听见响动,低喝一声谁,玉嬷嬷便捻着小步子出来张望,见正是小公主老脸忍不住又白上三分。
如此状况,桑芷反倒平静下来,揽平水袖便入屋行礼道:“芷儿给母后请安。”
听沉默多日的桑芷公主居然开金口,一屋子人皆瞠目结舌,画裳更是坐不住地起身搀扶女儿,一面亦禁不住落了泪,“芷儿,你终于肯跟母后说话了。”
桑芷站定,目光如水,“芷儿听说相公过几日就要被囚入碧灵湖底了。”
话毕,玉嬷嬷和画裳面面相觑,画裳公主启齿,正欲说什么就听小狐狸快一步道,“母后放心,女儿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再见他最后一面。”
一句话,听得满座惊堂。
眼下正是非常时机,王母与凤族在无隙碧树斗得热火朝天,而其最重要的筹码便是浚束,加之桑芷身份特殊,两人哪是说见就能见到的。画裳公主闻言怔了怔,屏退左右这才拉着女儿坐下,幽幽道:
“芷儿,你可是恨你姨母?”
桑芷眼跳了跳,垂着眼睑不说话。恨吗?她设局引自己入瓮,离间浚束和自己的感情,害得壁女七水被捉,这一切的一切,单单一个恨字又怎么表现得出自己的心情?
对那个昔日疼爱她的王母,桑芷简直是恨——之——入——骨——
画裳见状叹了口凉气,起身探望窗外道:“姐姐向来如此,她或许从一开始给你药瓶就没打算过真的靠你给浚束下毒,她不过是要你们互相猜忌疑心,再摆出是你下毒的假象,让浚束完全不再信任你。”
“如此一来,纵使你现在想尽法子浚束也未必信你,你又要如何救他?这般景况,又还有什么必要相见?”
听了这话,桑芷垂眼依旧没多大反映,良久才喃喃道:“母后放心,桑芷真的没有别的念想,不过毕竟夫妻一场,想再见他一面罢了。”
画裳闻言微微摇头,心底说不出什么滋味,落座捏捏女儿的柔荑,低声道:“芷儿,我有没有跟你讲过你姑姑?”
“姑姑?”桑芷眨眼,不明白话题怎么突然转到这来。她又何时多了个劳什子姑姑?
画裳笑道,“你姑姑若如公主当年可是三界出了名的大才女,文武双全,冰雪聪明。当时上仙们总爱拿她与我比较,又言我不过是个漂亮壳子,远远比不上若如公主的气质才华,气得我好不懊恼。”
桑芷转动眼珠,“这么说,母后你嫁过来岂不是常和这个若如姑姑吵架?可我在青丘国这么久,怎么从没听说过阿爹有什么妹妹?”
画裳摸了摸女儿的头,笑得越发慈祥,“我倒是愿意和这个大才女一较高低,同在一个屋檐下吵吵闹闹,只可惜…我嫁进来没多时她便远走他方,再回来已是天翻地覆,后来…你爹就下令不许任何人再提及你姑姑的名号,时日长了,她便真如从未存在过般消失了。”
桑芷闻言乍惊,这么说,这个若如公主估计身上发生了种种,以至爹爹母后讳忌极深,是以瞒着这么多年都避而不告。可偏偏这时,母后却又主动提及,这是何缘故?又与她见浚束有什么关系?
画裳不管桑芷反映,自顾自地继续说道:“其实当年三界统一,仙族并没有实力将魔族封印在魔域。两派互相制衡,魔族频频来犯,惹得民不聊生。当时王母便相中若如公主,要其混入魔族做细作以便完成大业。”
“你姑姑答应,一去魔族便是十多年,待再回来当真摸清魔族底细,助王母完成了抵制魔族的封印,使魔族成为笼中之鸟再没办法离开魔域。但此时若如已不再是我认识的若如,就在青丘国举国欢庆若如公主立下大功之时,她却偷走了魔眼,从此了无音讯。”
桑芷惊呼,“她叛变了?!”
画裳颔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若如在魔族十年间,早与魔族少主成婚,夫妻恩爱有加,若如便动了心。可她毕竟还算清醒,明白仙魔两族恩怨不解,局势只会越来越糟,便暗自下定决心:在魔族被封印之前,偷偷回到魔界与丈夫做一对囚鸟。就算被丈夫亲手杀死,也要和他在一起。只可惜,王母早在之前下了阴手……”
桑芷顿了顿,猜测道:“王母当年就如今天对我和浚束一般,用了离间计使得若如姑姑和魔王互相猜忌,再无法相信对方,所以姑姑才最终没能回去?”
画裳点头,“如果当年他们的爱再坚定一点,对彼此更有信心一些,若如就不会落到偷走魔眼失踪的地步,更不会…有今时今日的后事。”
一席话娓娓道来,听得桑芷心底波澜微起,小狐狸微眯眼踌躇画裳刚才说的那番话,似乎已有些明白其中之意,张口喃喃喊了声母后,画裳公主已摆手道:“罢了罢了,谁让你是我女儿?既然你想见他,我便是想尽法子,也会让你们见到的。”
画裳公主说到做过,果真助小狐狸与浚束相见。
只是相见的方式,与桑芷想得不大一样。画裳与王母姊妹多年,明白王母向来以大局为重,今日即使是自己带着女儿在她面前哭死也没可能让小两口见上一面,干脆反其道而行之,用仙术助桑芷入浚束梦境,以圆女儿一愿。
画裳公主细细嘱咐女儿注意之处,稍时便在屋内摆阵施法,成功让桑芷神识入梦。经历短暂的朦胧后,桑芷再睁眼,只见自己已在一片茫茫花海中。花儿姹紫嫣红,五颜六色煞是好看,头顶天空亦蔚蓝晴朗。遥遥间,闷骚凤凰一袭白衣,就矗立在花海尽头仰望天空。
桑芷见状,知已成功,激动地从草地上爬起来便对那背影喊,“浚束!”
话毕,闷骚凤凰顺势回头,面无表情就这么一瞬不瞬地端倪小狐狸,桑芷知母后维持梦境的时间不会太长,赶紧抬步欲往浚束身边去,对方却不假思索地往后退步,冷声道:
“你来干什么。”
“………”一盆冷水,将刚才还满腔热血的桑芷浇得冰凉。深呼口气,桑芷咬牙,“浚束,你这段时日受苦了。”
浚束对桑芷的哀思视而不见,还是那句话,“来干什么?”
桑芷咬住下唇,想上前又怕被闷骚凤凰拒绝,一时间,这些天纠结在心底的哀愁、相思、焦虑统统爆发,化作泪水滑出眼眶:“浚束,不要这样对我。我说过了,那日我真没有在你饭菜里下药。”
闻言浚束勾唇淡笑,“那茶水呢?洗澡水呢?或是…你那天身上奇怪的香薰味?”
“不!”桑芷听自己被质疑,心已纠成麻花,“浚束你不可以怀疑我,我——”
话未毕,闷骚凤凰已转身打断桑芷,“就算不是你又怎么样,我现在不过是一个阶下囚,桑芷公主请回吧。”
桑芷踉跄地往后退了步,浚束这话与“祝桑芷公主早择佳婿”有什么区别?一个是阶下囚,一个是青丘国公主,这是要刻意拉开彼此的距离,老死不相往来吗?
“浚束……”桑芷缓缓踱步到相公跟前,从怀里掏出前些时日被阿离嘲笑的鸳鸯荷包道,“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都要说,这是王母娘娘的计谋,她故意设计害你,又花言巧语哄我收下那药瓶,不过就是要离间我们夫妻感情。你现在不信我,我不会怪你……可是我不会中计,我就是拼了命也会救你出去……”
说罢,桑芷便将那荷包塞进闷骚凤凰掌心,浚束接在手里只觉烫人,鼻子微酸终究是忍不下心当着她面丢下手中那团红。闭了眼,浚束倒抽口冷气:不要低头,不要看,不然只一眼就会万劫不复,不然只一眼就会因她的泪水心软。
“好笑,你救我?以你三脚狐狸的功夫,你要怎么救我?”
桑芷听浚束问话,总算重拾些情绪,抹了泪水正色道:“有办法,只要你死——”小狐狸斟酌多日,以王母重重包围的天囚,别说一己之力,就算凤神带领凤族精英也未必救得了浚束。可若他能死的话——
“我和壁女都与你有血契关系,只要你死我们便去地府助你复生,到时候凤凰泣血……”话没说完,浚束已仰天大笑,笑罢终于难以置信地盯住桑芷,啧啧道:“什么时候王母变得这么蠢了?”
小狐狸咂舌,听不懂浚束说什么地问,“浚束?”
闷骚凤凰愤然拂袖,“竟然用这么拙劣的法子诓我自杀,岂不是好笑至极?!”
桑芷摇头,“你还是不信我……”
“信你?”浚束斜眼蹙眉,满脸不可一世,“拿我的命相信你吗?娘子?哈哈哈,我浚束能上你一次当,还能上第二次当?娘子你何不回平乐镇再找找壁女,劝得她与我一起自杀,这样才万无一失,保证我绝对不会复活啊。”
“浚束我……”不给桑芷说话的机会,浚束已目光凛然,咬紧牙关冷冷蹦出一个字:“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