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那一瞬间的眼神变化太快, 连霍景言都察觉了。他有些似笑非笑地侧过身,给了秦可一个揶揄的眼神。
秦可无奈地回视。
然后她落下视线, 重新看向床边坐着的少年。
霍峻还是那个霍峻, 没什么不一样。
她在心底这样安慰自己。
然而看着那个少年, 秦可的脑海里不自觉就浮现出霍重楼的轮廓, 前世他给她的……印记, 根深蒂固, 几乎成了梦魇一样的存在。
所以不管做了多少次心理预设, 在看到霍峻的一瞬间, 她脚下的步子还是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最终,秦可停在进门两三米外的地方。
霍景言并未察觉。
他已经走进了医务室内,一直到霍峻坐着的病床边才停了下来。
“感觉怎么样?”霍景言低头问,同时以视线审视地观察过霍峻,“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
霍峻没有说话。
少年薄薄的唇被抿成锋利如刃的弧线。任医务室里安静了许久, 久到落针可闻, 空气也变得有些让人呼吸不畅, 霍峻才终于抬了抬头。
“人呢。”
霍景言挑眉,“什么人?”
霍峻冷眼抬了视线, “你别明知故问——当然是你从我手底下抢走的那个。”
“哦, 你说那个,送医院了。”
霍景言微微一笑,语气却罕见地有点冷了, “不送医院留在学校,等你再发一次疯、几乎把人从楼顶推下去?”
提起那个人, 霍峻眼神一厉。
须臾后他轻嗤了声,转开脸。
“他还不配。我只是给他点教训。”
“教训?”霍景言收敛了笑,冷声,“如果当时我们没去,你自己收不收得住手你自己清楚!”
“……”
霍峻没说话,只有点情绪阴沉地轻乜起眼。
霍景言轻吸了口气,压住自己难得有点要爆发出来的情绪。
他微微沉眸,“我希望这是最后一次,霍峻。你已经是个成年人了,有些东西就是高压线,别任性地放任自己去触碰——还是说,危险和边缘就让你那么上瘾?”
“我跟你有什么关系?”霍峻眼都不抬,“什么时候轮到你来教训我了?”
“…………”
霍景言刚平复下去的怒气,被霍峻一句话又勾了上来。
他凝视了霍峻几秒之后,慢慢吐出一口气,转开视线。
“这次你自己做了什么样的事情你应该很清楚——乾德中学你不要想还能待下去了。”
霍峻眼神一冷。
他侧过脸,目光在门前站着的女孩儿身上一扫。停留了不到一秒,霍峻便转开。
“你是来传达学校的意思?”
“不只是学校的,也是你父亲的。”霍景言说。“你不是通过这种没限度的任性成功让自己遂了他的愿吗?现在,乾德中学你待不下去了,乾城其他公立中学更不可能收你这种学生。”
霍峻面无表情地看他。
盯了两秒,他嘴角一扯,眼神里露出点薄戾的笑。
“所以呢。”
“所以你只能跟我回去。”
“做梦。”霍峻神情不变,他眼底露出点冰冷的讥嘲,“拿上学的事情威胁我,霍景言,你当我是你这样最听霍晟峰话的忠犬?”
霍景言皱眉,“那你是准备连高中都没毕业就直接辍学?”
霍峻轻蔑地看他。
“你在国外读傻了?社会考生你没听说过?”
“……”
秦可难得见霍景言被人气得噎住了话。
而霍峻在几秒之后,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抬眼看向霍景言,嘴角勾起点由衷的笑。
“你是不是要回去了?”
“……”
霍景言压着火气瞥他。“就算我现在回去了,你觉得你父亲能放任你这样在乾城胡闹、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霍峻:“我再告诉你最后一遍,霍景言,霍晟峰他不是我父亲——他不配。”
“可你的吃穿用度、哪一样不是他给你的?”
“他给我的?”霍峻冷嗤,眉眼锋利如刃,“当初我流落街头像条丧家犬的时候,让我活下去的不是他,是我自己——后来也是你们找上门纠缠我,所以我才被迫接受那些所谓霍家的照顾——这么多年,我什么时候多花过霍家一分钱?”
霍景言脸色一沉。
但他却没说什么,显然霍峻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霍峻冷笑了声。
“所以不要拿这种东西来威胁我——我巴不得他全部收回去。”
霍景言沉声:“你就是铁了心的不想跟我回去了?”
“……”
霍峻的目光拧回来,只在门前的女孩儿身上停了一瞬。他眼底那些漆黑的情绪更加阴沉。
“我不会去。霍家是你们的霍家,跟我无关。”
霍景言没再说话。
他沉眸盯了霍峻许久,突然不回头地开口对身后的秦可说:“秦可,麻烦你先出去一下,我有几句话需要单独对霍峻说。”
“……好的,霍老师。”
秦可回神,转身就要走。
“等等,”霍峻却突然出口喊住秦可,他起身直接走过去,“任何可以对我说的话都可以让她听。”
说完时,霍峻已经走到女孩儿身后,他伸手要把背对着自己的女孩儿拉回来。
然而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要触碰到女孩儿的手腕的前一秒,秦可突然若有所察地抬起了手。
——
“既然霍老师说要单独和你说,那我也不想掺和你们的私事。”
秦可竭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不出什么变化来,她伸手去拉开医务室的门。
只是门缝刚增大到十公分的距离,一只指背修长的手突然压到了门边上。
“砰”的一声,那木门被那只手直接推合上。
“……”
秦可的背影一僵,但仍没回头。
霍峻的眸子紧紧擒住面前女孩儿的身形。
停顿几秒,他轻乜起眼,再开口时的声音缓而低。
“——你怕我?”
“!”
秦可的身形彻底僵住了。
她头疼地蹙起眉,简直不知道这人为什么——就好像在她的身上安了一个情绪感知的雷达一样,她一丁点细微的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去。
这样僵持了几秒之后,秦可才咬了咬舌尖,逼迫着自己拉回理智。
她听见自己声线竭力平压下来——
“看你差点把人推下楼,我不该怕?”
“……”
霍峻一哑。
过了几秒,他有些不自在地转开视线,“是我错了……以后不会了。”
背对着男生的秦可一怔。
须臾后,她眼睫轻颤了下,慢慢低垂了视线。
“嗯,没事了。”
说完,秦可没再给霍峻阻止的机会,重新拉开门走了出去。
对着紧合上的房门,霍峻轻眯了下眼。
他抬手想往外追,而身后霍景言就在此时开口,话声拉住了他。
“就算你不为自己想,你也不为秦可想?”
霍峻迈出去的脚步蓦地一停。
两秒后他转回头,眼神冷得厉害。
“你拿她威胁我?”
霍景言沉声,“你很清楚你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当初能为了霍家和你以后的声誉做下那样的决定,如今他就能为了逼你回家做任何事情。我来之前,他已经知道你和秦可行为过密,嘱咐我重点监视这方面的情况——是我替你们瞒了下来。”
“……”
霍峻额角青筋一跳,垂在身侧的拳攥紧了。
他没有发火。
因为他知道霍景言说的没错。霍峻太清楚自己那个所谓父亲是个什么样的人——那个人为了达到目的绝不惮伤害任何人。
霍景言又加了一句。
“你不会想看到,她因为你的事情被来自霍家的伤害波及吧?”
“……”
医务室里长久地沉默下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站在门前的霍峻终于慢慢松开了拳。
“所以,我根本没有什么选择余地,是么。”
霍景言默然片刻,终于还是开口,“霍峻,如果你真的想跟你父亲抗争,那你就不能有软肋。以前你可以无所顾忌,现在不行——所以如果你能做到,你可以选择放弃秦可,那样你就重新回到了以前的不败之地。”
霍峻拧身看向他,眼神发冷。
而霍景言平淡回视,“说不定放弃了她,对你和她都是好事呢?”
“……”霍峻轻咧了下嘴角,露出个微戾的笑,“你是不是也喜欢秦可?”
霍景言:“……”
霍景言:“我不想在同一个没意义的问题上解释两遍——而且我有女朋友,谢谢。”
听到最后一句,霍峻才勉强松了眼神,懒散地走到一旁去了。
他没回头地开口,语气也轻淡得像是很随意。
“我不可能放弃秦可。”
霍景言:“那在你足够强大之前,你就只能任你父亲拿捏着。”
“……”
床边重新坐下的少年低垂了眼,冷白的侧脸上没有情绪,像是尊凋塑似的。
几秒后他才慢慢起了声。
“我可以回去,但不是现在。”
霍景言皱眉,“我已经拖延了很久了。”
“那就再久一点。”
霍峻看向墙面,目光彷佛已经穿过那雪白的墙壁,落到了外面走廊上的女孩儿身上。
“我还需要时间。”
“多久?”
“……”
“霍峻,交易也得有期限。”
“三个月。”霍峻慢慢抵出一口沉冷的呼吸,他嘲弄地一抬嘴角,转头看向霍景言,“三个月后,不用你们逼,我自己会回去。”
霍景言:“好,这是你说的。”
说完,男人就要往外走,只是拉开医务室的门,看清远处长廊尽头站着的女孩儿的时候,霍景言突然想起来什么,停住了脚。
他皱眉看向霍峻。
“到时候,你准备拿秦可怎么办?”
霍峻目光闪了闪,起初不言,在见霍景言一副不拿到答案就不走的样子后,他冷眼看过去。
“关你屁事。”
“……”霍景言沉默两秒,“绑架犯法,这个不用我提醒你吧?”
霍峻:“我不会强迫她做任何她不想做的事情。”
看着霍峻的那个表情,霍景言目光动了下。
几秒后他低下头。
“你骨子里流的还是你父亲的血,有些地方你们真的很像。”
霍峻眼底温度降到最低。
“你想说什么?”
霍景言抬眼,
“秦可是个好苗子,你别毁了她。”
霍峻冷笑。
“我比你、比你们任何人,多珍惜她一万倍。”
霍景言沉默下来。
这个他倒是相信——这应该也是霍峻和他父亲最不相同的地方了吧。
“秦可是我的学生,我会监督你的。不管我在哪儿。”
说完,霍景言抬脚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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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霍景言走到身旁停下时,秦可才从失神里慢慢回笼了理智。
她抬头看向霍景言。
“霍老师,这周末的艺术欣赏课……您还会来吗?”
霍景言笑得有些抱歉。
“恐怕不能。最迟明天我就会向校方提交辞职申请,并且做出全校公告,做一番自我检讨……”
他轻皱了下眉,玩笑道:“可能还会顺便威胁一下他们,比如如果再有谁肆意传播不实言论,我就会请我的律师给他们送公告函之类的。”
秦可自然知道霍景言这番都是为了自己,不由心里愧疚。
“霍老师,对不起。”
“不要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霍景言却在听见她这句话后,明显地有些不高兴:
“受害人有什么错?没有像个超人一样无坚不摧——所以受害还成了他们的错了?”
“可是老师你因为我才被迫离职的。”
“我不是因为你,是因为那个恶意散播谣言的学生,他应该也确实得到了惩戒,这就够了。”霍景言稍稍缓和了语气,“而且其实我来这里的目的,算是达到了一半,这还多亏了你。”
秦可一愣,不解地抬头看向霍景言。
“什么……一半?”
霍景言笑笑。
“这是个秘密。”
秦可无奈地看他。
霍景言:“好了,你也算是我的得意门生了——只不过被老宋中途抢了去,有你这样一个学生我很高兴,我们暂且就此作别。”
霍景言若有深意地往后示意了下。
“而且我总感觉,我还会因为某人再见到你。”
秦可没顾得上辩驳,连忙开口阻拦霍景言的去势——
“霍老师,稍等。”
“嗯,还有事吗?”
“……我想问您一个问题。”秦可犹豫了下,咬了咬牙,抬起头开口直言,“您有女朋友吧?”
霍景言一愣。
他显然有点意外,但也没有什么掩饰便点了点头。
“有。”
秦可:“那我冒昧推测,你们现在是冷战期?”
“?”霍景言更意外了,“你怎么知道?”
秦可含煳地解释:“推、推理演绎,比如根据您从来没有和她有过亲密电话,之前艺术长廊画展的一整天也没见过你们联系,你身上也没有两人亲密相处过的痕迹什么的……”
听秦可胡扯了一通,霍景言笑笑。
“看来你还是福尔摩斯粉呢?”
秦可心里尴尬,快速地跳过了这个话题。
“我记得这个周末就是您的生日了。”
“嗯,这没错。”
秦可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两张票来,递给霍景言。
“这个,希望您能收下。”
霍景言一愣,但还是伸手接过,同时好奇地一边看一边问,“这是?”
“两张音乐会的票,就在您生日那天下午。”秦可轻吸了口气,“希望您一定带您的女朋友到场。”
霍景言一愣。
过了两三秒他才回过神,“这不行,你还是个学生——这音乐会的票应该很贵,我不能接受这样的生日礼物。”
秦可却坚定地看着他。
“霍老师,您是我最尊敬的老师——其实在更早的以前,我就认识您了,我知道您就是画家‘一言’。您或许不清楚,但您的画曾经是我能坚持下去的希望……所以在您来乾德中学之前,您对我来说就已经是老师了。”
霍景言怔愣地看着秦可。
“秦可,你……”
“所以请您务必收下。”
秦可后退一步,冲着霍景言躬下身去。
想起前世霍景言每次提及自己的生日时眼里闪烁的内疚与自责,秦可紧紧地攥住了指尖,低声道:
“也请您让学生任性一次。如果您和您的女朋友不能到场,那会成为学生一生的遗憾。”
说完话,秦可没有给霍景言任何辩驳的余地,便直起身,扭头跑开了。
而霍景言在原地站了半晌,只得对着两张票无奈地苦笑了声。
须臾后,他将音乐会的票收进了口袋里,转身下楼去了。
等霍景言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口。
正对长廊的拐角,秦可的身影重新露了出来。
她慢慢松了口气。
——
看霍景言的反应,应该是答应了。
到了音乐会那天,只要他们到场,她一定会拖住那两个人,过了霍景言说过的那个意外发生的时间才行。
而如果没到,她就只能依自己原本最无奈的那个办法来做了……
秦可想得入神,没察觉眼前突然被正对的窗户外的阳光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等她察觉而再抬头时,想跑已经晚了。
——
霍峻轻乜着眼,低头看着她。
少年的眼神表情都有些近乎冷漠。
她好像还从来没见过霍峻这样看自己。
……霍重楼倒是有过一次。
在前世她被那人误会,和霍景言有某种不可言说的出轨关系之后。
托这个经验的福,秦可第一时间就明白了霍峻此时的想法。
她心底叹气。
而面前少年已经开口——
“你有多喜欢他,秦可?非得要他把他女朋友带到你面前,你才能死心?”
秦可低垂着眼,没有看他。
“我对霍老师只是敬仰,没有别的感情,你不需要妄加揣测。”
“如果只是那样,你为什么要拿音乐会票做礼物,又为什么非得让他带他女朋友一起?”
秦可:“……”
好问题。
问的都是她没法回答的。
秦可的沉默自然惹恼了霍峻,他低敛着眉眼蓦地踏前一步。
一直因为将霍重楼的身份和眼前的少年溷合而有所本能戒备的秦可,几乎是下意识地做出反应——
女孩儿像是受了惊吓,慌忙地向后退了一步,靠到了墙上。
霍峻的瞳孔勐地一缩。
秦可彷佛能感觉到,少年身周的温度都骤降了十度似的。
空气静默得近乎死寂。
良久过去,秦可听见霍峻很轻地笑了声,只是那声音里的冷意几乎要扎进骨子里。
“几个小时前,你还说你不会怕我的……秦可。”
那个语调冰冷的呼吸慢慢压下来,迫近,像是要贴到秦可的耳边。
“是那时候的你在说谎,还是现在的你在跟我做戏?”
“……”
“在你眼里,我是不是一直都像个傻子一样,不管你怎么玩弄、怎么忽远忽近,我都随意?”
“…………”
听到这句的秦可被勾起了前世那些梦魇一样的记忆,她攥紧了拳蓦地抬头,用力地睖着霍峻。
“我从来没对你忽远忽近!”
霍峻低眼看她,眸里漆黑。
须臾后他冷淡地笑,“是啊,是我自作多情。你只是施舍一点可怜给我,我怎么就把它——”他的声音蓦地一沉,近乎嘶哑,余下每一个字音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怎么就偏偏把它当成回应?”
“……”
秦可被少年眼底的痛意戳得眼神一缩。
她下意识地避开了目光。
沉默几秒后,她轻声:“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多了,霍峻。我们每个人都该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你这个周之后要处理的事情,应该还很多,我们之后再说吧。”
秦可说完,从男生身体和墙壁之间的缝隙里走了过去。
一直到走到楼梯口,她身后都安静。
而就在她要转身下楼的一瞬间,那个低哑的少年音传回来——
“需要考虑和选择的从来都只有你。”
“……”
秦可一愣,她扭头看过去。
然而少年已经在话声落时便转身离去。
==
周六。
乾城中心公园音乐厅。
距离音乐会开场还有半个小时,音乐厅内开放了观众入口,零散的观众陆续走进厅内。
进场的观众多数都是成双结对的成年人,而且着装正式——这也就让一个只穿了T恤长裤便进来的少年看起来格外扎眼。
更何况,那少年还有一张让人过目不忘的冷白清俊的面孔。
零星落座的观众看着他的身影笔直地进到厅内,停在了入场不远处的一位安保身旁。
两人似乎低语了几句,安保在起初露出一点不赞同的神情后,很快就转为近乎谄媚的恭敬。
在安保连连点头应声后,少年薄唇轻勾,笑意微戾地走向中间排。
——
那是一片双人沙发专座的VIP区,私密性非常好。
几秒后,他坐进了最边上的位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