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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云泽跟芳菲举行婚礼的头天晚上,费雨桥请四月吃饭。

费雨桥这阵子都很忙,公司兴建的融臣大厦已经破土动工,浦东那块地的竞标,还有码头那边的新港口项目报批,都耗费了他大量精力。不过再忙也影响不了他的好心情,情敌莫云泽的婚讯对他来说就是莫大的喜讯。他请四月吃饭时犹豫了很久,觉得自己是不是急了点,他自认是个很有理智的人,可他所有的理智一放到四月身上就归为零,这一天他等得太久。

很意外,四月对他的邀约答应得很爽快,从电话里的情绪上看,似乎没有受到莫云泽结婚的影响。两人约在云南路一家官府菜馆见面,费雨桥打量四月,在她脸上看不出端倪,只是她脸色不大好,人也消瘦得厉害,更显得一双眼睛黑沉沉的,深不见底。

“最近在忙什么,都瘦成这样了,我一直找不到你的人。”费雨桥给四月的杯中斟酒,“问蓝老板,她说你辞职了。”

“嗯,我出了趟远门,请不动假就辞职了。”

“那新工作呢?有眉目了吗?”

“正打算找。”

费雨桥本来很想说:“来我公司上班吧。”又怕太唐突,于是转移话题,一点也不想藏着掖着,“明天你会出席婚礼吗?”他并未说明是谁的婚礼,因为不需要说明。四月用勺子挑着汤碗中的鲟鱼,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垂下长睫,声音低不可闻,“不去,你呢?”

“我?”费雨桥笑出了声,“你说莫家有可能邀请我吗?”

“那你今天请我吃饭的目的是什么?”四月不经脑子地问了句。

“求婚。”费雨桥也不经脑子地回答。说出这话,他眼睛眨也不眨地瞅着四月,等着她给他脸色看。如果她把碗中的汤泼向他,他也不会觉得意外。

不想四月脸上波澜不惊,可以说是面无表情,“说说你的理由看。”

“理由?”

“当然,我要看你有多少诚意。”

费雨桥的脑子不过用三秒钟的停顿就辨别出她此话的真假,他放下手中的刀叉,认真地看着她,“诚意是显而易见的,不然我不会这么迫不及待地约你见面。”他清了清嗓子,尽可能的表达清楚,“这么说吧,我十四岁时初见你,那时候你大概八九岁,这个我已经跟你讲过了,从那时起我就在心底埋下了爱慕的种子,说爱慕可能有些不妥,毕竟我那时还是个不懂事的少年,而你还是个孩子,确切地说是喜欢吧。在此后漫长的岁月里,我对你的喜欢和想念慢慢成长为根深蒂固的爱情。也就是说,这种感情是经历了时间的考验慢慢累积的,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所以你大可不必怀疑我是脑子发热一时冲动。”

四月摇摇头说:“就凭这,好像不足以成为我嫁给你的理由。你说你爱慕我这么多年,都是你自己单方面在说,我对此一无所知,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呢?你完全可以杜撰嘛,话总归都是你说的。”

“杜撰?我是商人,不是小说家,四月。”费雨桥觉得好笑。四月似乎也有准备,一点也不含糊,“反正我不信,而且我对你的过去,对你这个人完全不了解,我凭什么相信你呢?”

“那你想了解我什么,你现在就可以问,我知无不言。”

“当真?”

“当真。”

“好,你回答我三个问题,必须说实话,如果有一句谎言,今天的谈话就Over了,我们今后也不用再见面,因为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说谎话的男人,我们连做朋友都没有可能,你明白吗?”四月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

“明白,你问吧。”

“第一个问题,你跟容念琛之间的关系应该不止你说的那么简单吧,你买下芷园决不是碰巧,你对此有什么解释?”

费雨桥笑了起来,坦然迎着她的目光,“我就知道这事一直是你心里的结,好吧,今天我就跟你坦白。我跟容念琛算不上有什么交情,只能说是认识,而我认识他完全是因为你。当时我得知你正在跟他交往,在某次酒会上与他认识后我就跟他摊牌了,我希望跟他公平竞争。结果可想而知,遭到他的拒绝,后来他事业上有了些麻烦,公司的大股东换成了他的前妻,本来这对我来说是绝好的机会,但我这人好像不太喜欢落井下石,不是说我有多高尚,而是我希望是在公平的原则上竞争,否则赢了也没意思。你知道男人是很要面子的,乘人之危这样的话传出去很丢人,有损我的声誉。于是我跟他提出,我帮他把股权从他前妻手里夺回来,让他获得绝对的控股权,但前提是三年内他不得跟你结婚,我们就利用者三年的时间公平竞争。如果三年后你还是选择了他,我无话可说,自动退出;反之,如果三年后你选择了我,他也必须永久地从你的生活中退出。事情就是这么回事,绝无半句虚言。四月,如果这件事还有什么让你放不下的,你可以继续提问。”

“那他后来怎么自杀了呢?”一说到容,四月的眼底就泛起泪光。时隔这么久,容的去世始终是她心底不可触碰的痛。

费雨桥耸耸肩,双手一摊,“我怎么知道呢?得知他自杀的消息时,说实话我也很意外,也有些难过。不是猫哭耗子,是真的难过,毕竟活生生的一个人就这么没了,他还那么年轻。所以在他去世后获知他的财产被法院查封公开拍卖,我毫不犹豫地就买下了芷园……”

“我还是不知道他因为什么想不开。”

四月疲惫地靠向椅背,泪水顺着脸颊无声地淌下,她竭力稳定情绪:“好吧,这个问题就这么着吧。下面你回答我第二个问题,你还是不能说假话。”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她都只能转移话题,她不想在这样的状况之下失控。费雨桥贴心地递上纸巾,“OK,你说。”

“戴绯菲的事情是不是你幕后指使的?”

“不是。”

四月望着他,“回答得这么快?”

“当然,本来就不是我干的,我还需要犹豫吗?”费雨桥抬抬眉,笑道,“四月,以我的身份,你觉得我会去做这种下三滥的事吗?没错,我是想收拾那个丫头,不过还没容我出手呢,就有人先收拾她了。”

“有人先收拾她?谁?”

“这个……”费雨桥思忖着,手指敲着桌子,“我不大喜欢背后说人坏话。”

“那我们的谈话到此为止吧,OK。”

四月说着就要起身。

费雨桥忙拽住她,将她按回座位,“你别急嘛。”

“你说了不说假话的!”

“好好好,我说我说,怕了你了。”费雨桥瞅着她直摇头,“其实你稍微用脑子想想就知道是谁干的,除了你的老板娘还有谁呢?”

“老板娘?”

“没错,就是她。她很早就发现戴绯菲跟她老公的私情,但这个女人很厉害,她一方面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一方面派人搜集证据,时机差不多的时候她就反击了,将老公和戴绯菲捉奸在床的同时,立即以受害者的立场提出离婚。因为有事先收集的证据,她老公自然就属于过错方,离婚时在财产分配上吃了大亏,你的这个老板娘呢,嘿嘿,一箭双雕,不仅成功地休了偷腥的老公,还分得了公司大部分财产,她现在可比谁都得意呢。”

“原来是这样……”

“是啊,这种伎俩一点技术含量都没有,你觉得像是我的做派吗?”

四月于是低下头不吭声了。

费雨桥在她的脸上看到了胜利的希望,凑近身子,试探地问:“那么,第三个问题呢?我可以知道吗?”

四月长嘘一口气,素白纤细的手指轻叩着桌面,“好吧,前面两个问题就算你过了吧,第三个问题你也要如实回答。”说着她直视着他,眼底似有火花飞溅,“费先生,从我十八岁开始,每年生日都送我礼物的那个人,就是你吧?”

“……”

四周突然静下来,餐厅仿若只剩了他们两人。

费雨桥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四月。

四月亦静静地看着他。

想来她等待这样一个机会很久了,目光透着不可抑制的狂热,“你跟梅苑当年那场大火有什么关系?你送我的那根蜡烛是什么意思?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吗?”

一个月后,四月在陆家嘴一家顶级婚纱店试婚纱。

当四月披着洁白的婚纱从试衣间走出来时,姚文夕和李梦尧眼睛瞪得溜圆,化妆师、店长和店员小姐个个围在旁边看,啧啧直叹:“真美……”

姚文夕深吸一口气,“四月,你不属于这个世界,甚至不属于这个地球。”

“你干脆说我从火星来的算了。”四月对着镜子笑。

镜中的仙人儿仿如画中人,都说女人穿婚纱的那天是一生中最美的时刻,四月望着镜中的自己,亦觉得很美,尽管这美丽看上去透着难言的哀伤。跟很多女孩子少女时期就向往婚纱不一样,四月对婚纱一直有着某种心结,因为母亲去世时就是穿的婚纱,母亲深爱父亲,做梦都想穿上婚纱嫁给他,不想至死都未能如愿。

四月至今记得,母亲被人从卧室的吊扇钩子上放下来时,面孔干干净净,没有传说中那种上吊自杀的人的狰狞,唇畔甚至还隐约浮着微笑。

一晃这么多年,而今四月也穿上了婚纱,眼中没有幸福的憧憬,只有死灰一样的沉寂。选择这场婚姻的目的,不过是埋了自己。她很清楚。

她问费雨桥:“娶一个不爱你的女人,你不后悔吗?”

费雨桥说:“娶你,是我此生最大的梦想,何来的后悔?至于你是否爱我,四月,我有一辈子的时间呢,我有足够的信心让你爱上我,我要把这世上最最美好的东西全都捧到你面前,我要让你做全天下最幸福的妻子,四月,我可以做到。”

“可是我并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会爱上你,我没有这个把握,你用一辈子的时间来下这个赌注,未免太冒险了吧。”

“四月,我们每个人从出生到老去,都要面临各种各样的赌注,每个人不管自身的角色是什么,其实质都是赌徒,事业、爱情、婚姻,试问哪一样不是赌博?赢或者输都是宿命,既是宿命,就顺着自己的心去下赌注好了,有什么好顾虑的。”

“其实,我嫁给你的目的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让他死心。唯有他死心,我妹妹芳菲才有获得幸福的可能。我抱着这个目的嫁给你,你也不介意吗?”

“我只要结果,不在乎缘由。”

“那你答应我,跟我结婚后再也不要针对莫家,针对莫云泽,放下你过去的仇恨平平静静地生活,可以吗?”

“我已经赢得了我要的,何苦跟自己过不去呢?”

“你确定?”

“确定。”

于是四月答应嫁给费雨桥,两人迅速领证结婚,准备举行婚礼后就去日本度蜜月。本来四月不打算举行婚礼,但费雨桥执意要举行,说一辈子就这一次,说什么也不能委屈了四月。婚礼的繁杂事宜费雨桥也没有要四月劳半点神,全权委派婚庆公司筹划,别看费雨桥在商场上冷酷决断,但私底下他颇为温情浪漫,从两人领证那天开始,他就将四月接到芷园住,体贴入微地照顾。搬家那天,王珊很热情地帮忙,看得出来她是羡慕四月的,说嫉妒也行,“你比我现实。”这是王珊对四月的总结性评价。

四月当时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似的,半晌说不出话。

也罢,“现实”总比愚蠢和盲目要好,起码证明她还有正常人的理智,还有清醒的思维,还有接受新生活的勇气,这是不是从另一个角度反证她的选择并非是一时冲动?她是个有主见的人,她对待生活的态度很积极,她对未来既不悲观也不丧气,她是个勇于面对现实并且永远不会被厄运打垮的强者……

这么一想,她丝毫不觉得王珊的评价刺耳了,反而把她的话当成了赞美。

权当是赞美。

只是现实远比想象复杂,思想上四月已经接受现实,但感觉上仍觉陌生,而这种难以言喻的陌生感多为费雨桥带给她的。

两个原本连朋友都称不上的男女,忽然生活在一起,同床共枕,这本身就是件荒谬而滑稽的事,有时候半夜醒来,四月看看枕畔陌生的男人,总疑心是做梦。可是早晨睁开眼睛,看见这个男人对着穿衣镜从容地打领带时,她才确定这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竟然是真的!她真的结婚了,她将和镜前的这个男人共度一生,一生啊,多么漫长……

四月恨不得一夜就白头,这样她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明天是什么样子,不至于忧心忡忡,不至于惶恐。那时候她或许已经人老珠黄,守着丈夫和儿女日复一日地平静生活,跟过去她住过的那个弄堂里的任何女人一样,整日系着围裙在灶台前打转,也会唠叨,也会撒泼,也会斤斤计较,跟丈夫吵架时嗓门尖厉,锅铲敲得当当响……可是她根本看不到未来,连想象的勇气都没有,因为费雨桥带给她的生活颠覆了她所有的想象。虽然他的笑容,他的亲昵,他的怀抱,他的气息,于她而言,都是陌生的,可是他待她实在太宠溺,这种宠溺渗透到生活中的每个细节,甚至是他跟她说话的语气和眼神,都像甜腻的巧克力弄得化不开。

他决不会让她将来在灶台前打转,因为他雇有保姆,家务事根本不让她沾手;他一定不会让她有唠叨抱怨的机会,因为他总是将事情做到尽善尽美,不需要她操半分心,甚至于每晚临睡前的避孕丸,都是他不露痕迹地放到她的面前,旁边一定还有杯温热的水。他当然也不会让她有撒泼的机会,每日下班回到家换下西装,他就不再是商场上那个锐利锋芒的费总裁了。他屏退随从,推掉一切不必要的应酬,总是悠游自在地跟四月讨论晚上的消遣,或驾车接四月出去吃饭,带她游灯河,或者去海边漫步,数星星。

这样的生活,平静安逸得让四月失去想象,仿佛之前遭遇的种种起伏都跟她无关似的,迅速退到了时光的背后。她原以为她会疼痛得活不过来的,却不想她竟然活得安然无恙,而且莫名其妙就成为费雨桥的新娘。

所以当四月在婚纱店面对镜中光芒四射的自己时,被狠狠吓到,她不能肯定镜中的人就是自己,那不是她!她不会这么快以这种决然的方式了结自己,一定是弄错了,她是用婚姻杀死自己,还是杀死莫云泽,她完全搞不懂了……

“四月,真高兴你可以嫁得这么好。”姚文夕站在身后欣慰地看着她,倒把她吓一跳,神思总算回来了,她听到姚文夕又不免忧虑地说:“不过你想好了吗,结婚可不是儿戏。”

四月的脑子此时其实不甚清明,灵魂和心完全游离了她的躯壳,她只是本能地点点头,“我知道的,你放心好了。”

少顷,芳菲也来了,一身名装,仪态万方地走进了婚纱店。她是来给四月道贺的。不知为什么,四月看着新婚的妹妹愈发的恍惚起来,精致的妆容,闪耀的珠宝,优雅的举止,包括脸上恰到好处的笑容,都跟过去那个纯真甜美的小妹芳菲相去甚远,以至于芳菲说了些什么,四月完全没听进去。

“姐,你一定比我幸福。”芳菲说这话时,不知道带着几分的诚意。当时姚文夕和李梦尧被店员小姐请到外面去喝咖啡了。

“哦,是吗?”四月心不在焉,表情有些漠然,说出的话也丝毫不带感情色彩,“芳菲,你该知道的,姐姐所做的一切都是希望你能幸福。”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只是……”芳菲叹息地摇摇头,有意无意地拨弄着指间硕大的钻戒,百无聊赖的样子,“结婚一个月了,他没有进过我的房间,你相信吗?”

高速公路上,费雨桥将车开得飞快。约好了要跟四月去婚纱店试礼服的,结果从榆园返回的时候因为路上塞车,恐怕赶不上了。

他是去见德叔的。其实这时候他跟德叔见面,气氛不会有多好,但德叔最近身体不适,他于情于理都得去看看,而且结婚这样的大事怎么着也得跟他报备一下。德叔到底是他的养父,不管两人的关系恶化淡漠到什么地步,面子上总要过得去的。

“不过是莫云泽结婚没请您观礼,您就给气成这样?”

费雨桥现在跟陈德忠说话,已经没有从前的卑恭。不是他不知恩图报,而是被利用这么多年而蒙在鼓里的滋味实在不好受。

陈德忠的气色确实不大好,半卧在躺椅上,神情落寞。

“雨桥,如果你是来嘲讽我的,你现在可以走了。”说这话时,陈德忠是看着窗外的,园子里的白茶花开得有些败了。

费雨桥笑着坐到陈德忠对面的红木太师椅上,“德叔,您是这么看我的吗?不管怎么说,您一路扶持我到现在,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其实我是有些吃醋,一直以为您把我当儿子,没想到您心里还有另外一个儿子,而且是真正的儿子。”

陈德忠这才慢慢转过脸,看着费雨桥,表情平静淡然,“你有什么好吃醋的,你不是娶到了莫云泽的女人吗?你得到了你想要的一切,你赢了,我祝贺你。”说着眉心微蹙,又道,“不过雨桥,如果你爹妈知道你娶了莫敬池的女儿,他们会在泉下流泪的,血海深仇,到底是抵不过一个颜四月。”

费雨桥渐渐敛起笑容,“我爱她,德叔。”

“是啊,你爱她,爱情这东西……唉,实在是太可怕,我当年就是因为相信所谓的爱情才落到孤苦一生的下场,雨桥,说句不中听的话,女人的心比海还深,我断定颜四月爱的不是你,这样的爱情和婚姻能幸福吗?如果你们真是两情相悦,那德叔也不会多说什么,只要你能幸福,仇恨是可以放到一边的,可是……”

“我爱她。”费雨桥重复。

陈德忠跟他对视两秒,别过脸,抬起手,“好,算我什么都没说,你可以走了,红包我过两天叫人给你送过去,但婚礼我是去不了了。”

费雨桥忽而又微笑,“德叔,其实我最想得到的祝福就是您的,不管我们之间存在什么芥蒂,我最在意的是您的态度,您知道的,我一直把您当父亲看待。相对于我那些疏远了的叔伯和姑妈,您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

说这话时他的表情极认真。

陈德忠也很认真地看着他,语气不缓不急,“雨桥,难道到这个时候你还怀疑我对你的真心吗?我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你能幸福,可颜四月不是你命里的人,她给不了你幸福。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爱情或者婚姻我比你看得透,雨桥,我不希望你将来后悔。”

“德叔,人生有后悔自然也有无悔,当认定一个人的时候,其实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可即便如此还是不改初衷,那这就是无悔。人这辈子真正能让自己无悔的事并不多,我只知道如果我错过四月,我会悔恨终身……”

“好好好,你既然这么说,我再多说也没用。不过我还是提醒你一句,给自己留条后路。你应该知道你跟颜四月之间不仅仅是家仇,还有梅苑当年那场火。我断定你是瞒着她的,可这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你最好有这个思想准备。”

费雨桥颇不以为然,“德叔,多谢您的提醒,不过我已经告诉她了,我跟她之间没有秘密,您尽可以放心。”

陈德忠微微颔首,笑了笑,“如此,便再好不过。”

话虽这么说,可他的表情分明是不信任。

费雨桥也不想跟他再多谈,他还要赶去婚纱店试礼服,遂起身告辞。走到院子里的时候,看着满园的白茶花随风摇曳,费雨桥突然觉得心上被什么狠狠揪了下似的,猝不及防的疼痛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难道是因为他刚才跟德叔所谈之时的保留?为什么那些洁白的茶花看起来那么像灵堂里吊唁的白花?

他莫名有些发虚起来,背心只觉寒气入骨。

太不吉利了,这些花。

他真的对四月都说了实话吗?

费雨桥驾车在高速公路上飞驰时有些反常的烦躁,心神不宁。

“那件事其实也没什么,莫敬浦去世的时候我刚好在国内,学校有假期,我回来探亲的。后来要走了,我就想去你住的地方看看。不知道你家出了什么事,房子里的灯没有亮,我等了很久都没等到你,差点放弃。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你忽然从房子里出来了,我跟在你后面,鼓足勇气想跟你打招呼,可是终究没有勇气……我看到你在巷子门口的小卖部买了蜡烛和打火机,心想你是不是家里停了电要拿回家用的,谁知你买了蜡烛后并没有回家,在巷子口发了会儿呆后就径直往外走。当时已经很晚了,我有些担心你,就继续跟在你后面。我亲眼见你潜入梅苑,但我没有进去。我在门口等着你出来,结果没过多久梅苑突然火光冲天,我吓坏了,连忙打电话报火警。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在房子里,想跑进去找你,可是火势太大,我根本没办法接近。好在后来你没事,被人发现昏迷在梅苑花园的草地上……”

简明扼要,费雨桥就是这么跟四月解释的。

四月没有反驳。那晚她确实没有开灯,因为家里的电源被唐毓珍派的人切断了。她一个人在黑暗中哭泣,后来是觉得饿了想去巷子口买点吃的,顺便再买根蜡烛,不然家里只能摸黑。所以她买蜡烛的初衷并不是去纵火,而是照明。可是当她站在巷子口的寒风里,想想从此暗无天日的生活,郁积在心底的悲伤和仇恨瞬间吞噬了她的理智……

四月说那天她在房子里哭了一天,没有吃饭,哭得精神恍惚,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去梅苑做什么,像是被魔鬼附体。因此当费雨桥说出她买蜡烛的事后,四月许久没有吭声,算是默认,接着又问:“那礼物的事呢,你怎么解释?是你送的吗?”

“是我送的。”费雨桥这次没有否认,“我在国外很挂念你,我发过誓一定要在事业上有所建树,我希望将来能理直气壮地站到你面前,我想给你好点的生活,让你从此不再受别人的欺负。四月,这天我等得太久了。”

“可你为什么不直接找我,而利用芳菲呢?”

费雨桥回答:“我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越太在意的人越小心翼翼吧,这么多年,你就像是我的一个梦,越接近越害怕梦碎掉,我也知道这种方式很不光彩,甚至有可能会被你唾弃,但是为了靠近你的身边,我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不择手段。我是商人,对不起,我追求的是结果而非过程,这就是商人的本质。”

四月打破沙锅问到底,“如果那天我没有去参加芳菲的订婚宴,那你是不是没有机会把戒指戴到我的手上了,你会真的娶芳菲吗?”这个问题很尖锐,费雨桥当时瞅着四月,那表情说不出是种什么意味,他莞尔一笑,“芳菲没有跟你说吗?”

“说什么?”

“订婚之前我跟她有谈过啊。我把我接近她的真实目的都跟她交了底的,包括我跟你之间的一些渊源,都告诉她了。我希望能得到她的帮助,圆我多年的梦。她答应了,所以订婚只是个幌子,都是事先我跟她沟通好了的。”

四月目瞪口呆……

费雨桥也有些愕然,他瞅着她笑,“看来芳菲对你有所隐瞒啊,四月,你的这个妹妹不简单哦。”

“她为什么答应帮你?”四月当时的样子有些失态。

费雨桥耸耸肩,直言道:“四月,这世上人和人的关系很多就是靠利益维系的,我给她好处,她自然肯帮我了。”

“好……好处?”四月只觉手脚冰凉。

费雨桥也不瞒着了,索性全兜了出来,“我打了两百万到她的账户上,然后送给她不少首饰。这些可能连她母亲都不知道吧,因为我听说事后你还挨了她母亲的责怨。不过我后来也补偿了她母亲,封了她的口。”

四月长时间静默,外表平静,内心却陷入席卷一切的狂潮。她几乎可以听到自己脉搏的跳动,全身的血液都倒灌进心脏。

她拼命摆着头,泪水滚滚而下,“这些我都不知道,我通通不知道。”

她不是没有怀疑过,但一直不敢去证实,反而以各种理由说服自己这一切只是意外,芳菲没有参加订婚宴完全是她的个人行为,与任何人都没有关系。她坚信她们的姐妹情牢不可破,任谁都摧毁不了,这几乎成为她的信念。

只是看似牢不可破的信念,轰然坍塌其实也只是一瞬间。

长久以来正是因为害怕这种坍塌,所以她从未深入地去揣测芳菲的心思,她的一相情愿说到底只是自欺欺人,这就是她根深蒂固的懦弱!

费雨桥瞅着她直叹气,“四月,你不知道的事情恐怕还很多呢。芳菲当时有跟别的男人交往,我给她的钱估计转手就给了别人。那男人长年混迹酒吧,专门吃软饭的。这些你都不知道吧?现在她跟谁在一起我不是很清楚,因为不关我的事,我只听说她跟莫云泽的婚事定下来后,她母亲收到了一栋价值两千多万的别墅。你跟莫云泽分手的这段时间,她跟她母亲坐莫家的豪华游轮从香港玩到马尔代夫……”

“别说了,求你别说了!”四月捂住脸失声恸哭,瘦弱的肩膀可怜地战栗着,她什么都不想知道,她宁愿不知道。

费雨桥起身坐到她身侧,怜惜地将她揽入怀中,轻拍她的肩背,“四月,你太善良了,你的善良是你最大的软肋,所以你才屡受伤害。我看着你就觉得难过,忘了他们吧,忘了这里的一切。结婚后我们不在上海住了,我公司的总部迁到了香港,我们去香港定居吧。从今以后,我不会再让你受一点点委屈。四月,我要给你幸福。”

晚上,莫云泽仍拒绝芳菲进房。这种状况从新婚之夜就开始了,莫云泽连卧室的门都不让芳菲进,他自己也决不踏足芳菲的卧室半步,两人各睡各的,理由是“对胎儿不好”。结婚前芳菲有想过她跟莫云泽之间可能存在的隔阂,但她想兴许结婚了就会慢慢好起来,不想结婚到现在两人的关系丝毫没有改善,而且还有持续恶化的迹象。结婚才一个月,她就对这段婚姻灰心了。每晚莫云泽总是一个人在书房待到很晚,又一个人回自己的卧室,有几个晚上他甚至懒得回来,住在自己原来的公寓。芳菲不无忧虑地想,一旦孩子生下来,他只怕连面都不露了。现在他还勉强回梅苑,很大程度上是因为她怀着孩子。

选择这样一条路,芳菲承认这跟姐姐四月有很大关系,因为她害怕四月夺走这个男人,让她此生再无半点希冀和依靠,但前提是她对这个男人本身是有好感的,何况还不仅仅是好感。第一次见面,她就“沦陷”了。

是的,在遇见莫云泽之前,她曾把费雨桥视作寄托希望的目标,她幻想费雨桥可以让自己脱离贫贱和泥潭,像个正常人一样地生活。不想费雨桥一点也不含糊,订婚前跟她摊牌,爱的是四月。好吧,她退出,反正她也得了好处,因为当时她正跟酒吧里认识的男友阿昆闹分手。阿昆拍了些不堪入目的东西敲诈她,如果不给分手费就把视频发网上。她迫切需要钱摆平这件事情,于是就接受了费雨桥的收买,配合他在订婚酒会上玩失踪。做这件事的时候,她内心不是没有挣扎过,这相当于是把姐姐给“卖”了,但后来她安慰自己,四月若真嫁给费雨桥一定会过得不错。费雨桥十几年如一日地对四月心怀向往,他一定会善待四月的,她这是“成全”姐姐的幸福。而且最重要的是,她知道四月并不喜欢这个男人,就算费雨桥真娶了四月也得不到四月的心,那么从理论上来说,四月还是属于她的。

畸形的环境培养了畸形的感情,芳菲知道自己对姐姐的这份依恋和占有欲不合常理,这种复杂的感情也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拥有的太少,所以什么都想抓牢。她就是无法容忍姐姐爱上别人,让姐姐心里原本属于她的位置被别的男人占据,她即便不能阻止,也会打心里憎恨,哪怕因此在泥潭里越陷越深。所以当初四月跟容念琛交往时,曾让芳菲暗地里咬牙切齿了好一阵,后来容念琛跳楼自杀了,芳菲心下竟然还有几分庆幸,她知道这很不应该,可是她真的很庆幸,姐姐没有跟那个男人走。

可是好景不长,莫云泽的出现让芳菲感受到了空前的危机。见了莫云泽后,她觉得这世间所有的男子都不值一提,除了费雨桥还上得了台面,她之前鬼混的男人跟莫云泽比起来简直是垃圾,比如阿昆之流。她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了这个男人,所以明知被沈端端算计,明知母亲有可能参与其中,她最后还是屈服,因为她确实很想跟莫云泽在一起。好吧,莫云泽不喜欢她,她得不到就算了,可是这个男人竟然也要带走四月,这是她无论如何不能接受的。所以表面上她跟莫云泽站在一边,一起策划出逃事件,可是背地里她又将莫云泽的行踪捅给了费雨桥,并赶在他们起程那天上演苦肉计吞下了安眠药,以此留住姐姐和莫云泽。当然,怀孕这件事的确是这个计划外的意外,可见老天也在成全她。

但是现在看来,芳菲觉得四月可能已经知道了什么,或者说她一直就有怀疑,现在可能已经得到了证实,否则今天在婚纱店她的态度不会这么冷淡。芳菲有些心虚,以前还能在姐姐面前扮下纯真,现在不行了,四月的目光冷到让她心惊,她再也装不下去,在婚纱店只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就出来了。

芳菲的“纯真”不仅在四月面前失效,在莫云泽面前更是一文不值,他连多看她一眼都觉得费力,当她是空气当她透明。

“收起你的纯真吧,我没看见!”莫云泽有一次就这么直接回她,讥讽道,“你老在我们面前扮纯真,不觉得累吗?还是省点力气好好安胎吧,生个健康的孩子比什么都有用,否则你以什么存在于莫家,存在于梅苑?”

然后又冷笑着补充,“还有,注意胎教,别让你的孩子将来也跟你一样虚伪。一个人就是丑陋点,迟钝点,只要心地善良总还有可爱之处,而你一无是处。所以,拜托你好好注意胎教,这样也算功德无量了。”

芳菲气得几乎就要跟他撕破脸皮。她没想到看似温文尔雅,素来将风度和涵养发挥到极致的莫云泽居然还有这么毒舌的一面,刻薄起来,一点也不输给费雨桥和沈端端。事实上,她何曾真正了解过这个男人?

“云泽,该吃药了。”芳菲站在书房外敲门。里面半晌没动静,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迎面扑来一阵风,原来窗户是开着的,白色纱帘被夜风撩得飞扬而起,莫云泽站在那飘飞的纱帘间,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姿态面向着后山的梨树林,他在抽烟。房间内只开了盏壁灯,暗黄的灯光勾勒出他黑色的剪影,像是老照片里凝固的时光,有种出人意料的画面感。

听到门被推开,莫云泽转过身,脸色顿时暗了下去,“你进来干什么,不是说了我在书房的时候不要来打搅的吗?”

满屋子都是烟,芳菲呛得直咳嗽,忙急急地去开窗,“你想死有很多种方式,得肺癌的滋味并不好受。”她脾气来了,也口无择言。

“你说得对,我应该选择一种更恰当的方式死去。”莫云泽点点头,端详着指间的烟头,像下定了决心似的,“所以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吃药,我要慢慢地死,好好享受死亡的过程,然后……由你们见证,如何?”

他将脸转向她,似近自虐地笑着,笑容里透着比死亡还可怖的灰心和绝望,那张面孔,比过去挂在墙上的那幅肖像还哀伤(肖像后来被他挂到了自己独住的公寓)。

“你,你简直疯了!”芳菲对这个男人恼恨到极点,“事情已经这样了,你为什么不能接受现实,一定要让自己做个异于常人的疯子吗?”

莫云泽弹弹烟灰,颇不以为然,“梅苑的人,有哪个是正常的?不是疯子就是刽子手,包括你!是你们把我往死路上逼的,那我就死给你们看好了,看着自己的猎物一天天慢慢死去,你们会觉得很过瘾的,你也是吧?”

这话把芳菲吓到了,她知道他不是在开玩笑,语气顿时缓和下来,“没必要这样的,云泽,我是真心想要跟你在一起,也许我的方式在你看来不耻,可是爱一个人有错吗?何况我们孩子都有了,我姐也要嫁人了,你怎么还不死心呢?”

“不要在我面前提到你姐!”他警告她,目光森冷如寒冰,“李小姐,就你这样的人,你觉得你有资格说爱吗?”

“我为什么没有?我不过就是出身不好,是那样污浊不堪的环境让我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如果我有个正常的家庭,有人疼有人爱,我会不顾一切地想要抓牢姐姐吗?除了已经去世的可怜的爸爸,姐姐是这世上最爱我的人,我没办法失去她,哪怕是以背弃的方式来留住她,我也只能这么做。莫云泽,你没有资格看低我的爱!”芳菲真是绝望透顶,她存心休战,他偏要揭她的短挑起战争,可是她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不争气的眼泪夺眶而出。

莫云泽丝毫没有被她的眼泪打动,眼神反而愈发的鄙夷,“不用在我面前扮演苦情戏,这套对我已经不管用了。你本性就是个自私的人,何必归咎于成长的环境,你姐姐生活的环境不会比你好到哪里去,甚至比你还不如,她怎么就没变成你这个样子呢?还说什么想要抓牢姐姐,你无非是自己污浊所以就忍受不了姐姐的纯洁,更看不得你姐姐比你过得好,所以你千方百计地打击她,算计她。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姐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这么害她?”

芳菲怒极却无力争辩,更多的泪水从眼中涌出来,“莫云泽,我跟你说不清楚,我什么都不想跟你说了,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我就当你已经死了,我这辈子守活寡,你满意了吧?”

莫云泽连连颔首,“这话说得很中肯,我确实不是一个活着的‘人’,而是一具灵魂早就死亡的躯壳。八年前那场大火,我从灵魂到心就死了,现在是我这具毫无用处的躯壳躺进棺材的时候了。李小姐,你想象过我怎么死吗?”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开始叫她“李小姐”,他连芳菲都不屑叫她了。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很认真地跟她描述起来,仿佛描述的是一幅美好的图画,“听着,我从今天开始不再吃药,那么我的脸上的皮肤就会一天天坏死,从皮下组织到血管、细胞等,通通坏死,然后蔓延到全身,会溃烂、蜕皮,那时候整个梅苑都会飘荡着我肉体腐烂的气息……”

他夸张地用手比画着,简直眉飞色舞了,“李小姐,那时候你恐怕对我避之不及吧?我浑身都发臭,脸上的皮肤一块块脱掉,露出里面鲜红的腐肉,你只怕连饭都吃不下去吧?整个梅苑会将我当做瘟神的吧?那真是太好了!我已经被你们剥夺了一切,就剩这具躯壳了,我会好好死在梅苑的,反正这座巨大的坟墓埋的不是我一个人,你们只管好好享受成果吧。我死去的灵魂,我腐烂的肉体,都将是你们伟大的成果!哈哈哈……”

他仰脸狂笑,像发现了通往天堂之路一样的兴奋异常,其实他通向的是地狱。他笑得浑身都在战栗,笑得满眶都是泪,整个人都发了狂失了态,他已经活着被千刀万剐,他再也不是过去那个玉树临风温暖和煦的莫云泽了。

芳菲几乎是逃也似的捂脸奔出书房。

门砰的一声被带上。

莫云泽尽管仰着头,眼泪还是顺着眼角无声地淌下,灰白的嘴唇微搐着,“四月,我苟活到今天,不过是希冀着爱情能让我死去的灵魂和心慢慢复苏。在我以为差点就要复苏的时候,你给了我致命的一刀。现在你要结婚了,我没有什么送你作结婚礼物,就用我的死去作为薄礼吧。从今天开始,从这一刻开始,我会在你享受另一个男人怀抱的同时慢慢地死去……”

“可是我还爱你,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