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一步步在收紧,绳索在谁的手里?
数天后的午间,费雨桥缓步走进檀林公馆,费耀凯全家都条件反射地站了起来,木愣愣地看着他。律师的公函发给他们都一个月了,他们仍然不肯搬出去,费雨桥于是就亲自登门来“请”了。他原本是不想见他们的,回国这么久一直回避跟他们见面,不只是记恨过去那些事,还因为厌恶。不晓得怎么会那么厌恶。当费耀凯几次闹到他的公司,当着那么多员工骂他冷血无情的时候,他根本懒得出办公室,只跟助手说了一句话:“让他们滚,越快越好。”
费耀凯开始还倚老卖老,不仅到处谩骂费雨桥,还把前去做劝解工作的费雨桥的律师打伤。费雨桥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让法院的人上门去贴封条,因为公馆的产权书并不在费耀凯手里。当初费雨桥的母亲去世时,可能猜费家兄弟不会善待费雨桥,就将产权书托付给最信任的德叔保管,交代他待费雨桥成年后再给他。所以费耀凯在霸占公馆后,以各种方式威逼利诱费雨桥交出产权书,确认产权书不在费雨桥手里后,又翻箱倒柜在公馆里找,还是没找到。这么多年过去,费耀程慢慢地忘了产权书这回事,反正这房子里他住着,那就是他的了,然而他没想到,费雨桥现在会以法定继承人的身份要求他们搬出公馆,而且还出示了产权书,连法院封条都贴到檀林公馆门口了,他想不搬是不行的了。老二费耀筑劝他,“搬吧,你不搬,那小子还指不定使出什么毒招来,到时候你吃不了兜着走。”
原来,费耀筑也为当年的事付出了代价,费雨桥回国时很“客气”地要他交出当年侵占的公馆里的古董字画,他当然拒绝。不想费雨桥也不追要,可是半年前在政府所属的某工程局任高官的费耀筑突然被双均规,原因是涉嫌巨大额受贿。同时被双规的还有费雨桥的小姑费兰欣的丈夫,两人负责的一个工程被查出了经济问题。
费耀筑当即就明白过来了,今时的费雨桥跟过去那个瘦弱单薄的孩子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为避免牢狱,他和费兰欣只好乖乖地将过去侵占的古董交还给了费雨桥。牢狱之灾是免了,可是两人被开除了公职不说,还被没收了个人财产,半年前两家人从豪华的别墅搬出来,住进了老城区的旧房,经常停水停电,跟过去锦衣玉食的生活相比,宛如两重天。费耀筑跟还赖在公馆里不走的费耀凯说:“你就死心吧,你要再不搬,有你的好果子吃。这房子本来就不是你的,耀程那么温良的一个人,不知怎么生了狼崽子,心黑着呢。”
此刻,费雨桥坐在公馆客厅的沙发上,也不说话,只是直直地看着满头白发的大伯费耀凯,目光似乎温和,一点恶意都没有。
可是费耀凯根本无法跟他的目光对视,讪讪地要妻女收拾东西,即刻搬家。妻子一下就哭了起来,“这让我们搬哪去啊!”继而又跟费雨桥哭诉,“雨桥,过去的事是我们不对,我们也很后悔,可是你大伯都六十多了,退了休,我又没有工作,我们一家人怎么生活啊,还有婷婷,她还在读大学……”
费雨桥长长地吐出一口烟,目光玩味地瞅着上演苦情戏的大婶,忽而一笑,“你老了。”又把目光投向费耀筑,“你也老了,头发都白了。”
费耀凯忙不迭地说:“是是是,我们都老了,这不就……就指望着雨桥你手下留情,让我们老老小小有个栖身之所嘛……”
“哦,栖身之所。”费雨桥唇畔的笑意更深了,“那当初你搬进这房子时,怎么就没想过我是否有栖身之所呢?”
“……”
费雨桥手一抬,脸上的笑容转瞬即逝,“你什么都不用说了,给你三天时间,如果三天后你还没走……”他眸底寒光一闪,嘴角又勾起笑,“我敢保证,你的下场不会比他们好。”
“他们”指的就是费耀筑和费兰欣。
“搬,我们搬,我们马上搬。”费耀程自知大势已去,耷拉下了头。其妻到底是女流之辈,顿时号啕大哭起来。
费雨桥看都不朝她看,倒是望向一边傻傻站着的堂妹婷婷,目光没了先前凌厉,甚至是温和的,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
良久,他说:“婷婷,你都看到了吧,这个世上不是没有报应的,只是时候未到。我想你是个明辨是非的女孩子,你爸妈把我关在阴冷潮湿的地下室,不准我吃饭,我饿了一天一夜,最后是你偷偷跑下去给我塞了两个馒头。婷婷,这么多年了,我一直记得那两个馒头,我吃过的山珍海味无数,现在回忆起来都不及那两个馒头香甜。我不是一个不感恩的人,是你爸妈的冷酷无情让我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但是我不会亏待你。你好好读书,你的学费将由我全额承担,如果你愿意,我还可以送你出国留学,毕业以后你也可以来我的公司上班,我跟你爸妈之间的恩怨与你没有关系,你明白吗?”
费耀凯原本育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在十四岁时不幸车祸身亡,小女儿就是现在的费依婷,已经二十了,读大二,看着此情此景终于忍不住流下眼泪,她抹着泪,泣不成声,“雨桥哥哥,我就知道早晚会有这么一天,我知道你会回来,你去德国的时候,我送过你,偷偷躲在机场你看不到的角落里看着你上飞机,那时候我就知道你会回来……”
费雨桥点点头,“其实我也看到你了,我记得你当时躲在侯机厅的柱子后面哭,我都看到了,谢谢你,婷婷。在费家,你是唯一一个让我觉得还有人性的人,这也是我会善待你的原因。”继而又将目光望向羞愧不已的费耀凯夫妇,“你们应该庆幸,像你们这种狠毒的人居然还生了个善良的女儿,至少不用担心下半辈子流落街头了,她没有跟着你们泯灭人性实属不易,所以你们应该庆幸。”
说着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口走,边走边扔下一句:“记住,三天。”
费雨桥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很久没有移动脚步,他扫视熟悉的庭院,只觉恍若隔世,除了园中的树木比过去高大精壮些,一切跟过去没有太大区别。阳光如此明媚,二十年的变幻辗转,在时光老人的注视下不过是弹指一挥间,他回来了,终于是回来了!可是当他仰起头眺望碧蓝如洗的天空时,丝毫的喜悦都没有,明明站在风声飒飒的庭院中,却仿佛置身无人的荒野,无穷无尽的哀凉让他周身冰冷,一丝一毫的暖意都透不出来。是啊,他追得回这房子,还有那些古董字画,却追不回逝去岁月,丢失了的,终究是丢失了。
他一步步走下台阶,看着东头墙边上那棵郁郁葱葱的石榴树,终于忍不住潇然泪下,那棵树是当年父亲亲手为他种下的,因为他喜欢吃石榴,费耀程爱子心切,就买来一株石榴树种在了院子里,心想待开花结果后,儿子随时就可以吃到最新鲜石榴。然而,世事变幻莫测,费耀程大概没想到,不等那株石榴树结果,他就撒手人寰……
“爸,妈,树都长这么高了,你们可以回来往了,这里仍然是我们的家。”费雨桥缓步走到树下,正是石榴开花的季节,满树的红花映在碧绿的叶子间,分外妖娆。他抚摸着树干,哽咽着低语,“爸,以后我终于可以吃到你种的石榴了。谢谢你,爸爸。”
两天后,费耀凯一家搬出了居住达二十年的檀林公馆。而同时,四月也搬出了莫云泽的公寓,她找到工作了,在公司附近跟同事合租了一套两居室。莫云泽没有阻拦,反倒很热心地帮她打包行李,帮她搬家,他知道,有些事情还是慢慢来比较好,他和四月都需要时间。
四月上班的这家贸易公司规模不大,不过百来人而已,老板蓝萍是个典型的上海女人,不太客气,也很势利。明明四月应聘的职位是平面设计,四月来报到时,老板见她容貌出众,就安排她做前台,而且直言不讳,“你长这么好看,理应为公司撑门面。”四月心下不满也奈何不得,毕竟打工的是没有资格挑老板的,眼下刚刚毕业,她迫切需要一份工作。慢慢来,日子总会越过越好的。她不想过多地依附莫云泽的照顾,她要自立。
芳菲却一直没有找到工作,重活她干不来,清闲的又找不到,她的要求又高,所以一直在家晃着。她没有跟四月同住,因为李老师去世后家里就剩了程雪茹,她得在家陪妈妈,可是母女俩关系很恶劣。芳菲经常打电话过来抱怨,说她妈比她还破罐子破摔,整日不是打牌就是跳舞,饭也不做,还每天输钱,四月劝芳菲对母亲多迁让些,“肯定是李老师去世后阿姨太痛苦,所以才寻找寄托的,你不要跟你妈怄,应该多宽慰她些。”
“她还需要我宽慰?”芳菲在电话里哼哼冷笑,“四月,你了解我妈吗?了解这个家吗?你太想当然了,你呀,还没成熟……”
“臭丫头,说什么呢!”四月只当是芳菲在家闲得发慌所以才胡言乱语,她表太生活上她会帮忙照顾家里的,叫芳菲不要太担心。所以第一个月的薪水四月除了交房租,全部给了芳菲要她带回家,芳菲当时拿着那叠钱不知道说什么好,揪着四月,目光闪烁不定,“姐,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很傻过?你确定我妈……她需要你的钱?”
四月道:“雪姨对我有养育之恩,养育之恩是要报的,不然我早就流落街头,如何还读得了书?你好好陪你妈,她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你,工作嘛,以后可以慢慢找。”
芳菲当时的脸上说不出是一种什么表情,说感动不像感动,说难过不像对过,倒有几分同情的意味,她默默把钱揣进手袋,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我妈最需要的永远不会是我。”说着还拍拍四月的肩膀,“你呀,就是太善良,这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你这么善良,你照顾她自己就可以了,我跟我妈你不必费心,以后不要再给钱了。”
芳菲的“同情”让四月很难过,因为她的处境确实很尴尬,工作辛苦,义务当花瓶就算了,她做梦都没想到会在公司碰到戴绯菲。原来老板娘正是戴绯菲现任男友的姐姐,戴绯菲一毕业就在男友的安排下进了这家公司上班,四月应聘来的时候戴绯菲刚好去了深圳出差,一回来看到前台居然是四月,戴绯菲非常“惊喜”,简直是喜出望外,两人竟然是同事!不过戴绯菲的级别可比四月高多了,她是主管业务的部门经理,而四月不过是个打杂的前台小妹,接电话跑腿,收发文件,端茶递水,给同事订快餐,就是没跟做清洁的阿姨一样去扫厕所了。戴绯菲口口声声说一定会罩着四月,“老同学嘛,在一起是缘分,毕业了还能碰上就更是缘分了。”四月当然不会把这样的话当真,因为同学四年,她知道戴绯菲是什么样的人。
果然,戴绯菲对她颐指气使不说,还经常着同事的面训斥她,骂她猪脑子,甚至还背地里败坏四月的名声,说四月大学期间曾被一富商包养,做过人家二奶云云。四月跟她大吵一架,忍无可忍提出辞职。戴绯菲竟然不同意,理由是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接替前,她不得走,否则按合同书上规定的三倍索赔她在职期间所拿的工资。
于是四月明白了,戴绯菲不过是想留下她故意整她。这些都还不算,最让四月无法容忍的是,戴绯菲竟然唆使老板让她去陪客户吃饭,几乎每天都有应酬,不仅要陪吃,还要陪客户KTV,就差没陪睡了。有时为了讨好客户,惹到还安排四月去帮客户的太太拎包,陪着那些太太们逛街、做美容,经常一天下来,四月觉得自己的脚都要断了。
四月是和同事王珊合租的一套公寓,每次回到公寓,王珊不是看见四月陪客户太太逛街回来瘫倒在门口沙发上,半天动弹不得,就是看见她陪酒回来直奔洗手间狂吐,脸色惨白。王珊每每瞅着她叹气,“你这么个喝法,早晚喝死。”
四月也没有想到,原以为工作了可以挣钱了就能让日子好过些,没想到反而不如以前了,她就不明白一个人在这个社会上生存怎么这么艰难。她一不偷二不抢三不卖,凭着自己双手赚钱,凭什么要受到这样非人的待遇。她不是没有下过决心离开这家公司,可是她也知道,即便跳槽了,难保不在新公司遇到张绯菲、李绯菲,职场上的生存法则到哪儿都差不多。
于是,四月只能忍。而忍受的后果就是,经常宿醉让她患上了严重的胃溃疡,几次进出医院,医生说她再这么喝下去迟早喝进太平间。这都不说,最可怕的是在酒宴上经常被客户揩油,尽管她每次赴宴都尽量不穿暴露,能穿裤子就不穿裙子,可是每当那一只只咸猪手借着酒劲搭在她肩上和腿上的时候,她仍恶心得恨不得拿酒瓶去砸那些狗杂碎,包括戴绯菲。
戴绯菲因为是业务部的副经理,也经常陪客户吃饭,只不过每次都是把四月当陪酒女推前面。四月长得清纯美丽,自然深得客户青眯,每次四月被客户灌酒灌得天旋地转的进修,戴绯菲就在旁边微笑,一单单生意就是这么在饭桌上签成的。付出的是四月,每次去老板娘那里邀功的自然是戴绯菲。
四月很害怕,不是害怕自己哪天会醉死,而是害怕自己忍耐到极限的时候去杀人,她真的想杀人!
这此事,四月从来不敢告诉芳菲,怕她担心。李老师不在了,四月觉得自己更应该成熟直来,她要学会承担。尽管她跟程雪茹之间还有着很深的隔阂,但想到李老师对自己的养育之恩,周六她还是买了些水果,回去探望程雪茹。结果刚好碰上程雪茹跟芳菲在吵架,大意是程雪茹输钱太多,四处借债,害得家里隔三差五地就有人上门讨债,芳菲气不过就跟她妈对骂,整栋楼都听得到,邻里们凑在楼梯口指指点点。
“这日子还过不过啊,你怎么不卖女还债!”芳菲站在楼梯口,大声吼叫,“我没你这样的妈!我下辈子变猪变狗都不会来这个家!”
“你这死丫头,你还有没有良心啊,我辛苦把你养这么大,不指望你孝敬我,连我输了点钱你也管,我当初就不该把你生下来!”
“你还真不应该把我生下来,这辈子做你的女儿是我的耻辱!”
“你再说一遍!”
“我就说怎么样,你自己都敢做还怕我说啊!”
……
四月尴尬不已,不知道劝谁。
最后不得不将芳菲拉到楼顶天台上去,劝她,“不是说了叫你别跟你妈怄气吗?你怎么不听呢?这么吵很好看啊,别人都看笑话呢!”
“看就看,咱家的笑话还少吗?”芳菲的样子疲惫不堪,眼睛通红,瞅着四月又是那种同情的眼光,“姐,你就别管了,反正已经是这个样子,你管好你自己就可以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阿姨真的输了很多钱吗?”四月看见芳菲这个样子心里很不好受。芳菲倒笑了起来,“输钱?光输钱就还好了……算了,不跟你说这些,免得脏了你的耳朵。”
“芳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四月急了。
“说了你管好自己就行了!以后少到这儿来,这里太脏,不是你站的地儿!”芳菲大声叫嚷着,脾气火暴不说,居然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来,抽出一支,啪的一下用打火机点上,动作相当老练麻利。四月眼睛都瞪直了,大叫:“芳菲,你什么时候学会的抽烟!”
“嚷嚷什么啊,我不抽烟怎么办?家不像个家,你也不在我身边,我一天到晚不知道自己干什么,我不抽烟我能活吗?”芳菲还振振有词。
“女孩子抽烟像什么话!你有什么心事可以跟姐姐说啊,李老师刚走才几天,你就变成了这个样子,你让他心里怎么好受……”
“别把我爸给抬出来!他死了,管不着我了!”
“芳菲,你……”
“姐,拜托你别管我好不好?你还嫌我不够烦是吧?你有你的生活,我也有我的生活,我们压根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我又不是今天才变成这个样子,我变成什么样子跟你没关系,你就当是行行好让我一个人静静好不?”芳菲红着眼睛,泄愤一样地狠狠吐着烟圈,朝四月不耐烦地摆摆手,“走吧走吧,这儿不是你待的地方,我不会寻短见。你跟莫云泽约会谈恋爱去吧,你们天生一对,我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白头到老……”
四月像陡然被抽了一耳光,脸上火辣辣的,心里刺痛不已。愣了半晌,她总算是明白了症结所在,顿时眼眶就红了,“芳菲,我怎么不可以管你,你是我妹妹,我不管你谁管?如果你是因为莫云泽生我的气,我可以跟你保证我不会逾越兄妹的关系。我们本来就是兄妹,你不要听他说的那些,我跟他根本就没有可能的事。”
“你们有没有可能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早晚是要嫁人的,不嫁给他也会嫁人给别人,你不必为了我葬送自己的幸福生活。”芳菲很快抽完了一支烟,声音愈发的嘶哑,“我们姐妹俩……总要有时候我很烦你,可相比楼下那个更年期的女人,我更乐意看见你。”
“芳菲!”
“行了行了,回去吧,很晚了,路上不安全。”
芳菲显然不想再谈下去,不耐地自顾下楼,四月跟在她后面,觉得她越来越不了解这个妹妹了,从说话到眼神陌生得让她害怕。特别是芳菲弯腰的刹那,她身上的白色紧身T恤直往上缩,她穿的又是低腰的牛仔短裤,后腰股沟处赫然露出一个蓝紫色的蝴蝶文身,在昏黄的楼道里格外刺目,四月愣在楼梯上动也不能动了……
晚上十点四月才赶回住处,其实八点就从李老师家出来了,坐巴士就耗去了两个多小时。一路上四月心烦意乱,脑子里不停闪现芳菲后腰上的那个蝴蝶刺青。她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她可能要失去这个妹妹了,她现在已经被芳菲决然地挡在她的生活之外,那是个四月所不懂的世界,阴冷、灰暗、极端……
四月反思,究竟是芳菲现在变成了这个样子,还是她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她不由得扪心自问,她真的了解这个妹妹,了解程雪茹,了解这个家吗?
她隐约记得姚文夕曾经提到过,芳菲经常出入夜店,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鬼混,她一直不相信,老是自欺欺人地认为是姚文夕看错了。而事实上,芳菲总是时不时地流露出令她陌生的气息,那种气息不属于这个阳光世界,就像是从黑暗的地底下透出来的,腐烂发潮。
四月不是没有好奇过,那个黑暗的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她曾试图靠近,但每次都被芳菲冷冷地推开。四月后来有些明白,一直以来她并没有坚决地去探明那个黑暗世界,甚至是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没听到,没感觉到,不是因为她不想接近真相,而是她害怕接近。她是如此懦弱,懦弱到令她自己都生厌,难怪连芳菲都看不起她。
现在一想起这些事,四月更害怕了,因为她担心那个若隐若现的黑暗世界早晚会吞噬她,吞噬芳菲,以及她身边所有的人。
她无力阻止,亦无处可逃。
下了巴士,四月还要步行十分钟才能到住处,远远地,她就看见莫云泽的黑色奔驰停在楼下的花圃边,莫云泽经常过来看四月,但像今天这样这么晚了还过来,似乎没有过。每次过来他绝口不提感情的事,只是关心地问四月工作生活上的事情,偶尔会邀她一起吃饭,但也只是点到即止,从未有进一步的表示。
四月对莫云泽的接近显得很犹豫,所以她从未邀请他上楼坐过。
两人通常都是站在楼下的花圃边说话。
“最近工作怎么样,我看你又瘦了。”莫云泽见四月过来,主动迎上去。他穿了件条纹衬衣,淡蓝色西裤,很随意地衣着不知怎么穿到他身上就格外的风度翩翩,气质天成。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优雅,让莫云泽即便是在夜色里也显得翩然如玉,他看着瘦削的四月不免皱起眉头,“怎么瘦了这么多,脸色也这么差……”
“这么晚了还过来,你有事吗?”四月转移话题,隔着几步的距离。她总不敢跟莫云泽站得太近,他身上的气息仿佛海一样,总是不经意间就浸没她。这就像是一种沦陷,任凭你如何抵抗都无济于事。四月害怕这样的沦陷。
“没什么事,从附近路过,顺便就来看看你。”莫云泽丝毫没有觉察到四月心底的挣扎,笑容一如既往的温和淡定,“我看你工作这么累,不如换个工作吧,你不想去我的公司,我介绍你去我朋友的公司也可以,到哪里上班不是一样的呢?”
四月摇摇头,“我现在的工作挺好的,你不必费心了,我一个人可以照顾好自己。”如果莫云泽知道她的工作是打杂和陪酒,她不敢想他会作何反应。
“可是四月,我很担心你,我说过的我不勉强你现在就接受我,但是你别拒绝我对你的关心好不好?你过得好一点,我心里好受些。”
四月愣了下,忽然灵光一动,“那你能帮芳菲介绍个工作吗?芳菲到现在都没找到工作,很让我着急。李老师刚刚去世,她家里经济没有了来源,虽然我现在帮衬着,但我能力有限,如果她能有份工作,既改善了家里经济,我也放心多了。”
其实真实的原因是,她希望芳菲能融入这个正常的世界。不管她过去是什么样子。抑或是现在变成了什么样子,只要她生活在一个健康阳光的世界里,衣食无忧,四月相信芳菲一定还是那个让她疼爱、让她欣慰的妹妹。
莫云泽马上表态,“那没问题,工作上的事我来安排。”他松了口气,笑了起来,四月肯接受他的帮忙,这无疑令他宽慰很多,虽然不是直接帮的她。
路灯下,他的笑容生他的整张脸都生动得不可思议,四月的目光不经意地触到那样的笑容,心一阵怦怦乱跳,有种短暂缺氧的感觉。
她赶紧移开目光。
“四月,我有话跟你说。”莫云泽似乎觉得今晚的气氛很好,他看着她,目光温柔,“你可以听我说吗?”
四月要了个寒噤,她当然知道他想说什么,他那样的目光已经泄露了一切。可是她不想听他说,有些事情没有挑明反而还有余地,一旦桶破了那层窗户纸,就进退两难了。“很晚了,回去吧,我明天还要上班。”她淡淡地说。
“四月,你这是在逃避。”莫云泽脸上难掩失落。
四月别过脸,鼻尖泛红。这是她哭前特有的征兆,鼻尖会红。她无法跟他的目光对视,摇着头说:“你明知道我们没有可能的,这样的话你还要我说多少遍呢?我不会进莫家的门,我就一辈子单身,也不会进莫家的门。”
“我没有说要你进莫家的门,我自己就不是莫家的人,我为什么要你走进那扇门?我现在不是搬出来了吗,我跟你之间的感情,与他们没有关系……”
“哥哥!”四月叫。
“叫我云泽。”
四月的眼泪说来就来,她咬着牙点点头,“好,云……云泽,我们何苦在这里自欺欺人,横越在我们之间的不仅仅是一个姓氏,这你知道的!是,我是和你没有血缘关系,但你毕竟在那个家庭长大,而我跟那个家庭是无论如何不想扯上关系的……”
“四月!你不要老是转移话题,我现在谈的是我跟你之间的感情问题,外在的影响都是其次的,关键是我们的心,你懂不懂?”
“我不懂,我也不需要懂,我只是实话实说,我没那么容易投入一份感情,我男朋友才死。”四月板起了脸。
一句话让莫云泽哑口无言。
这正是他最无力的地方,也是他想忽略又无法忽略的,他并没有在四月情窦初开时占据她的心。正如她所说,他和她之间纠结的不仅仅是个姓氏,他和她还隔绝了七年漫长的岁月。这七年里,他对她一无所知,她亦对他一无所知,甚至不知道他这个人的存在。那他凭什么要求她接受这份感情呢?
莫云泽看着她,声音微微发颤,“四月,你让我怎么办……你无动于衷,而我已深陷其中,你让我怎么办?”
这就好比他这边已是日落西山,而她那边还是拂晓时分,无论他如何追赶抑或等待,他们永远无法站到一条地平线上。
谈话无疾而终,直到莫云泽驾车离开,四月紧绷 神经才慢慢松弛下来。她站在街边上吹着风,十分无助。这个样子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守多久。他的力量太强大,他的光芒太耀眼,他的气息无处不在,她很怕自己一不小心就陷进去。
上楼回到房间,屋子里一团漆黑,王珊看样子又跟男朋友约会去了,还没回来。四月开了灯,刚放下手袋,就听到手袋里有短信提示音。她掏出手机一看,竟然是莫云泽发的。才分手几分钟就发短信,他存心不让她好过。四月看着那条短信,心里只有叹气的份,内容只有一行字:“四月,我希望你不要逃避,我会等你。”
第二天下班,戴绯菲又安排四月去陪客户吃饭,四月说胃不舒服去不了,戴绯菲冷笑,“你不是很能忍的吗?怎么,就忍不了了?”
“适可而止,戴绯菲。”
“叫我黄经理。”戴绯菲一身名牌,脸上的脂粉不知道涂了几层,让她的笑容看上去像戴了而且,“虽然我们是同学,不过公事是公事,公司不会养闲人,你又没什么工作经验,安排你客户对你也是一种锻炼。”
四月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往脑门上涌,她努力克制住,“那你的意思是我还该感谢你啰?戴绯菲,毕竟是同学一场,你不要逼人太甚,逼急了别怪我不讲情面。”
“哟哟哟,你还当你是谁呢,情面?情面值几个钱?你现在归我管,你就得听我的安排,不然你就给我滚蛋!”
“那你把这个月的薪水给我结清,我就走。”
“薪水,你完不成工作还有薪水给你?颜四月,别把自己太当回事了,你以为还是在学校,有姚文夕给你罩着?你认命吧!”
“……”
在去往酒店的路上,四月跟戴绯菲同坐公司的别克商务车。戴绯菲还交代她,“今天的客户可是我们的大主顾,是蓝姐好不容易争取到的,签下这笔单,大家的日子都好过,你最好把你那套纯情收起来,如果单飞了,你自己卷铺盖走人吧,不用我说了。”
此时正是夜幕降临,四月看着车窗外飞逝而过的迷离夜色,,觉得生活就是个屠宰场,她再怎么挣扎,仍然逃脱不了被宰割的命运。
车上的冷气开得太大,她缩紧身体,这才发现今天不知怎么穿了条白色的雪坊裙,裙摆刚过膝盖,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她怎么可以穿裙子!戴绯菲就坐她旁边,看见她拼命把裙子往下拉,啧啧直叹:“你的皮肤真的啊,像玉一样,这双腿美得像瞧出来的,价值连城哦。”
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戴绯菲,适可而止。”四月再次重申。
戴绯菲拍了拍她的膝盖,“放心,我会罩着你的,不就是被人摸几下嘛,又不会死人,只要把这笔单签下来,蓝姐不会亏待你的。”
“你怎么不让人摸呢?摸几下又不会死人。”四月咬牙切齿。
戴绯菲假意恭维道:“我哪有你的姿色啊,你天生丽质,男人就喜欢你这样的,我呢,已经名花有主了,而且碍于身份,喝酒这样的事当然是不适合出面的。”
四月实在无力跟她斗嘴皮,她心想:“你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仗着男友的势,狐假虎威罢了。”进了酒店包间,还没开吃,一看见满桌的山珍海味,四月的胃酸就直往上翻,再看到待应生拿出好几瓶白的红的酒时,她就直接想晕了。事实上,她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状态,戴绯菲说的大客户魏老板就坐她旁边,不时勾她的肩膀,她忍了。喝到后来,又把肥厚的手掌搭她膝盖上,猥亵地摩挲,她咬咬牙也忍了。
再到后来,她借口去洗手间,一进去就狂吐。吐得天昏地暗出来竟然碰上了尾随而来的魏老板,直接将她堵在空无一人的洗手间走廊外,抱着她就狼啃。四月奋力反抗,挣扎中她摸到条柜上一个烟灰缸,顺势砸去,魏老板哎哟一声当即血流满面,终于放开了四月。
戴绯菲和其它人闻声赶出来,见此情景,戴绯菲奔上来就朝吓傻的四月甩了一巴掌,四月白皙的脸上顿时印上鲜红的指印。
当然绯菲准备甩第二巴掌的时候,她的手被人捉住了。“放手!你是谁啊?”戴绯菲被那人钳着手动弹不得,愤然回头。
“你们这么多人欺负一个女孩子,像话吗?”费雨桥抓着戴绯菲的手腕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他狠狠地盯着她,“小姐,你知道你打的是谁吗?”
公司其它几个业务员一心护主,忙冲上前要帮忙,人还没到跟前,费雨桥身后两个保镖就挺身而出,抬脚就将他们踹倒在地,一个个摔得龇牙咧嘴,直喊娘。费雨桥也松开了戴绯菲的手,顺势再将她往后一推,戴绯菲也跌倒在地,费雨桥看都不朝她看,扶起缩在墙角发抖的四月,“怎么样,四月,你还好吧?”
四月这时已认出费雨桥,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像拽住救命的稻草一样可怜地抓着费雨桥的衣袖,“他们欺负我,你救我,救救我,我不要喝酒,我不要被摸……”四月指向魏老板。一听四月被人摸,任凭费雨桥涵养再好,也瞬时变了色,眼光刀子似的剜向杵在一边用手捂着头的魏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