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注定无眠。
莫云泽是被噩梦惊醒的,这么多年了,他常纠缠于那样的梦境,梦见自己深陷在炽烈的火海浓烟中,他冲不出去,看不到方向,只觉自己浑身都在燃烧,四周噼里啪啦炸响成一片,头发眉毛亦在哧哧地响,他哭不出喊不出,仿佛还闻到了自己皮肉烧焦的味道……
醒来时,总是一身的汗。莫云泽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虚脱般浑身无力。他看了看窗外,深渊一般的黑暗,黑得令人心生绝望。
呼呼的风声仿佛谁在呜咽,影影绰绰的树枝不断扑打着窗玻璃,像无数双狰狞的手,似要破窗而入。他们要进来干什么?都这么多年了,还阴魂不散。
三叔重建梅苑就是为了让莫家摆脱过去的阴影,他是个不信邪的人,别人出两亿买梅苑的地他都没答应,他说他就是要在原地重建梅苑,一定不能让别人小瞧了莫家的能力,比如唐家。可是这宅子重建后,莫云泽住得并不踏实,常在夜深人静时听到隐隐约约的叹息声,脚步声,有时还听到有人轻咳,说话,明明这宅子里只住了他和端姐,佣人都住后面,何来的人说话?是心理作用吗?他问过当心理医生的同学张番,张番说肯定是心理作用,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鬼,所谓的鬼不是人装出来的,就是人想出来的。
但莫云泽还是不想住在这儿,三叔不同意,说云河和云溯他们在这里会寂寞,陪陪他们是应该的。原来,三叔也相信,那些去了的人从来就没有离开过梅苑。莫云泽叹口气,今晚必定又是个不眠之夜了,于是干脆起床去书房看书。
铺着厚厚地毯的走廊弯弯曲曲,走在上面一点声音都没有,莫云泽拖着长长的影子走向书房,感觉像走在一个时空隧道里,无数记忆的碎片在脑子旋转,让他有一瞬间的胸闷气短,不得不扶住墙壁喘气。
很奇怪,每次经过这段走廊时他就喘不过气。
原以为是墙壁和地毯的颜色太深的缘故,后来专门叫人换了浅色的,还是不行,一经过这里,心脏的血液就有种倒流的感觉,让他头晕目眩,几欲窒息。好不容易进了书房,他打开灯,坐在沙发上闭目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睁开眼睛,一眼就看到了对面墙上挂的那帧画像。刚好有束灯光打在上面,让画像中的那个人透出了几分活的迹象,眉眼那么生动,似有话要说……
“云河,你想说什么。是不是觉得很难过?你今天看到四月了,她对你是有印象的,不然不会盯着画像看那么久,原来她一直记得你!这不正是你希望的吗?你总以为她不知道你的存在,忘了从前你跟她有过的交集,现在你该放心了吧。只是你在那场大火中就已不复存在,这世上早就没了你莫云河这个人,你还能希冀着什么呢?”
从书房出来的时候,莫云泽意外地在走廊的拐角处看到了端姐。站在半明半暗的角落里,身姿优雅,像尊白玉雕像。她是个美丽的女人,虽然已经三十多,却依然保持着少女般窈窕的身段,肌肤细腻白皙得让很多年轻女孩子都自愧不如,只是她给人的感觉一直是冷的,莫云泽几乎没怎么见她笑过。
她是唐毓珍的表妹沈端端,今年都三十五了,一直未嫁。不过她并不是单身,三叔每个月都会过来小住几日,两人的关系若即若离,已经维持好多年了。他们是在当年那场火灾后开始的,还是之前就已经开始了,莫云泽不得而知。不过三叔一直很宠她倒是真的,可以说是百依百顺,而端姐对他始终是淡淡的,从来不会很热情,也没有刻意要冷落他。
三叔是出了名的情种,年轻的时候就风流成性,但是很奇怪,自从跟端姐在一起,他倒是很少有绯闻了。就是有,端姐也是充耳不闻的样子。这反而让三叔更加看重她,大概觉得她不是个麻烦的女人,不像他过去的太太,一有点风吹草动就闹得鸡飞狗跳。这大概就是男人的通病,越把他当回事他越避之不及,而像端姐这样可有可无的姿态,反而吊足了男人的胃口,得不到的或者难得到的,在男人看来始终是好的。
“云泽,这么晚了你还在书房干什么。”端姐在白色的丝质睡衣外披了件宝蓝色的针织衫,披散着长卷发,显得气质高贵,又颇有风情。
莫云泽说:“睡不着,进来看会儿书。”
“这怎么行呢,你白天还要上班,公司的事那么多,晚上老不睡,你的身体会垮的。”端姐叹口气,“下楼去吃点东西吧,我给你热点汤。”
“不了,端姐,很晚了,你去睡吧,别管我。”
“我不管你怎么行,你三叔让我待在这儿就是为了照顾你的,别忘了你现在是莫家的支柱,莫家就指望你了。”这样的话听得莫云泽耳朵都生茧子了,莫家的支柱,未必是件令人仰望的事,如果可以选择,他宁愿做个平凡的人,过着最最平常的生活。只是生在这样的家庭,最最平常的幸福恰是奢望不及的,他早已断了那样的念想,无欲无求了。
“你要是不饿就早点睡吧,明天还要上班。”沈端端可能觉得有些凉,拢了拢针织衫,朝门口走去,经过莫云泽身边的时候,似乎有意放慢了脚步,“那个四月,还真像她妈妈,美得跟个仙人儿似的。”
莫云泽转过脸看向她。
沈端端亦似漫不经心地瞥了眼他,“跟她少来往,这个女孩是带着劫来的,因为她的出生,莫家才一步步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还是不要打搅她的生活吧,想必莫家过了的人也不希望她来打搅梅苑的生活。”
扔下这些话,沈端端步态优雅地上楼去了。莫云泽望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忽然发现她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像个幽灵。是啊,有时候连他自己都搞不明白,住在这宅子里的人究竟是人还是鬼。也许,连鬼都不如吧。
四月在梅苑吃完晚饭回到宿舍,正赶上姚文夕和戴绯菲在吵架。姚文夕天生的大嗓门,戴绯菲的声音也很尖厉,四月还在楼下就听到了她们势同水火的吵闹声。
上了楼,宿舍门口围了好些个女生在看热闹。
四月一进门,姚文夕就一把将她拖到中间,指着戴绯菲,“四月,你帮我评评理,明明这次赴港大交流的名额有我的份,她仗着新交的男友刘伟超是系主任的侄子,居然把我的名字替下来了,还狡辩说跟她没关系,你说她要不要脸?”
“自己没本事就别在这儿丢脸!名单之前又没有张布,凭什么说有你的份?就因为林教授跟你通了气?这个系又不是他的,他跟你说了就有用吗?现在名单一公布,你就上蹿下跳的,有证据吗?有证据你就拿出来!”
“这个系也不是刘伟超家的吧?别把别人当傻子!告诉你戴绯菲,这事如果得不到公平的处理,我明天就找校长去!老娘去不成,你也别想去!”
“有本事你去找啊,谁怕谁啊?”
关于赴港大交流的事,四月也是前阵子才知道,学校和香港大学近期要举行一次学生交流活动,为期一个月。由各系抽派代表参加,姚文夕因为多项作品获过奖,深得林教授器重,自然被林教授找去谈话,获得鼎力推荐。这事她还特意跟四月说了的,当时四月很为她高兴,不想竟然突生变故,戴绯菲顶替她成为全系仅有的一个交流生。
姚文夕说要去找校长,四月和李梦尧都以为是她随便说说的,校长日理万机,大约不会为一个无名女生去得罪刘主任。
戴绯菲新交的男友的确是土木系系主任刘瀚文的侄子。
明眼人都知道这其中的微妙关系,戴绯菲因为成天忙着谈恋爱,单门功课常常挂科,连顺利毕业都困难,竟然还有资格成为本系的代表赴港交流,就像姚文夕说的,谁都不是傻子。
然而,戴绯菲显然小瞧了姚文夕,她以为姚文夕再怎么强硬也应该知道鸡蛋碰不过石头的道理。不想第二天姚文夕就去找了校长,四月和李梦尧得到消息的时候,姚文夕已经在校体育馆内解气地打羽毛球了,打出一身的汗,然后回宿舍洗澡。四月和李梦尧巴巴地站在浴室门口,等着她出来问个究竟。
门开了,姚文夕没事似的哼着小曲儿爬铺上去睡了。
被子一扯,撂下一句:“熄灯。”
数天后,四月突然接到系里通知,将由她代表本系去港大交流学习一个月。消息一经公布,顿时沸沸扬扬,四月被莫名推到了风口浪尖。
戴绯菲看四月的眼神简直滴得出血。
对此四月倒不在意,她只是不知道怎么面对姚文夕,觉得很过意不去,于是去系里请辞。系主任云淡风轻地说了句:“不是我推荐的你,是上头指定的,你不去也得去,我帮不了你。”
四月一时有些狐疑,她并不认得上头的什么人,为何会推荐她?姚文夕得知四月去系里请辞后大骂了她一顿,“颜四月,你有没有长脑子?你去比我去更让我解气知不知道?你不去,我也去不了的,你以为校长真会为了我一个无名小辈得罪系主任?笨,你真是笨!”
“可,可我要等我男朋友回来,我走了他见不到我怎么办?”
“你男朋友要回来?”
“嗯,说是就这两个礼拜的事。”
容的确跟四月打了电话,说就在这两个礼拜返回上海,要四月在上海等他。现在对四月而言,跟容的团聚才是最重要的。何况容现在除了她已经一无所有,四月不想伤他的心。姚文夕闻言颇有些不解地打量四月,“那经常在校门口等你的那个男人是谁?”
四月就知道姚文夕心里一直有疙瘩,以为她寡情这么快就换了男友,她有些烦乱地说:“文夕,以后我会慢慢告诉你的,现在我真的没心情说这些,你该相信我,我不是那种把感情当儿戏的人。”
姚文夕如释重负地长嘘一口气,“我说呢,你怎么着也不该是戴绯菲那样的人,害我这阵子心里忒别扭……”她就势推了四月一把,随即又勾住她的肩膀,“走走走,喝酒去,今天可是个值得庆祝的日子。”
“庆祝什么呀,我还没决定去香港呢。”
“你可以打电话跟你男朋友说嘛,把事情讲清楚,你又不是去月球,总还在地球上吧,他会找不着你?”
出人意料,容很支持四月去香港,说他可以直接去香港找她,他是在香港出生的,那里还有他父母的房产。不过他父母早已过世,房子一直空着。也幸亏这是他父母的房子,并不在他名下,不然只怕也会被苏珊娜霸占。
“四月,那房子可以望见海哦,我们可以在香港好好聚聚。”容在电话里无限憧憬。
四月也喜出望外,“好,我就在香港等你!”
除了戴绯菲,寝室里的姐妹都很为四月高兴,纷纷托四月帮她们带东西,说香港的东西便宜,连隔壁寝室的女生也闻讯前来,列了很多的名目,四月的小本本上都记满了。当然,大家也纷纷送她东西,祝她此行去香港顺利。
两天后,四月乘坐的飞机顺利降落在香港启德机场。
同学们在带队老师的带领下陆续走出接机口,港大的老师和学生站在最前面举着牌子迎接他们,一张张友善的笑脸,让人感觉如沐春风。四月挤在人群里,非常激动,她跟港大的同学热情寒暄,好奇地互相打探,场面一时间热闹非凡。
“四月……”
嘈嘈杂杂中,四月好像听到有人在叫她。她四顾张望,一大捧怒放的红玫瑰映入她的视线,鲜艳欲滴。而她,已不能呼吸。
她看着捧花的人,迷迷瞪瞪,只觉是梦。一定是梦,他从梦中朝她走来,眉目竟然很模糊。她想是她眼中涌出的泪光所致,看什么都是模糊一片。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
四月再也听不到其它的声音,时光已然静止。
容将芬芳的玫瑰递到她怀里,不顾旁人的侧目,轻轻一带,将她揽入怀中。他身上独有的清冽气息瞬间包围住了她。
“四月,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容……”
一连数天都下雨,天空裹着厚厚的阴霾,若站在落地窗边往外看,会感觉那些铅云就像是压在头顶一样,让人透不过气。雨水打在窗玻璃上,簌簌作响,满室都是潇潇雨意。莫云泽工作的这间半弧形办公室位于仰擎大厦顶层,风光是无限好,看朝霞,看落日,都非常壮观。只是高处不胜寒,处在他这样的位置在外人看来似乎风光无限,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时每刻他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稍有不慎,就会让盛图分崩离析。
商场的杀戮有多残酷,没有经历的人是不会体会的。今天,资管经理马胜文告诉他,近期有人大肆收购盛图的A股,其势之凶让人措手不及。连一直在美国遥控指挥的三叔都惊动了,一早打电话过来狠狠训了莫云泽,说他掉以轻心,完全没把盛图的生死放在心上。
“别忘了你答应过我什么!”三叔莫敬添的声音在电话里像炸雷,然后电话啪的一声就挂了。莫云泽连忙把几个高层叫进办公室,他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走来走去,眉心微蹙,问马胜文:“对方行动有多久了?”
“有一个礼拜了,起先我们没有在意,这两天发现情况异常,一个上午,就暴跌了四个点,这决不是正常的买进卖出。”
莫云泽微微颔首,“是有备而来。”
旁边的财务部经理点点头,“没错,我已经初步调查了下,这次主持收购我们盛图的是一家国外的投资公司,这家公司起步也就是两三年的事,按理没有这么大的财力大肆收购盛图的A股,刚刚才得到消息,是背后有大财团在支持,我正在派人加紧查。莫总,这次我们麻烦大了,那边摆明了要置我们盛图于死地。”
“怕什么怕?人家还没杀到门口,就自乱阵脚,知不知道这是兵家大忌?”莫云泽的脸色很不好看。平日褪下西装他很随和从容,但一进入工作状态他就像换了个人,他自己是工作狂,对下属要求也是极严的,容不得一点消极懈怠。
财务经理眼见老板拉下了脸,连忙低下头,“对不起。”
看他那样子,就差没抹汗了。
莫云泽的心情糟糕透顶,发了通脾气后,愈发觉得心烦气躁头疼欲裂。秘书谭小姐跟随老板多年,摸准了他的脾气,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去打搅他。但她很体贴地端了杯咖啡放在了他的办公桌上,“莫总,您的咖啡。”然后轻轻带上门。
莫云泽刚端上咖啡,助理阿森敲门进来了。
“莫总,您叫我?”
“坐吧。”莫云泽指了指沙发。
阿森在沙发上端端正正坐下,老板没说话,他也就静等老板开口。莫云泽个性冷僻,平日在公司里甚少露笑脸,下属都怕他,即便是跟随他多年的阿森,在他面前也是规规矩矩,一板一眼。莫云泽喝了两口咖啡,觉得头没那么疼了,问阿森:“四月已经去香港了吗?”
“是的,现在应该就在香港。”
“派人过去给我暗暗看着她,人生地不熟的,怕遇到坏人。”其实莫云泽不是担心坏人,而是担心莫家有人容不得她。她的存在对很多莫家的人来说无疑是颗眼中钉,因为父亲莫敬浦的遗嘱上列出的遗产继承人中就有四月的名字,虽然在莫敬添的阻挠下至今未兑现,但那份遗嘱现在仍捏在律师手里,依然具有法律效力。莫敬浦生前与这位律师是莫逆之交,在业界极有权威,莫家人纵然愤愤不平也不敢公然抢回遗嘱。四月的名字俨然成了莫家人多年来的一个心结,莫云泽不得不提防着有人动四月的心思。
阿森见老板走神,轻咳两声,冷不丁说了句:“颜小姐好像跟她男朋友在一起。”
“男朋友?”莫云泽颇感意外。
“是的,我稍微查了下那个人,姓容,祖籍是上海,在香港出生长大,双亲已不在,有过婚史,前妻是法国人。好像还有个女儿,最近刚刚病逝。而且,这个人好像已经破产了,财产全部划到了前妻的名下,不知道是为什么,据说是跟他女儿有关。”
阿森的办事效率果然不一般,堪称训练有素,不消莫云泽吩咐,就把情况摸了个大概,他知道莫云泽肯定要问的。
莫云泽皱起了眉头,“这个人怎么这么复杂?”
“是有点复杂,他父辈是做海鲜生意起家的,后来又经营连锁饭店,生意越做越大,应该是很有实力,但是现在公司已划归他前妻,他可以说得上是一无所有了。”阿森说话语速很快,但条理清晰,一字一句决无废话,“不过他这人蛮有经商天分的,人缘也不错,他这次回香港好像是准备重新创业,我在那边查到了他新注册的公司,是跟人合伙的,这个合伙人好像不太靠谱,两人刚刚开始合作就有了纠纷,具体情形目前还不清楚……”
“这些我不管,我只想知道他为人怎么样。”
“口碑非常好,没有不良记录。”
“他跟四月认识多久了?”
阿森想了想,实话实说,“具体什么时候认识的尚不清楚,不过真正开始交往的时间应该不超过一年。”
莫云泽疲惫地将头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帮我约那个人,我要见他。”
“是,我马上去安排。”
一周后,听说四月从香港回来了,莫云泽不顾事情扎堆,抽出时间请四月吃饭。他驾车来到四月的寝室楼下,很多的女生趴在窗台上看着,四月如果不上车,就只能被展览。莫云泽其实已经很低调了,开了辆普通牌子的黑色小车,衣着也很随意,身上也没有特别打眼的行头。可是他大概不知道,学校是严禁外部车辆驶入校区的,多大的来头,一概都会被拦在校门外。他能把车径直开到女生宿舍楼下,他想低调都没可能。
而且,他虽就那么随意地往车门上一靠,没有耍酷,没有故作深沉,温和淡然得仿佛一缕清风,却足以成为一切光源的中心。
那顿饭吃得很沉默,四月的情绪看上去很低落。
“怎么了,菜不合胃口?”莫云泽见她不说话,以为她不喜欢他点的菜。其实菜很丰盛,正宗的法式西餐,莫云泽要了个靠窗的位置,可以远眺璀璨的外滩夜景,四月看得入了迷,好半天才将神思从窗外收回来,局促地笑了笑,“不是,快毕业了,写论文写到头疼。”
“哦,四月要毕业了,真是可喜可贺!”莫云泽是那种怎么看都觉着很舒服的男人,和煦温暖,绝没有他这种阶层的人惯有的凌厉和萧冷,尤其是面对四月,目光温柔得仿佛能化成水,他给她斟上红酒,举起杯,“来,我提前祝贺你毕业!
四月也举起杯,一饮而尽,只觉那酒格外的苦涩,苦得她直皱眉。
“喝不惯?这酒应该不错的啊,你脸色也不大好,四月,是不是有不开心的事?”莫云泽看着她,目光甚是关切。
四月低下头,沉默不语。
“四月,不管你姓什么,我始终是你的哥哥,有责任照顾你关心你,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都可以跟我说的。”莫云泽握住她的手,语气再平和不过,“我知道我们家亏欠你很多,过去的恩怨都已经过去了,请不要拒绝哥哥的关心好吗?”
“跟这没关系,你多心了。”四月烦乱地摇摇头。
“谈恋爱了吧?”莫云泽嘴角挤出一丝微笑,只是那笑在灯光下透着些许悲凉,“真快,四月已经长大了,都谈恋爱了……那个人,真是很幸运,可以让你为他忧伤为他欢喜,他一定是很疼爱你吧。”
四月点点头,眼底下泛着青,显然是多日休息不好的缘故,她望向窗外,神色愈发地恍惚起来,“可我已经好几天没联系上他了,不知道为什么,老觉得心里不踏实,回来的时候他送我到机场,我就觉得像是再也见不到他了一样,非常难过,认识他这么久从来没这么难过过,你说他会不会出什么事啊?”
“不会的,恋爱中的人都这样,患得患失,很正常。”
莫云泽心里泛起阵阵酸楚,他想起了梅苑书房里的那帧画像,那个人如果知道他喜欢的女孩心里惦记着的是别人,他心里一定也很难过吧。
“哥哥,你也有爱着的人吗?”四月冷不丁问了句。话一出口,她就觉得很唐突,因为感觉上她跟莫云泽还很生疏,这样的问题似乎不应该她来问。莫云泽却好像并不介意,唇畔的笑意更深了,“我当然爱过……但是现在没有,单身很多年了。”
“一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你吧?”
“为什么这么问?”
“你这么优秀,肯定会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啊。”四月觉得自己有些想当然。莫云泽没有急着回答,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是那种她不懂的深邃,他端起酒杯轻轻摇了摇,看着杯中紫红色的酒液兀自出神,好像是跟杯子在说话,“四月,我们之间隔了七年没有见面吧?”
“嗯,好像是。”四月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问。
“真是难过,七年,我跟你之间隔绝了七年。所以你不会懂我,这让我很难过,我没办法将这七年里错失的东西一点点补回来,我弥补不了,而你已经长大,我们之间的距离就越来越远了。”
四月迷迷瞪瞪地看着他,有些听不懂他的话。
而他已仰起脖子,将杯中的红酒一饮而尽,不免也皱起眉,端详空空的杯子,“怪了,怎么有些苦……”
送四月回学校后,莫云泽驾车返回梅苑。他一边开车,一边打电话给阿森,“你马上给我联络那个容念琛,我要见他,越快越好。”
“是,莫总。”
回到梅苑,一进客厅就看见三叔莫敬添端坐在沙发上,冷着脸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回来。“三叔。”莫云泽虽然迟疑了下,但还是恭恭敬敬地打招呼。
“兴致不错啊,盛图都要倒了,一点也不影响你泡妞,果然是年轻好啊,天塌下来也压不着你,是吧?”莫敬添的脸在灯光下,透着可怖的阴冷。
端姐坐在边上,忙打圆场,“年轻人嘛,总有些应酬的,你那时候不也一样。”在三叔的面前,端姐总是得体得无可挑剔,连起身都那么优雅,一颦一笑极有分寸,“云泽,吃了没有,厨房有粥,要不要芸妈端点过来?”
“不用了,我吃过了。”莫云泽悻悻地走到沙发边上坐下,他知道,今晚免不了又是一顿训了。端姐很会看场合,知道这种时候她不宜在旁边,忙借口上楼做瑜伽抽身撤退,经过莫云泽身边时还不忘给他递个眼神,示意他好好跟莫敬添谈。因为看得出来,莫敬添的心情很糟,整张脸都是黑的。
开场白就充满火药味,莫敬添咄咄逼人地看着莫云泽,“云泽,还记得你对我的承诺吗?盛图现在摇摇欲坠,你很高兴是吧?”
“三叔,这话从何而来?”莫云泽一向很有涵养,这会儿也只能压抑着怒气,“这些年您也看到了,为了盛图东山再起我付出了多少,只是事已至此,我没有三头六臂,我尽力了,而且恐怕事情并非是我们看上去的那样仅仅只是简单的商业并购,我怀疑对方跟莫家是不是有深仇大恨……”
“深仇大恨?”
“是的,不到一个月就收购了我们19%的股权,导致我们大肆崩盘,一些老股民纷纷将手中积攒多年的股票抛售,连我们董事会的一些老股东都动摇了,显然有人盯住了他们,开出令他们无法不动心的价格。这些老东西都是些唯利是图的家伙,有钱给他们,谁不动心?头疼的是对方对我们了如指掌,而我们对他们一无所知,目前仅知道这家主持收购盛图的投资管理公司背后是个财团在支持,来自海外,我敢打包票他们对这次收购事前做了缜密的策划和部署,计划时间不会少于十年,否则不会隐匿得这么深,一点底子都查不到。”
莫云泽分析得头头是道,又问:“所以三叔,您这次回来我就想问问您,过去莫家是不是跟人有过很深的过节……”
莫敬添蹙起眉头,揉着太阳穴,非常头疼的样子,“我怎么知道有什么过节呢,你爷爷和你爸爸在世的时候,我并没有直接参与过公司的决策,因为你爷爷信不过我,很多事情他们都不愿意跟我讲。”
莫云泽说:“这几天我拜访了一些已经退休的老员工,他们也大多记不清了,因为商场上的竞争时时刻刻都存在,不可能不得罪人,但是有一件事情,他们的印象倒是蛮深刻……”
莫云泽踌躇了下,欲言又止,“就是很多年前,关于南港码头的那个项目,那次的竞争很激烈也非常残酷,因为那个项目最先并不是盛图开发的,是爷爷他们从一家叫振宇的公司手里抢过来的,当时事情闹得很大……”
莫敬添马上记起了什么,连忙点头,“哦,我有印象,项目抢过来后,那个振宇的老板还跳楼自杀了吧。”
“没错,从他们公司的楼顶跳下去的。我打听到,振宇老板自杀不久,他太太也去世了,公司也很快解体,整个家族都分崩离析了,三叔,您看这事……”
“你怀疑这次收购我们盛图的跟振宇有关?”莫敬添连连摇头,“不会、不会,这都过去多少年了,怎么会是他们?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也只是怀疑,并没有确凿的证据。不过我会继续去查查,也许能查到点蛛丝马迹。因为我觉得,站在振宇的立场,家破人亡的凄惨下场放在任何一个人身上都不能接受,如果振宇的后人存心要报复,也不是不可能。”
“好吧,你去查吧,越快越好。”莫敬添显得有些不耐烦了,“总之你记住,盛图的生死存亡是你必须承担的责任,莫家在你就在,莫家倒了,云泽……”莫敬添的目光渐渐变得森冷,“后面的话我就不说了,你自己掂量。”
说着站起身,径直上楼,都到楼梯口了,又转过身看着莫云泽,“听说颜佩兰的女儿找到了?很好嘛,你下次把她带回家来让我瞧瞧,怎么着也是我们莫家的后代,她妈妈可是你爸爸跟你二伯到死都惦记着的女人,她女儿一定很漂亮。”
说完这话莫敬添就上楼去了。
莫云泽一个人坐在空落落的客厅,感觉像坐在一尊华丽冰冷的坟墓里,背心渗出涔涔冷汗,骤然间寒痛刺骨……
深夜,莫云泽背着手站在卧室的窗前,看着黑漆漆的后山,自言自语:“四月,你有没有觉得这里像一座坟?埋了多少人啊,爷爷,爸爸,二伯,云河,阿婆,唐毓珍,莫家的人都埋在了这里。现在活着的,有时候我都分不清是人还是鬼,而我注定也要埋在这里。我做鬼都是不自由的,四月,你说该有多可悲……”
躺到床上,莫云泽很久都没法平静下来,也许是房子过于沉寂,他分明听到了一种类似呻吟的哦吟声,时断时续,不堪入耳。声音的来源就在楼上,甚至还能听到软床的弹簧不堪重负发出的吱吱声,一阵比一阵激烈,“啊——”一声尖而长的含混不清的嘶叫,莫云泽惊得从床上坐起,可是紧接着就是满足的嗷嗷声,像漏风的风箱。三叔的。
一整晚,那声音都没断过。
早上在餐厅,莫云泽看到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的沈端端,坐在餐桌边慢条斯理地喝着牛奶时,始终没办法将昨晚的那声尖叫跟她联系起来。而坐在对面的莫敬添亦是西装革履,红光满面,那种情欲满足后的光彩丝毫不用掩饰,因为根本掩饰不了,他的胃口似乎很好,一口气吃了三个煎蛋。
莫云泽顿觉一阵反胃,哪还吃得下东西,他借口先去公司,就匆匆离开了餐厅。到办公室的时候还很早,大部分员工还没上班。但是阿森却早早地等候在门外的沙发上,他跟着老板走进办公室,很细心地注意到莫云泽暗黄的脸色,“莫总,您的气色看上去不大好。”
“是啊,最近又开始失眠。”莫云泽在落地窗边的沙发上坐下,揉着太阳穴,脸色的确是晦暗的,他问阿森,“我要你约容念琛的事怎么样了?”
阿森愣在原地没吭声,似乎在思忖该怎么回答。
“怎么了?”
“可能,您见不到他了。”
“为什么?”
阿森摇摇头,叹了口气,“今天早上刚刚得到的消息,昨晚十二点,容念琛从香港一家酒店的二十三层跳下去了。”
莫云泽像被施了魔法似的定住了。
好半天他才反应过来,本能地问:“人呢?”
“当场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