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长征的身子不停地颤抖了起来,就好像看到了某个让他心痛的人。眼前的身影模糊了起来,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少年朝他挥手:“爸,我去当兵了!”
“爸,我会回来的,等着我!”
“爸,我会带着媳妇儿子过来的。”
“爸……”
……
一滴老泪,从他的脸上流了下来。
“老萧,你怎么了?”听到了一个声音喊着他。
萧长征看向了石老先生,朝着他摇摇头。
石先生看了眼程骁,突然之间懂了,老萧这是想儿子了。可惜他儿子已经在十一年前死在了战场上,当他们捡到骸骨的时候,老萧几乎晕倒在现场。
他知道,老萧家就这么一个儿子,突然就没了,还没有娶妻生子呢。就只有两个女儿出嫁了,给他生了外孙外孙女。
石老生和萧长征的关系不错,以前他还在北京的时候,还经常去给他调理身体,这一次他们能够被分在一个地方,也是他提议的。本来以为老萧不会跟着他过来,没想到竟然答应了。
“老萧,你是不是……?”
萧长征朝他摇了摇头,眼睛却又紧紧地盯向了程骁。
李教授看懂萧长征的神情和反应,不明白他一个劲盯着程骁做什么?望向了石老先生,他知道这两位一早就认识,都是从北京下来的老石应该知道详情。但却见到老石摇着头,并没有告诉他什么。
“石爷爷,李爷爷,这位爷爷是?”苏晚晚终于发现了在两位老人后面站着的那位老人。
这位老先生,她并不认识。石老先生和李教授,那是半个月前来的下河村,来的第二天,她就在父亲的陪同下,来了牛棚看望两位老人。也从那个时候起,她隔三差五地就会来看望石老先生和李教授。
她也知道这样冒失着过来看很危险,所以都会小心再小心,仔细再仔细。
程骁是第二次陪着她过来了,第一次过来的时候,石老先生和李教授还非常紧张呢。
此时,她看向了萧长征,看着他的脸特别憔悴,比石老先生看着还年长的样子,他不停地看着程骁,那个眼神让她觉得,好像程骁是他的亲情一样。
程骁是在下河村土生土长的,不可能会是这位萧老的亲人。而且能够下放到农村改造的,应该也不会是什么普通人物,更不可能会认识程骁了。
难道是触景生情了?程骁让他想起了什么?
此时,萧长征已经走到了程骁的身前,“这位小朋友,是晚晚小娃的朋友?”
程骁没有作声,晚晚替他回答说:“他是我哥哥,程骁。”
“你妈妈姓程?”萧长征又问。
程骁一怔,微微地皱起了眉头,他并不喜欢这位萧老问他的话。
“我娘姓苏,我爹姓程。”他很不高兴,但还是回答了对方,这位老人看着他说话的样子,似乎并没有恶意,只是随口问问罢了。
也正是这个原因,他才回答的,如果稍微带上那么一点点的恶意,哪怕被人说不礼貌,他都丁点不回答。
萧长征有些失望,坐回了椅子上,不说话了,眼睛却一直都盯着程骁。
眼神里没有丝毫的恶意,只是这样看着,就好像通过他在看谁一样。
这样的眼神让程骁很不舒服,非常的不舒服。
苏晚晚也觉得,这位萧老的反应很不正常。但是不正常在哪里,她又说不出来。
她又看向了石老先生还有李教授,他二人的表情就再正常不过了。
再看向萧老,眼中有着探究,但是再看萧老的时候,却发现萧老已经恢复了正常。
萧长征的脸本来就严肃,这会板正了脸之后,显得更加的严肃。
“你叫晚晚是吗?”萧长征的目光已经从程骁又看向了苏晚晚,表情依然严肃。
要不是晚晚不是真小孩,非得被他严肃的表情吓哭不可。
但晚晚并不怕他,她总觉得在他严肃的表情之下,是一颗慈祥的心。
“晚晚,程骁,你们不用怕他,老萧的表情就是这么吓人,其实他并不严肃。”石老先生说,“你们跟他相处久了就会知道,他人特别的好,特别是对小孩子,特别的容忍,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
苏晚晚说:“我喜欢三位爷爷,不会被萧爷爷吓到的。”
甜甜的嗓音,糯米音,让萧老先生的心一下子就融化了,这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孙女。
孙女现在在闺女那里,怕她受了委屈,一早就帮她打算好了一切。
这会看到了晚晚,他就忍不住想起了自己的孙女,也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吃饭?
她从小就特别的胆小,刚送回家里的时候,总是没日没夜地哭,哭着喊妈妈,哭得萧长征的心都碎了。
他一遍又一遍地拍打着她的背,轻轻地哄着,特别是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总是哄睡了她之后,他才能够正常的睡觉。
这会,离开孙女已经有五个月了,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哭闹。
“萧爷爷,你怎么了?”苏晚晚明显得感觉到了,萧老在通过她看什么人似的。
“好孩子,爷爷看着你,就想起了我的孙女来了。”
苏晚晚蹲下了身子,就蹲在了萧长征的面前,双手托着下巴看着他,轻声问他:“萧爷爷也有孙女。”
“那是自然,我的孙女可乖了。”一提到他的孙女,萧长征的眼里就有满满的宠溺,“钰月她可乖了,特别特别的乖。她在你那么大的时候,就知道疼人了。但那会,她刚刚受到了伤害,整夜整夜地哭,她怕打扰我睡觉,就偷偷地哭。要不是保姆告诉了我,我都还不知道呢。”
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此时的他脸上再也没有了严肃,而是充满了慈祥,怎么看都是一个和蔼的老人,因为孙女而满心充满爱间的老人。
苏晚晚被感动了,她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对待孙女跟孙子一样好的老人了,并不会因为重男轻女的原因,看不起孙女。
她的爷爷奶奶对她并不好,特别羡慕这种不重男轻女的情况了,羡慕那个叫钰月的小姑娘。应该是小姑娘吧?也可能是大姑娘,说不定比程骁还要大呢。
“也不知道我的钰月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好好吃饭,晚上还会不会哭闹,会不会做噩梦。”萧长征叹息着。
石老先生说:“钰月不是在淑珍那里吗?淑珍是她的亲姑,还能够亏待她?”
萧长征点头,又摇头,接着长叹了一声,再不说话。
苏晚晚看着,突然就心疼起了这位老人。年近古稀了,还突然到子乡下来改造,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亲人怎么样了也不清楚,任谁想着都为他感到可惜。
苏晚晚虽然不知道萧老的身份,但是能够猜得出来,下放到农村来的,不是知识分子,就是像石老先生这样的专家。可能这位萧老先生也是一位教授或是专家吧?
“萧爷爷,你不用担心,你肯定能够再看到你孙女的,我相信你肯定能的。”苏晚晚安慰着他。
现在已经1971年末了,再过四年多,那场运动就能够结束了,到时候高考能够恢复,那些大人物自然也会一个个都回去了。
等到萧老回到了他自己的家,可不就能够看到他的孙女了吗?
萧长征的眼神柔了下来,“借你吉言,我能够看到我的孙女。”
他并没有说能够回去,这人都已经下来了,怎么可能还会放他回去。
他被下放的时候就知道,是被他的死对头整了,这样的事情,一旦被下放下来,再回去的可能性相当的少。能够等到他头化灰了,说不定孙女能够看到他,可惜那个时候他已经不知道了。
“肯定能的,萧爷爷,你要相信我。”苏晚晚不能说得太透,只能以这种方式来表达她的安慰。
如果运气好,说不定都不需要四年,他们就能够回去了。
她曾经研究过那段历史,书上虽然说需要十年,但其实在1976年的时候,已经开始慢慢的缓和了,很多人回城工作已经在慢慢地开始做了。
但是萧长征和石老先生和李教授他们不知道,他们已经死心了,从来没有想过还能够回城,回到他们原来工作的地方。就因为从来没有想过,已经失望,所以也就没什么希望可言,对于晚晚的话他们最多也就是一笑置之,不会去多想呢。
……
苏晚晚安慰了一阵萧长征和石老先生和李教授之后,把家里带的东西放到了他们面前,也不敢多呆,怕被人看到了,会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现在还是很紧张的,随时都有村民在那里巡逻着,万一被人看到了,真的什么也说不清楚。
晚晚倒不怕那些村民怎样她,也不怕程骁受到伤害,最主要还是怕那三位老人,会被人虐待。现在毕竟是很敏感的时期,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
万一有人心里不服,来个盯梢与举报,那就真的完了。
“程骁哥哥,你有没有发现那个萧老爷子有点儿不正常?”苏晚晚想起了萧长征的反常,问着旁边的程骁。
程骁说:“很不正常,他看我的眼神很怪,就好像要吃人似的,我不喜欢。”
苏晚晚说:“他看着我的时候,应该是想起了他的孙女了,是个可怜的老人。程骁,你不会讨厌他吧?”
程骁愣住了,半响都没有说话,就在苏晚晚他会讨厌萧长征的时候,程骁却说:“不,我不讨厌他,相反,我还挺喜欢他的。”
苏晚晚惊奇:“你说他看你的眼神不对,很怪,不喜欢他的眼神,但又不讨厌他,有点儿矛盾。”
程骁很坚定地说:“我不讨厌他,哪怕他的眼神再怪,我也没有一丁点的讨厌。他应该是通过我,想起了他的谁了。是孙子?”也就只有孙子才能够解释了。
想想,晚晚说得对,他是个可怜的老人,孙子孙女都不在自己的身边,孤独,他又怎么可能会去讨厌他呢?
相反,不知道为什么,他看到他的时候,就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爷爷。
他没有爷爷,那三位老人,他都觉得亲切。
……
在苏晚晚和程骁谈论着萧长征他们的时候,他们也在同时谈论着晚晚他们。
“老萧,你今天怎么回事?我看你的眼神很不对,你在看着程骁的时候,怎么就流泪了?”石老先生问着萧长征。
萧长征没有说话,只是看了他和李教授一眼,低着头,满脑子却就跟浆糊一样。
现在,他的脑子很乱。
心也乱,有点儿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有点儿想不通。
此时此刻,他的心里说不出来的有一种刺痛感,那是一种让人无法体会的一种感觉。
“你是想起了胜利了吗?”石老先生又问着。
萧长征半响都没有说话。
“你要记得,胜利他不在了,程骁不是你的儿子啊。
萧长征长叹一声,“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死在了战场上,但是……”
看着程骁的时候,他确实是想起了自己的儿子。不是说他们两个人很像,而是看着他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来而已。
两个人的神态太像了。
当年,儿子坚持着要去当兵,他其实也是赞成的,所以送他上了战场。
但是他没有等来儿子回来的消息,反而等来了儿子牺牲的消息。
在那一刻,他的心痛到了极点。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种感觉,谁也无法理解,无法体会。
“胜利他……”萧长征的眼里全是泪。
李教授看着这个样子的萧长征,心里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老萧多硬气的一个人啊,哪怕被人斗着,他都不吭一声,此时却流下了眼泪,心里得多痛,才能够掉下泪来。
虽然他不知道事情的详情,但从他们两人的对话中,听出了只字片言,应该是老萧看到程骁之后,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老萧……”
萧长征抬手挥了挥,不作声地往自己的房间走。
“老萧他儿子……”
石老先生说:“老萧有一个儿子,今年应该三十三岁了,十一年前,他在参加海边战争时,被机枪扫中了前胸,当场死在了战场上。遗体被抬回来的时候,老萧在那一刻,差点就支撑不住。白发人送黑发人,他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胜利也没有给他留下一儿半女的,就这么走了,想想都觉得痛心。”
李教授唏嘘,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不管谁听到了,都会觉得同情,何况这是老萧唯一的儿子。
而且,还没有留下一儿半女,这怎么能够让他不痛心呢?
“那他的儿媳妇呢?”
石老先生说:“胜利没有结婚,也没有对象,……胜利当时多优秀,就这么牺牲了,让所有人觉得惋惜啊。”
李教授心里也觉得很难过,他自己没有儿子,但他的女儿很孝顺。他也没有觉得,没有儿子是多大的事情,但老萧不一样。
老萧有儿子,但儿子却突然去了,这样的事情换作谁都无法接受。
“我去看看他。”
李教授说着,就要往萧长征的房间走去,却被石老先生拉住了。
石老先生朝着他摇头,“别去了,老萧现在肯定不想见到我俩,不想他的样子被我们看到。”
李教授突然懂了。
萧长征就坐在房间的床上,双手颤抖着从行李箱里翻出了一张照片,照片里那个年青人正肆意地笑着。
他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照片,抚摸着照片上那张笑容,再也忍不住,眼里有泪水要流出来。
他往上抬起头,硬是将眼泪逼了回去。
嘴里喊着:“胜利……胜利……”
门外的李教授和石老先生听着,心里一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