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春,春寒料峭。
雨点如珠,雷声轰轰,下河村已经下了一个月的暴雨,却不见停。
村民们窝在家里,哪也去不了,眼见着雨下着没有停的意思,下河村村民的心都烦透了。再这么下下去,地里的庄稼都人烂透了,没粮食还怎么生活?
队里的活,也因为下雨的原因,而什么也干不了。只是零星的几个人,在补着牛棚那边的活。那里有知青点,也有关押那些从城里下来的改造犯。
作为大队的会计,苏老爹正和大队长还有村支书在牛棚那边忙碌,一起在的还有他两个儿子,长子苏大力,次子苏勤。
正在这时,有人奔了过来:“老刀叔,大力,苏勤,你们还在这呢,建宏妈和建国妈要生了。”
苏老爹一怔,还没有来得及说话,旁边苏大力说:“我媳妇才九个月呢,怎么就生了?”说是九个月,其实还没到呢。
苏勤却望向自己苏老爹:“爹,我想去看看思华。”思华这一胎可怀的不容易,虽然就这几天要生了,没想到那么巧,和大嫂一起呢?
苏大力也喊:“爹,我可不能在这了,我得回去等消息,招娣她可是早产,我得在她身边。”
“你们都回去吧,这有我和你支书他们呢。”苏老爹想了想,点头同意让他们回去。
大队长和支书也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为难他们,谁还没个急事?生孩子那是闯鬼门关,两人想回去他们理解。
兄弟二人戴上斗笠和蓑衣,就往外面冲。雨势很大,苏勤甚至有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就听旁边苏大力说:“老二,你去隔壁水雾村叫赖婆子过来接生,我担心娘一个人接生不了。”
雨势太大,苏勤一时之间没听清:“大哥你说什么?大声点!”
苏大力喊:“去水雾村叫稳婆赖婆子过来!”
声音被雨声和风声掩盖,只隐约听见一点点,苏勤点头,表示知道了。
水雾村离这大概十几里地,苏勤不敢耽搁,奔跑着过去。
雨势不停,反而有更大的趋势。苏勤一脚深一脚浅的,终于赶到了水雾村,把稳婆赖婆从被窝里挖了出来,“赖婆子,快!”也给不了她时间收拾,就将她拉出了家门。
赖婆子年纪大了,这么大的雨势,行走都最艰难,最后是苏勤将她背上,直接就背回了家。
到家,已是一个小时之后的事情了,只听到女人那声声痛苦的叫声,从两个房间传出来。
苏勤的心被揪痛了,他的妻子还在房间里痛苦着呢。
“赖婆,我媳妇要生了,就等着你接生呢。”苏勤急得上火,脸上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他都来不及擦,急匆匆就将赖婆往西边的房间推。
里面躺着的是他的妻子陆思华,怀的是他们的第四个孩子。
苏勤和陆思华生有三个孩子,都是儿子。长子苏建国,今年十二岁,次子苏建兵,今年八岁。还有一个小儿子苏建民,从小身子骨就不太好,四岁的他就跟人家两三岁的娃似的,弱得不是一点点。本来他不想再要孩子了,不曾想妻子又怀上了,这一次他希望能生个软软绵绵的小闺女,这人生就算圆满了。
和苏勤不一样,老大苏大力却生了一个儿子三个闺女,之后再没生过,直到去年将近四十才终于怀上了。两家差不多时候怀孕,一前一后,这会竟然同时肚子疼,要生了。准确的说,苏大力媳妇那是早产,这会才九个月呢,摔了一跤,就要生了。
苏大力担心他这一胎的儿子会没了。
用力挤向二弟,苏大力也去拉赖婆,“快!跟我走!”
苏勤身子壮实,他这一推竟然没推开,赖婆子被苏勤紧紧地抓在手里,一时半会他拉不过去。
这一下,苏大力可急了,老妻在那边叫着,虽然有娘在房间里接生,但老娘毕竟不是干接生的活,哪有稳婆稳当?招娣那又是早产,那可不是小事。又急又怒下,他说:“我媳妇早产,老二你媳妇壮得跟头牛似的,晚点没啥事,让让哥哥。”
泥人还有三分火,苏勤再老实,此时也怒了。什么叫他媳妇晚点没事?稳婆是他叫来的,本来就应该紧着他媳妇的。真没见过这么强盗式的人。
但是他嘴笨,此时却只是紧紧抓着赖婆子不放手,并没有还嘴。
苏大力恼了,“苏勤,我还是不是你大哥?你还听不听我的话?”
苏勤却固执地抓着赖婆往自己的房间走,却被苏大力给拦住了,逼得这个老实人反驳道:“娘不是在替大嫂接生吗?一人一个,不是最公平?”
“娘哪有稳婆熟练,生孩子这是闯鬼门关的大事,马虎不得。”这话他自然只敢跟老二说,可不敢在娘面前说,“二弟,等招娣生完孩子,马上就让稳婆去你们房中给弟妹接生,你看怎样?”看似在商量,苏大力又伸手去抓,“苏勤,你要是还认我这个大哥,就放手,否则我可不客气了。”
反正招娣那有娘在,稳婆晚点去也没事,但二弟要不放手,那么陆思华那也别想让稳婆过去。他心里想,反正这个稳婆一定要上大房去。
苏勤几乎要气笑了,这说的是人话吗?大房有娘在接生,竟然还要他让出好不容易请来的稳婆,一人独占两个,让思华在房中疼得呼天呛地?
见他依然不放手,苏大力眼中闪过阴戾的光芒,用力去抓。
但是稳婆被老二死死地拉着,一时之间他抢不回来。一怒之下,他用力去顶他,没想到苏勤不动如山。苏勤本就壮实,比苏大力个大,这一撞竟然反而撞得他自己像个陀螺一样地转,脑袋上生疼。
吃什么长大的,长得跟铁板似的。苏大力摸着脑袋,在心里嘀咕一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用力往前撞去,想把他撞开。
苏大力再怎么瘦小,那种憋足了劲撞击的力道,再加上冲刺的惯性,还是让苏勤受不住力,身子就往后面倾了过去。
他的后面是屋檐下的台阶,一个受力不稳,人就往下面滚了下去。
外面在下着大雨,他这一滚下去,滚了一身泥水。脸上也全是泥和水,天气虽然已经入春,慢慢转暖,但被雨水这一浸,风一吹,他仍然禁不住打了个冷战,打了声喷嚏。
赖婆子一脸的震惊,看得目瞪口呆,这怎么就打起来了?
苏勤从泥水里出来,那张看着老实的脸上,有了怒意。
……
陆思华只觉得自己快死了,前所未有的疼,正在折腾着她的肉体,折腾着她的神经,折腾着她的灵魂。她生了三个孩子,从来没有像这一次这样的折腾。
她甚至感觉到自己肚子里的孩子像要失去生命一样,扶着肚子,她喊了出来:“苏勤——”
苏勤似乎听到了妻子的喊声,停下了手,
他用力地想去拉稳婆,却被苏大力遮得严严实实的,他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恨过这个大哥。
人都是自私的,平日里那个总笑着的大哥,只是因为没有什么关系到他的利益。
“滚开!”苏勤一拳就砸在了苏大力的脸上。
屋子里痛呼的声音越来越轻,苏勤越发着急……
与此同时——
“哇!”婴儿的啼哭声,划破了天际的雨帘,同时也止住了外面两个扭打的兄弟。
雨势渐小,似乎有慢慢收住的趋势。
……
同一时间,牛棚那边的危房倒塌,砸向了下面正干活的人。大家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屋梁的柱子狠狠地砸向苏老爹。如果被砸个正着,那么命就没了。
大惊失色,手忙脚乱起来……
——
苏勤被这一声婴儿哭刺激的,顿时停了手,却被苏大力用力地砸在脸上。顿时,半边脸就肿了起来。
他有错觉,这声音是从自己房中发出来的,他差点以为是陆思华生了孩子。
但,声音是从大房那边发出来的,是大嫂生了孩子。
“滚开,别挡着我看儿子。”苏大力用力推开苏勤。
隔壁房门被推开,苏老太从房内出来,手里抱着一个婴儿,皮肤皱巴巴,红通通的,但在老太太的眼里,这就是个世界上最好看的孩子。
“妈,是不是儿子?”苏大力跑上去。
两人因为打架,身上都是泥水,脸上还都挂了彩,苏勤虽然个大,但没苏大力灵活,也没他心狠,挨了不少拳。这一看,就苏勤相对惨了点。
两个儿子脸上的伤还有身上的泥,让苏老太本来挺好的心情,一下子就恶劣了,“你们看看你们,这样子还是三四十岁的人吗?自家媳妇在里面生孩子,两人在外面打架,这算什么事?还是不是兄弟?”
两人的脸上讪讪的,确实为了这事打架,有点儿说不过去。
此时两人都把这种不服与不满埋在了心底,苏大力又问:“妈,是不是儿子?”
“大力,这是你闺女,快过来看看。”
苏大力本来兴奋的心情,在听到“闺女”二字,整个人都不好了,怎么是个丫头片子?
见在儿子那个样子,知道是在嫌弃孙女,老太太一巴掌拍在苏大力的脑袋上,“孙女怎么了?妇女也能顶半边天。”何况还是个有福的。
苏大力却奇怪地看了一眼老太太,娘她不是最重男轻女吗?否则也不会那么不待见他那的大丫了。
苏老太却不管他心里怎么想,她说,“大力,赶紧去洗个脸,换身衣服,这个样子算什么事。”
母子两人的互动,却并不在苏勤的眼里,他心里只有自己的媳妇,这会连喊声都弱了。
他一下子就急了,“赖婆子,快跟我走。”
却听苏老太说:“叫什么接生婆,不花钱的?我来接生就行了。”苏老太极肉疼,将手里的孩子往苏勤手里一放,就去了西厢房。
此时,陆思华只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母子连心,她只觉得肚子里的孩子生命气息也在减弱,好像要死了似的。
苏老太进来的时候,浓重的血腥味,让她心里一震,这是大出血?
后面跟上的苏勤也吓着了,他也管不了什么,急忙就去拉正欲转身离去的赖婆子:“赖婆子,求求你,救救我媳妇……”几乎要跪了下去。
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害怕过……
从来没有像这一刻那么恨老大,恨不得去杀人。
……
或许是母子连心,肚子里的孩子感觉到了母亲的绝望,突然又生命强大了起来。
陆思华抓着床单,用力往外一挤,一股血水连着什么,从她的身体里流了出来。
“哇!”一声啼哭,打破了宁静。
雨停了,太阳慢慢地露出了头。
太阳破开乌云,给沉闷的下河村一丝希望。
天,终于放晴了。
连下一个月的雨,终于在两个孩子出生后,停了。
……
牛棚那边倒下的屋柱,却突然偏了下,苏老爹捂着脑袋跪在了地上……
——
苏勤已经顾不得房间里的血腥味,人已经冲了进来。
孩子已经被苏老太抱了出去,孩子刚出生,需要好好的清洗。
苏勤并没有跟出去,他对陆思华说:“思华,谢谢你,给我生了个宝贝闺女。”
陆思华身上的污血已经被清理干净,虽然累,但听到丈夫的那一句谢,她的心也软化了。生闺女是他们夫妻俩共同的心愿,这会心愿达成,她能不高兴?
望望外面,她问:“雨停了?”
苏勤说:“对,雨停了,咱闺女是个有福的。”下了整整一个月的雨,在闺女出生后就停了,多好的兆头?
同时想着这个念头的,还有老太太。
只不过她想的并不是小孙女,而是四丫头,算命先生说得没有错,这是个有福气的孩子。
苏老太望着屋外天际那轮太阳,脸上的笑容挡也挡不住。老苏家,终于要起来了。
再看向手上洗着的小孙女,她眉头微微皱起,想到算命先生说的话,心里很不舒服。
“婶子,不好了,叔被梁上的木头砸了。”
苏老太一个踉跄,几乎站不稳脚,“伤得严重吗?”
来人说:“已经送去赤脚医生那包扎了,头被砸破了,全是血。”
来人走后,苏老太整个人都平静不下来,老头子被木头砸伤的事情,让她连给孩子清洗的心情都没有了。
想到,老二媳妇在生这个孩子时候的难产,再想到老头子莫名被砸伤,突然就想到了算命先生说的那句话:“先生者福星,后生者灾星,克父克母克亲人……”
她打了个冷战,这样的孩子留在苏家,不是要给苏家带来灾难吗?手已经情不自禁地掐向了孩子的脖子……
那原本紧闭着的孩子,像是感受到了危险,突然睁开了眼睛,瞪向了苏老太。
“哇!”小人儿突然扯开嗓子就哭了起来,这一声哭顿时引来了大家的注意。
“娘!”门外传来苏勤焦急的声音。
苏老太紧扣着孩子脖子的手改由清洗着脖子。
孩子被苏勤抱走,她也失去了一次将孩子淹死的机会。
“哎呦!”孩子刚被抱走,苏老太起得太快,腰给闪了。
这个扫把星!苏老太忍着腰间的疼,扶着腰痛苦地一手扶着墙,直呻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