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反心

含章殿,皇后灵前,诸妃哀哭。

谢映舒走到含章殿外,目光触及那巨大的黑棺,身子一个踉跄,谢澄连忙将他扶住,“郎君!”

谢映舒默默地推开谢澄,站直了身子,就这么看着那棺木,如在梦中。

分明昨夜,他从含章殿退下来之时,阿姊还在对他微笑。

他得了陛下默许,日日都在含章殿,唯恐阿姊心情不快,那日,从未提及过小皇子的阿姊忽然问道:“那孩子……怎么处理了?”

他一时僵住,不敢回答,皇后又微笑道:“我不过是问问,怀胎七月早产,可毕竟也是我的亲骨肉,你的亲侄儿。”

谢映舒只好答道:“小皇子生下来便是死的,是以陛下命人葬了。”

“可有赐名?是以何礼而葬?”

那个小皇子被视为不详,更是皇家的耻辱,如何可以赐名?又怎能以重礼安葬?

谢映舒不言,心底蓦地升起一股悲凉、愤恨、无奈的情绪,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令他太阳穴突突地疼,心底也跟着抽得厉害。

目睹阿姊怀孕时的喜悦,步步为营,小心有加,终究在这重重宫闱之中,亲眼见着阿姊成为牺牲品。

皇后看着他的神情,一切都明白了,便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只是道:“三郎,这么多年,自从我入宫开始,便甚少与你下棋了,来对弈一局罢。”

谢映舒默然,低声道:“好。”

她微微一笑,抬手命众人将那棋盘拿来,然后由宫人搀着慢慢起身,端坐下来,柔声道:“依照你年幼时的规矩,你先落子罢,阿姊后来。”

谢映舒便笑了,拿过黑子,轻轻一落,淡淡笑道:“阿姊从前教我下棋时,总是故意让我赢,但是这一回,阿姊不许再让了。”

皇后掩唇笑道:“不让。我让了一辈子,今日要好好赢你一回。”

殿中红帐被外间灌进来的风吹动,山水描金屏风前,两人的影子被光影拉得不住的摇晃,殿外花影投在三郎的水色广袖之上,皇后一边下着,一边温柔地看着阿弟。时至今日,方才知这一生,她是身不由己,但是终归还是有挂念着的东西。

那个人不是冷漠无情的君王,不是她在宫中所见的形形色色的面孔,而是她的亲人。

她落子,笑着问道:“你如今还未娶妻,可有相中谁家的女子?”

谢映舒一顿,含笑摇头,“我哪有这样的心思呢,如今天下乱成这样,我只希望早日结束战乱罢了。”

皇后却忽然问道:“你在意的那个洛水呢?”

他动作一顿。

皇后心底了然,笑道:“你自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又如何看不出你的心意,洛水其实很好,当初若无那些事情,她也早就嫁你为妻了,如今又做了你的妾室,是缘分使然。”

他垂下眼睫,淡笑道:“她要的东西,我都给不了。我与她,至多只能算作孽缘。”

皇后笑着摇头,没有再多说,专心看着手里的棋。

他们下了一局又一局,天色渐渐暗下来,皇后才起身道:“我也乏了,三郎,我们这就散了罢。”

谢映舒说了一声“好”,逆着殿中的光,他看着皇后的笑颜,只觉心头一阵恍惚。这么多年来,阿姊都是一如既往的娴静温柔,好像无论什么事情,都压不垮身为一国之后的她。

可她如今,却说她累了。

他低声吩咐蓉儿好好照顾皇后,便转身出去,皇后一直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亦转身去更衣。

回忆如此清晰,清晰到谢映舒听着满殿的哭声,看着阿姊的棺木,暗暗痛恨自己起来。

为什么自己没有早早发现?

谢映舒闭上眼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有了走上前去的勇气,跪在一边哭泣的蓉儿似有感觉,抬头看见他,蓦地往他身前扑去。

“谢大人!”蓉儿哀哀道:“奴婢、奴婢有话想说!”

谢映舒看着她,冷淡道:“什么事?”

“事关皇后娘娘,还请大人移步。”

那日深夜,谢映舒动用谢家的势力,暗中调查了很多人。

从皇后早产前一日所接触到的所有宫人查起,到产子之时所有进入过含章殿的人,从太医到产婆,终于查出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结果令人心惊。

谢府的书房内,谢映舒奋笔疾书,去信去边关。

“孩儿无能,未能护好阿姊,帝王无道,恐外戚专政,以药引阿姊早产,谋杀皇子,使阿姊生担污名,死后亦不能安……”

他写完,看着这信上触目惊心的字,一时觉得恶心。

他纵使是士族子弟,却仍在尽心辅佐郡王。他想起年少时,他频频去东宫找还是太子的陛下,三个少年郎偷偷喝酒,私下互相称兄道弟,那时本以为,这一辈子也会这样走下去,可没想到在成静离开后,他会是下一个违背誓言之人。

什么忠君,什么兄弟,可笑至极。

他谢映舒绝非隐忍之人,他不是成静,只会愚蠢地妥协。

既然帝王忌惮外戚,不愿皇后生子,那他若不让他好好看着外戚是如何造反,岂不是可惜?

元昆四年五月初六,谢定之大败柯察尔。

军中上下部皆已换血,如今兵力松散,陛下不得不加封谢定之为大将军,统领一切兵马,谢定之挥师向西,一路势不可挡,羌人久攻疲敝,加之攻占城池便会分散部分兵力,本以为此时仍可坚持一举拿下洛阳,未料此刻敌军还有绝地反击之能,一时溃败,尽又让谢族抢得了先机。

一丝士族声威得以挽回,当初成静旧属已悉数打散,若有抗拒者军法处置,哪怕皇后薨逝,谢族却未曾动摇分毫。

皇后自缢,皇帝在诏书之中称为病逝,给其最后的颜面,但谢族并不愿领情。

谢太尉收到三郎的信后,暗中吩咐三郎在洛阳先不动声色,暗中加紧联络诸位老臣,此战之后,倘若羌人溃败,必要好好清算有些事情。

如今唯一的阻碍已经被除掉了,天下兵权握于手中,皇帝小儿,也着实不将谢家放在眼里了些。

当真以为自己是君,便能一次又一次挑战底线么?

宋匀在陈仓寻找成静,本不抱太大希望。

大战之后,这里一片萧条,他暗中潜入此地,连自己的性命都已高高悬起,根本想象不出,这里还会有离奇失踪的成静和那一千将士。

但他找到了。

在那一处偏僻逼仄的峡谷之中,上天开辟地缝,巨石高山为屏障,竟生生将外面的兵马与这世外清净之地完全隔开。

是有年轻士兵长与陈仓,刚好对此地地形熟悉。

而粮草,却是一千多人日夜以吃树皮为继,直至寻到山中庄稼与可食的果子,勉强支撑至今。

天不绝成静。

天色未明,天然地缝之下的山洞中,火把刺啦燃起,士兵们东歪西倒地躺在地上,一个个睡得沉,听到细微的脚步声,一个个却醒得极快,天生的敏锐让他们眼中杀气四溢,纷纷将目光投向来人。

宋匀随着放哨士兵一路过来,步履如飞,心急如焚,待走到此处,一眼望见角落里撑头假寐的成静时,又惊又喜,大呼道:“将军!”一边唤着,飞奔过去,跪在他跟前,含泪咬牙道:“将军!你没有死……”

成静睁开眼来,眸光如电,狠狠锁住了他的脸。

看清是宋匀,方才皱眉之后又低声道:“你……”

“陛下怀疑您是否为奸人所害,又究竟是不是真死,故命属下暗中前来寻找,属下误入此地,未曾料想果真碰着您!”宋匀激动道:“听闻将军身受重伤,此刻身子如何?为何会藏于此处?将军日后可有什么打算?”

成静弯了弯唇角,沉声道:“莫要激动。”他看了看周围因宋匀的出现而精神抖擞的士兵们,淡淡道:“柯察尔心高气傲,不曾将我们杀了,他想看我们回营窝里斗,未曾想再回神寻找之时,我们已经寻了此地藏身,他搜寻三日无获,便继续进军了。”

宋匀急急道:“那将军伤势如何?”

“我无碍,已经过了许久,伤口早已痊愈。”他低声问道:“此地消息闭塞,外界情况如何?我们如今只有一千人,粮草支撑不了几日,兵甲全无,寻不到反击时机。”

宋匀便将外面情况细细说了,从战局到皇后薨逝,谢三郎把持权力,到谢定之封为大将军,成静越听脸色越阴沉,终是苦笑道:“我这一失足,竟酿成如今局面,这谢族若再是一往无前,今后江山是否姓谢,也未可知。”

宋匀暗惊,连忙跪地道:“还请成将军想想办法!”

“我自会想办法。”成静沉吟许久,才问道:“陛下命你来寻我,可有给什么别的东西?”

宋匀这才想起来还有一物,自责地一拍脑袋,连忙从胸口掏出一物呈上,“这是调动一部分兵马的兵符,是陛下最后能亲自调动的力量,陛下说若您还活着,便全权交由您,任您行事!”

兵符铁铸,边上纹着细小篆文,光华流转。

成静拿过虎符,掌心硌着那物,冷声道:“必然反攻,不辱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