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昆三年冬,注定是多事之秋。
先是大都督宋让重伤病故,大将军薛淮安被围困,百战百胜的骠骑将军成静率军增援,谁知首战便折于陈仓,许多寒门将士誓与成将军共存亡,坚决不肯撤离,尸身不明。
经此之战,谢太尉麾下大军士气萎靡不振,大大失了之前一往无前的勇猛。
随后,谢太尉亲自率军出击,誓要救围困的薛大将军,谁知敌军将领柯察尔阴险狡诈,善用兵发,久攻不下。
十二月二十八日,大将军缺失粮草,终于支撑不住,全军覆没,羌人再次向前挺进,与谢太尉对峙于五丈原。
与此同时,武平侯谋反,相继买通数个京卫,洛阳城中一场血战,尸横遍野,而后帝王大怒,下令整治朝中官权,凡有谋反嫌疑之人悉数下狱,谢映舒借士族威望大肆弹劾,亲自下狱官员达五十人,朝堂动荡不安,谢映舒权势再上一层楼。
天下兵力再次分出三万兵马,镇压武平侯麾下大军。
内忧外患不止,天下人心惶惶,士族大不如前,寒门群情激愤,百姓怨声载道,天下大乱。
元昆四年二月十一日,帝王昭告天下,皇后有孕。
士族接连战败,一发不可收拾。元昆四年二月十二,羌人破长安,直逼渭南潼关,离洛阳越发之近,江山社稷危矣。
朝中争吵不休,无人知晓此刻谁才有希望破羌人,成静一死,天下再难找出优秀将领,而诸如魏凛宋匀这些将军,却在作战之中屡次与士族不和,数次争吵下来,两方都未曾得到好处。
此刻,举国上下才终于开始忧思家国的命运,再沉溺于繁华荒诞之梦的权贵,也被现实打击得幡然醒悟。
“皇后娘娘在做什么?”谢映舒下了朝便径直去了含章殿,低声对殿外的宫女问道。
那小宫女低头答道:“娘娘刚刚服下安胎药,此刻还未午睡。”
谢映舒淡淡“嗯”了一声,直接抬脚拾级而上,推开殿门进去。
殿中袅袅燃着安神香,金砖地面泛着莹莹亮光,帷幄虚束,隐约露出软塌上的女子身形。
皇后谢映瑶着繁复宫装,风髻露鬓,娥眉淡扫,发间只斜斜插了一根白玉簪,绞着那明黑乌丝,流光溢彩。
她瞧见了谢映舒,便将茶盏搁到桌上,微笑道:“你近来总往我这里跑,三天两头的,你让外面人怎么看?”
谢映舒微微一笑,上前坐在榻边,温声笑道:“阿姊怀有身孕,万事还是谨慎为重,至于外人……让他们说去,我们自家姐弟叙旧,谁敢置喙?”
皇后不由得笑了,细细端详了一下这位阿弟,不得不说,三郎越发沉稳,这几日江山动荡不休,人心惶惶,也亏得他留守洛阳,才能震过那些老臣,力压局势,稳定人心。
时势造英雄,本以为未让他为将出征,谢映舒是万分不甘的,将来就算留在洛阳,也未必能用文官之职好到哪里去。
但,三郎偏偏做到了。
越是动荡不安的局势之下,他越能彰显出异于常人的冷静与毅力。
成静战死,时局动荡,皇帝少了那把利刃,如今即便是身为九五之尊,在皇宫内亦是步履维艰。
而三郎,却正好替他解决了一些麻烦。
三郎虽是士族中人,亦是谢太尉的嫡长子,皇帝对如今局势已全然失了把控,自然会仰仗着他。
是以,这短短几月,三郎权柄日重,早已今非昔比。
皇后看着眼前俊美清雅的男子,笑意渐渐欣慰,又想起这一母同胞的三人,还有一个棠儿,如今刚刚有孕便已守寡,着实悲惨。
棠儿不肯回洛阳,她似乎还在坚守着什么,皇后想到这个妹妹,不由得抓住谢映舒的手,切切道:“你若得闲,再去信给阿耶罢,让他把棠儿送回来,怀孕委实不好受,更何况她的处境如此艰难,这丫头……着实太苦了些。”
谢映舒垂下眼来,道:“她是什么性子?素来不将自己的性命当回事,我已劝过许多次,又岂会需要阿姊亲自来催呢?”
只是,他去信无数封,都不敌成静在她心目中的分量罢了。
所谓苦苦坚守,不过是还在自欺欺人,盼着成静可以回来。
当真是可笑。
为了所谓的感情,她总是意气用事。
他将她亲自带了这么大,她在这一点上,却半点不如他冷静。
谢映舒心中不由冷笑。
皇后收回手,叹道:“若知如此,当初便不该纵容她,是我们自小太惯着她了,不愿过于压制她的秉性,只想教她仪态礼法,反而养就一身硬骨。”
“路是她自己选的,我们如今,除了尽力护着她,又还能如何?”谢映舒耐着性子,低声劝道:“阿姊这几日注意身子,每日都要找太医请脉,吃穿皆要先行验过,万万不可马虎大意。”
皇后无奈地瞥了他一眼,“本宫知道了,还需要你提醒吗?”
这对姐弟对视一眼,皆同时摇头失笑。
***
御书房入夜之后,灯火仍旧亮如白昼。
诸位大臣议事后纷纷退下,开始分开筹备接下来的事宜,皇帝却忽然叫住了一位士兵。
那士兵正是宋匀,如今匆匆回洛阳一趟,明日一早便要重新奔赴战场。
皇帝记得,眼前的宋匀是成静昔日的下属,便赐坐赐酒,笑着问他道:“你觉得近来战事如何?羌人有几成把握退?”
宋匀拘谨得很,踌躇几下之后,起身拜道:“臣不敢预测战事,只是陛下大可放心,臣等竭尽全力,也要守住山河。”
“不必紧张。”皇帝微笑道:“起吧。”
宋匀默默起身,低头站在一边。
“坐。”
宋匀踌躇之下,再次坐下。
皇帝看了他一会儿,蓦地问道:“若是成静还在,你觉得又有几分把握?”
宋匀蓦地抬头,有些不可置信,却又低眸道:“成将军擅于谋略,精于兵法,若他在,胜算至少能大三成。”
“这么笃定?”
“臣笃定。”宋匀暗暗咬牙道:“当初在荆州时,臣便是亲眼看着成将军是如何一步一步镇服众人的,他若在,定会对局势有所挽回……只是、只是如今乱成一片,将军一世英名,竟折在那陈仓!”
皇帝笑意不变,终于将心底揣测多日的怀疑问了出来:“那宋爱卿以为,成定初一世英名,当真就草草折于陈仓吗?”
宋匀蓦地一惊,霍然起身道:“陛下是说——”
“朕只是怀疑。”皇帝沉声道:“他出事,他手下将士只服他一人,便宁可誓死追随于他,一千将士滞留下来未曾撤退,为何之后未曾找到任何尸首?死得如此不明不白,不像他成定初的作风。”
宋匀顺着这话,细细一想,忽然心中便燃起巨大的希望。
他咽了咽口水,激动道:“臣也是如此以为!陛下说得有道理!”他激动地一把跪下,拜道:“臣、臣想再去陈仓探一探,弄清真相。”
“此事疑点颇多,成静此战就算没把握,又为何会损失如此惨重?朕早就怀疑了,怕是有心人作祟罢!”皇帝冷笑一声,慢慢走到宋匀面前,抬手将他拖起,殷殷叮嘱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可朕如今是鞭长莫及了,士族倾轧,宋爱卿也当看得出局势,此事便交予你了,切记暗中行事,尤其要瞒过谢族。朕手中还有一些兵马,若定初当真未死,你便酌情处置,若他当真战死——”
皇帝闭上眼,沉声道:“便暗中彻查此事,朕的人,不可就这么死的不明不白!”
“是!”宋匀单膝跪下,虎声应道。
***
“棠儿?”
“妹妹?”
“……”
谢映展不知唤了谢映棠多少声,她才回过神来,转眸看向他。
谢映展将药端了上来,温声道:“喝药罢。”
汤药浓黑,苦味弥漫,谢映棠却毫不迟疑,直接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她猛地放下药碗,用帕子捂着唇忍了忍,过了许久,才一展眉心,抚着肚子问道:“阿兄,我的身子如何了?”
谢映展笑道:“无碍的,你好好静养,事已至此,便不要一直难过了。”
听到这话,她垂下眼来,攥着的帕子的手微微用力,沉默不语。
不可能不难过。
只是她哭了那么久,偶尔的昏迷提醒了她,她不能再这么颓废下去了。
哪怕她此刻全然绝望,觉得无依无靠,也要尽全力保住腹中的孩子。
那是她唯一的念想了。
谢映展看她又伤心起来,自觉多言,只好抬手抚了抚妹妹的发顶,柔声道:“我先去处理公务,夜里再来看你。”说着,他慢慢起身,替她拢了拢衣裳,便起身出去。
谢映展一路出去,便看见正在与士兵一同操练的七郎,七郎方才射了一箭,正中靶心,他满意地掷开弓箭,揉了揉手腕,忽地看见正在看此处的谢映展,连忙带笑走过去,“堂兄。”
“七郎箭术越发精湛了。”谢映展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
“大伯父亲自勒令严加操练,我又岂能偷懒?”七郎笑了笑,随即问道:“棠儿如何了?她今日还有好好吃药么?”
“腹中孩子是保住了,只是这丫头还是倔强,谁都瞧得出她有心事,偏偏一开始还知道要哭,如今连哭也不哭了。”谢映展想到妹妹便头疼,又问道:“你现在可有空,我有一事问你。”
“什么事啊?”
谢映展轻捶了一下他的肩,抬了抬下巴,示意他跟上来。
七郎纳闷地跟过去,直到来到无人之处,才嬉笑道:“堂兄,你这么神神秘秘的,到底是想说什么啊?”
谢映展笑意陡然全收,眸子寒冽,冷声问道:“七郎,我问你,成静出事那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话刚问出口,七郎脸上笑意登时一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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