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红杏

主帅帐中,数位将军围在一起,成静站在上首,低头看着舆图,沉声问道:“羌人主力大军如今在何处?”

韩靖连忙答道:“属下得到消息,近来大将军兵马囤于陈仓,想必羌人已被逼退,但局势不容乐观。”

成静的目光顺着舆图游走,停留在了渭水附近。

战局仍不容乐观。

他能救一个襄阳,不代表这天下的其他“襄阳”都能被救。

别的襄阳,缺少一个敢于用命拖延时机的谢映棠,亦缺少一个兵贵神速的大军。

成静眸光微闪,道:“谢映展。”

“末将在!”

成静转头,淡淡瞥他一眼,道:“可愿率七千兵马,绕行长坂坡,诱胡人转向而攻?”

谢映展微微皱眉,“这是何意?”

“北方拖延不得,胡人宜速战速决。”成静冷声道:“此去艰险,予你兵马不多,你可愿意?”

谢映展单膝跪地,“末将遵命!”

“好!”成静还待继续说话,忽然外面听见一阵声响,随即侍卫阻拦的声音响起。

他皱了皱眉,正欲开口叱责谁敢打搅议事,忽见谢映棠掀帘冲入。

成静动作微滞,眼神霎时一变。

所有将军闻声同时转眸去看,发觉是她时皆面色各异,谢映展已出声道:“棠儿?”

帘帐重落,谢映棠低低喘着气,又抬起眼帘。

目光掠过在场所有男子,继而凝于成静的漆黑双瞳之上。

她喉间一哽,有些焦急,心知不该打搅他议事,却又实在难以再等。

她快步上前去,伸手拉住了成静的衣角。

众目睽睽之下,她抬眼望着他,眼波水光盈盈,因焦急而俏脸泛红。

成静眼神微微变了,忽地一把攥紧她手腕,对身边人沉声下令,“暂且散了,有事稍后再议。”说着,便直接将她拉入怀中,带着她快步出去。

帐中泛起低低的哗然。

这些人,大多都是在几场战争之中,早已对成静心服口服之人,成静平素严以律己,御下以严苛著称,哪会像今日一般……被小美人拉了拉衣角,就忽然要散会?

而其余虽谢映展过来的部下,虽觉荒诞可笑,但顾忌这女子是谢映展之妹,倒也未曾多说些什么。

一瞬间众人心思各异,目光皆如火般燎人,纷纷投向谢映棠。

谢映棠心尖一颤,只能埋头闷在成静怀中,竭力去忽视众人探究的眼神。

成静抬手拍了拍她的背脊,直到带她到无人处,才放开她,问道:“何事?”

她咬了咬唇,有些吃痛,又松开,望着他急道:“你昨日攻下襄阳之后,可曾找到红杏?”

成静微微凝眉,“红杏?”

“我被人骗走之前特意支开了她,她不在我身边,后来我便再也没见过她。”她有些焦急,又特别懊悔,双眼通红通红的,“她是不是出事了?静静就算没有发现她,又可否找到了她的尸首?好歹有个下落罢!”

她说着,眼泪便簌簌而下。

成静低头擦去她眼角泪水,温声道:“你先莫急,我去寻人问问,横竖她都在城中,断不会没有下落。”

谢映棠闷闷点头,又伸手抱住他的腰,把小脸贴入他的怀中。

成静抚了抚她的后脑,语气忽而低沉冷然,“你方才说,是你支开她?”

谢映棠身子下意识一抖。

他狐疑地眯眸,脸色愈阴,她连忙摇头道:“我是让她帮我拿东西,谁知她刚刚去了,便有人来找我。”

他语气深晦,“彼时外面正在攻城,危险难料,你却让她远去?”

谢映棠一时不知如何回答,他的手已钳制住了她的下颌,指腹轻轻摩挲着她的肌肤。

“当时敌军破城,你忽然要支开她,是想做什么?”

谢映棠想偏头躲避质问,身子却被他猛地扣紧,她退无可退,只能直面着看着他。

他冷声道:“让我想想……以你的秉性,不愿落入他人手中,对此局面只有一法可解……”

她摇头,他却低头,抓着她的手不自觉地用力。

“你想自我了断?”

她垂下眼,静默不语。

她有时候觉得特别奇怪,为什么他的心思总是这般缜密,她无意间用错一个词,便能让他迅速抽丝剥茧,看透一切。

她的一切心思仿佛都在他面前展露无遗,她都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她本想瞒下来的。

她的沉默无疑验证了一切,成静眼底霎时腾火,只死死地盯住她。

他呼吸重了一丝,恨不得将眼前人狠狠教训一番,又知道她做的没有错。

她只是不想拖累他而已。

这么一想,他忽然觉得讽刺得很。

倘若不是奸细将她骗了去,是不是她此刻已经没了?

他倒是还要感谢那奸细。

成静猛地用力,她后背一痛,被他紧紧按在身后木柱上。

她惶然抬头,他眼神漆黑,像望不到底的深渊。

“谢映棠。”他咬牙狠狠警告她道:“你若再敢随便拿自己性命开玩笑,我便……”

他话顿住,懊恼地一皱眉,又忽然低头狠狠咬住了她的唇瓣。

他的动作头一次如此凶狠,她吃痛,抬手要推他,却丝毫动不了。

成静咬了满嘴血腥,又在她耳边怒道:“你究竟听到没有?不管遭遇什么,你亦要拼命活着!能活下来就行,我会救你!”

她摇头,看见他目光逐渐阴鸷,又连忙点头,抬手触上他的眉眼,“静静别生气了。”

她声音柔软,尾音上扬,哪怕他再狠,在她这般的温柔依赖面前,亦完美没辙。

成静猛地放开她,转身走了几步,深吸一口气。

他简直是要疯了。

她对他永远都只有包容,永远只有无条件的信赖,他有时候都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样的决策出来,她又凭什么要这么完完全全地为他好?

他又气又想笑,蓦地开口道:“我当初留你在洛阳,便是料定你会有危险,我用你的安危当赌注,让陛下因此而让步……你可明白,我并非你眼中一心一意只为你好的那个人?”

她沉默许久,眼睫轻垂,点头道:“我知道。”

她慢慢上前,伸手去拉他的手,低声道:“但便是因为如此,我知道,我的夫君眼中更有大局,他不会因为我一昧隐忍,不会关心则乱,他有更多需要权衡的东西……你这样,我觉得没有错啊。”

“当年在洛阳,你带我去查抄侯府,后来你告诉我那么多……你说成家因帝王猜忌而死,将来焉知你不会被今上猜忌,如今四面埋伏,你不如此博得机会,难道要与我战战兢兢一辈子吗?”

“是我太过轻视自己,忽视了你的感受……对不起。”谢映棠抓紧他的右手,轻轻摇了摇,“你低头看看我好不好?”

成静闭眼复又睁开,侧头看了去。

她攀着他的手臂,眸子清澈,唇瓣上还带着被他咬破的伤口。

他忽然低头,将她环住,低叹道:“是我不对。”

后来,成静便去命人寻找红杏下落。

此事说来也颇为有趣,那日红杏寻不到谢映棠,惊慌失措,以至于跑到了危险之处,又误打误撞救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士兵。

她找不到谢映棠,却又不能无法对性命垂危之人坐视不管,便将那人拖去了僻静的角落躲了起来,忍着满心惧意,给他包扎。

太守府后院无一处安全,她给他包扎好之后,又将他拖入柴房里,让他蹲入缸中,勉强去躲一劫。

可那士兵堂堂男儿,哪里肯躲在这里苟且偷生?他不愿躲避,却感念红杏恩情,便让红杏躲进去。

他要出去守着。

红杏本是不愿的,她想:若谢映棠出事了,她便横竖也是要随夫人而去的。

她是死是活,都没那么重要。

那士兵却道:“若翁主未曾出事,你却出事了呢?未确定消息之前,你还是躲在这里吧。我是将军,我要与襄阳共存亡。”

他说完,不由分说地盖上了大缸的盖子,快步出去。

谁知还未与人缠斗,便忽然听见城外厮杀之声。

援军忽从天降。

那士兵大喜过望,随后与援军会和,便归入了成静麾下。

随后,大军在襄阳修整,他不过等级最末的小小兵卒,想求见成静却不得法。

便只将红杏安置下来,等到城内被肃清奸细,彻底安全之后,再让红杏亲自去找谢映棠。

谁知才过了一夜,成静便亲自下令寻找红杏。

谢映棠坐在屋里,红杏扑在她膝头,嘤嘤哭泣道:“我差点以为,红杏再也见不着夫人了。夫人日后万万不要支开红杏,不管发生什么,我们一起面对好不好?”

成静静立在一边,听着红杏的话,不含情绪地看着谢映棠。

谢映棠感觉到他在看她,有些尴尬地咳了咳,然后轻轻抚了抚红杏,安慰她道:“我再也不会如此了,能平安已是万幸,那个将军是谁?可否过来一见?”

红杏闻言,不好意思地往后缩了缩,低头抿唇不语。

谢映棠瞧她模样,隐隐觉得有一丝不同寻常,便试探道:“你……莫不是对他……”

“自然没有!”红杏连忙否认,又期期艾艾道:“只是我救他一回,他就我一回,我、我与他已经扯平了,他一个微末小兵,夫人见他作甚?还是算了吧……”

她目光躲闪,谢映棠越发好奇,便正色道:“你虽是我的贴身侍女,这么多年来,我却一直拿你做好姐妹。这将士为人正派,我焉有不见之理?还是将他叫来罢。”说着,她对成静眨眨眼,“静静让我见一见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