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映舒一言不发,脑海中却反复回荡着白日之事。
他换了官袍预备上朝,推开门却见洛水跪在门口。
洛水大病一场,身子虚弱不堪,本来是下不来床的,但她偏偏要跪在门口,就好像是在挑衅他一般。
三郎冷眼看着她的身影。
几日不见,他险些都快忘了她的存在,但每次快要忘记她的时候,她总会用各种方式窜进他的脑海中,他昨夜好不容易未曾梦到她,她却又跪在这里,实在是令他厌恶。
他这样想着,看她的目光更加阴鸷。
洛水看见面前出现一缕熟悉的衣角,她混混沌沌的意识才终于清明了一瞬,她摇摇晃晃地直起身子,俯身朝他拜道:“妾想求郎君一件事。”
谢映舒冷笑道:“你以为,你这样跪着,我便会怜悯你了么?”
洛水笑了,“妾不奢求郎君的怜悯,郎君哪里是有怜悯之心的人呢?这么多年,妾在郎君身边伺候着,从怕您到爱您,就做好了被抛弃的准备。只是,从前郎君对妾说过的那些话,还有那天在马车上的种种……您或许再也不愿意回忆了,但是妾永远都会记得。”
谢映舒冷冷抿唇,神色越发冰冷,“你说够了吗?”
洛水脸色惨白,仰头看着他,自顾自道:“妾跪在这里,只是想问一问,郎君既然这般厌恶我,当初为什么偏偏要留下我?既然肯对我表露心迹,又为何总是要作践我?因为我看穿了你的骄傲,知道人前风光的谢三郎,实际上又有不堪的一面吗?”
“郑秀宜!”谢映舒猛地甩袖,狠狠盯着她,怒道:“你是疯了不成?”
“郑秀宜不是疯了,是死了。”洛水凄然一笑,苍白的面容上,红肿的双眼里只余下空洞的黑,“郎君既然还记得郑秀宜这个名字,是不是……也曾将最初的亲事当了真?秀宜曾经以为,你会是我的夫君,我会是你的正妻,可后来我便配不上你了,你由我的未婚夫……变成了我主子,可我仍旧是抱有期待的,可那碗堕胎药端上来后,我才知道只是我妄想。”
她第一次见到三郎,是在御花园里偶遇。
那一次,粉雕玉琢的郑家小娘子坐在千秋上,好奇地看着那清秀俊逸的少年郎。
她的贴身侍女告诉她:“这便是与您有婚约的谢三郎,洛阳人人赞他芝兰玉树,风姿无双,等小娘子将来长大了,嫁给他定然幸福。”
十二岁的郑秀宜羞红了脸颊,她想主动去与那看起来冰冷的少年说话,却发现少年为人骄矜孤傲,实在不好相处。
再后来,家逢变故,贵公子谢映舒再次出现时,是与一众好友饮酒作乐。
他斜斜倚在那处,眼角上挑的弧度动人,姿态风流而潇洒。
改名洛水的郑秀宜忽然觉得耻辱。
她历经折辱,第一次感觉自己被□□裸地剥开了最后的尊严,因为她要在昔日的未婚夫面前卑躬屈膝,婉转讨好他人。
但出乎意料,他为她解围了,并且留她在身边。
他带她的态度算不上好,却也算不上差,她怦然心动,她辗转不眠,她惶恐不安。
她时时刻刻,都在揣摩他的心意。
越是靠近,越是发现他的另一面。
原来睡着的谢三郎也可以那般可爱,原来醉酒的他那般无害,原来他也有温柔的一面。
她承认,自己早就沦陷了。
有时候,她会看见活泼讨喜的小翁主四处惹祸,三郎每次都会佯装出很生气的样子,有时候眼睛里却是带着笑意的。
洛水不知有多羡慕谢映棠。
若她能平平安安长大,她也可以如此肆意,也可以堂而皇之地与翁主一般,朝着三郎撒娇,却只换他带着无奈和宠溺的眼神。
洛水知道,这一切大抵是不可能的。
可她想起三郎至今未曾娶别人为妻,想起他带她的那一丝丝不同,忽然就觉得……她为什么不能搏一搏?
若无意外,她就本就该是他的妻子,不是吗?
事实证明,她输了。
输得非常彻底。
三郎的心,她觉得自己看透了,又觉得还是捉摸不透。他爱不爱她呢?或许他不爱她,只是她一直在自作多情,也或许他一直都爱她,只是他对她的那些微薄的感情,比不上门阀礼法,配不上他的骄傲。
总之,洛水觉得自己应该放弃了。
早朝时分,天色都未曾亮起来,只有路两旁的灯笼发着猩红的光,将她面颊上的泪反射出冰冷的光。
谢映舒站在她面前,身姿笔挺修长,眼神冰冷、肃杀。
他对她动了一丝杀意。
但那抹杀意转瞬即逝。
因为他听到了她的一声抽泣。
谢映舒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撇过了头去,冷声吩咐道:“把她带下去。”
说完,直接从她身边走跨过,头也不回。
太阳升起前是最冷的,谢映舒一直到上朝,都有些心不在焉。
他上完朝并未回府,而是直接去了尚书台,直到现在,仍旧觉得心烦意乱。
以往半个时辰可以看完的卷宗,他已经看了整整两个时辰。
可一闭眼,脑海中浮现的,是洛水跪在那处的样子。
谢映舒眼神冰冷,腾得起身。
一边小心翼翼观察他脸色的小官不禁一抖。
谢映舒道:“我先回府一趟。”也不等人反应过来,便直接快步走了出去。
坐上马车,车还未抵达谢府,远远便听见马蹄声。
谢映舒掀开帘子,便看见是谢映棠骑马出城去了。
不由得眉头一皱。
她何时学会的骑马?
成静教的?
成静与她刚刚成婚,为何突然要教她骑马?
谢映舒这几日对着外面传入洛阳的消息头疼,他虽不用上战场,却一直在揣摩着各方的意图。
唯一令他觉得讶异的是,成静一直没有动静。
陛下到了现在,若还将成静拘在中书省,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种种疑窦堆积心头,从方才看见谢映棠骑马之时,蓦地豁然开朗。
谢映舒狠狠一攥掌心,冷冷道:“回尚书台!”
谢族马车急速调转,谢澄不明所以,仍旧极快地返回尚书台。
尚书令江施正低头翻阅卷宗,只闻急促脚步声,随即谢映舒推门而入,沉声道:“都出去。”
这话,是在对着屋里其他小吏说的。
那些人迟疑一瞬,纷纷起身行了一礼,慢慢退下了。
谢映舒快步上前,对江施行礼道:“江世叔,家君不在,小侄有事相议。”
他唤的是世叔,而非大人。
自称小侄,而非下官。
那这件事,不是关乎政事,而是关乎世族利益。
江施抚须缓声道:“世侄有什么想法,尽管说罢。”
谢映舒沉声道:“侄儿想说之事,是关于成静。”
太阳西下之时,谢映棠与成静才从城外归来。
她将骑马练得更加熟练了,心里有了小小的成就感,是以一路上都眉开眼笑的。她侧头与成静说说笑笑,成静看她如此开心,便也淡淡笑了。
她多学一些防身的东西,他便放心一分,毕竟他此去安危难料,若他不得不做出什么不太好的事情来,她在洛阳或许也会有危险。
他在心里估摸着,离他前往荆州或许时日不久,只要大将军薛淮安能够及时支援薛淮安,保住上邦,他便多拖几日,继而安安心心地去公安一带周旋,静观其变。
若胡人不攻城,他便会很快回来,谢映棠也不会等很久。
可他没有想到,有些事情来得是这样快。
成府外灯笼浮动在暗夜中,成静一手牵马,一手拉着谢映棠的手,踩着一地清辉而归,便远远看见府门前的轿子。
看规格,是宫中御前来人。
谢映棠看见门口垂首恭候的内侍,便心里微沉。
门口等候的大内官远远看见走上来的人影,忙笑着上前道:“成大人啊,咱家在这里等了一下午了,您可算回来了!还有翁主,端华翁主与大人刚刚大婚不久,陛下都让咱家来代为祝贺呢。”
谢映棠笑道:“那还望公公回去后,替我谢过陛下。”
“诶,要谢的话,便让成大人亲自去宫里见陛下吧。”大内官话锋一转,双眼笑眯眯的,意味深长道:“陛下此刻急召,您现在才回来,已是耽误了许久,大人还是随便收拾收拾,便随咱家入宫吧。”
谢映棠心口猛地一跳,笑意登时全消。
她是隔三差五便往宫里跑的,大内官对这位谢家小翁主不可谓不印象深刻,太皇太后与皇后都宠着她,陛下也待她温和,是以这丫头,在宫里也是个难伺候的小祖宗。
只是偏偏嫁了成静。
大内官顶着翁主冰冷的眼神,只觉头疼得紧。
成静紧了紧谢映棠的手,颔首笑道:“那劳烦中贵人多等候等候,下官进府中收拾一二,便立刻去。”
大内官连忙赔笑道:“您快些就好。”
谢映棠冷冷瞥了他一眼,正要开口质问,成静手上力道却一紧,直接将她不由分说地拉了回去。
谢映棠一路跟着成静,他脚步极快,她跟在后头,越来越觉不平。
成静将她拉入房中,阖上门来,猛地将她一把拉入怀中。
她心尖一颤,抬眼惶然不安地看着他。
成静黑眸雪亮刺目,沉声道:“或许出了什么意外。按正常设想,陛下应等时局稳定,在朝会之时颁布诏书,而非如此仓促。”
她唇瓣轻抖,脸色霎时惨白,“那你……”
“我不知能否回来,你需照顾好自己。”他暗暗一咬牙,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飞快转身,翻找出一枚玉佩,以及一个小巧的木匣子,递给她,眼神幽深,“这个玉佩是我的信物,我昔日朋友下属皆认识此物,还有洛阳城中的部分暗中势力,皆可动用玉佩。你将它日日戴在身上,或许能护你意外。此外,这个木匣子里有我尚未一一告诉你的东西,你将此物收好,切忌落入他人手中。”
她抱紧那匣子,急急道:“可你此去安危又如何?”
“我自会护好自己。”成静低头,呼吸渐重,深深地看她一眼,“好好保重,相信我。”
说完,直接推门出去,头也不回。
谢映棠凝眸看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直至他彻底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这才身子一晃,垂下眼来。
心口发烫,失魂落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