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谢映棠穿衣起身,这回她里面穿着亵衣,倒是不曾羞赧地避讳着成静。
成静靠在床边,抬臂撑起帐帘,好整以暇地看着她穿衣服,目光灼灼迫人。
那些衣裳繁复得紧,谢映棠自己哪里穿得好?她饶是自己穿好了,那打结的手法也委实令人哑然失笑,成静等她穿得差不多时,才起身拉了拉她腰侧的结,笑道:“这是什么系法?”
谢映棠茫然地一眨眼。
有问题吗?
她的打结手法倒也有趣,仔细一看也真不丑,只是平素礼法严格,衣着之上也要求一丝不苟,谢映棠平日由侍女伺候着,这般打结也是头一回。
成静笑道:“这倒是有趣,只是夫人在府中可以系着玩儿,出去了还是顾忌着堂堂翁主的面子。”
谢映棠笑吟吟道:“我这几日都在静静面前,那我就这般系着。”
成静无奈一笑,扬声唤来了下人,吩咐道:“备车,带上拂云,我与夫人要出城。”
拂云,便是他一贯骑着的枣红色骏马。
那是皇帝御赐,确实一日千里,堪称绝世宝马。
那下人应了一声,躬身退下去准备了,谢映棠诧异道:“难道又要出城骑马吗?”
成静抬手捏了捏她的脸蛋,“让你学骑马,一是带你放松,二是……天下战争不休,洛阳城内未必安全,将来若我不在你身边,你或许用得上。”
不知为什么,谢映棠听到这话,便忽然觉得难受起来。
她虽心中胀涩,面上却轻松地点头道:“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学的。”
成静怜惜地抚了抚她的脸颊,低头在她眉心印上一吻,“乖。”
城外还是旧地方。
成静先是带着谢映棠骑着拂云走了一圈,再慢慢加速,等她渐渐适应了在马背上的状态,才带着她跃下马背,再告诉她怎样自己翻身上马。
拂云并不是一匹脾气温和的马,谢映棠本来有些怕它。
她试探着伸手,手心贴上拂云的前额,轻轻抚了抚拂云的马鬓,拂云的鼻子里发出一声低喘,随即蹭了蹭谢映棠的手心。
谢映棠开心地笑出声来。
她与拂云相处和谐了,这才敢拉缰绳上马,成静告诉她应怎样踩马磴子,她被他扶着上上下下两个来回,第三回 才终于顺畅了。
她兴高采烈地坐在马背上,对成静摆摆手,神采飞扬道:“没事啦,我已经会了。”
成静略一扬眉,还没来得回她一笑,便听到一声尖叫。
“啊……静静!!”
谢映棠悚然一惊,拼命去拉缰绳,身子摇摇晃晃,吓得花容失色。
她一高兴便得意忘形,方才一不小心踢到了马腹,拂云会错了意,忽然就开始跑了起来。
成静瞳孔一缩,右手狠狠一攥,身子快速朝拂云掠去。
谢映棠只觉得身子晃得厉害,只听见成静冷声喊了一句“伏低身子”,她慌忙去伏低身子,身子一斜,眼前天旋地转,只觉腰间一紧,落入一人的怀中。
成静薄唇冷抿,眉峰冷冽似冰,右臂搂紧谢映棠,一把拉紧缰绳,低低“吁”了一声。
拂云在他身下渐渐安静下来。
谢映棠心跳极快,紧紧抓着成静的衣裳。
成静眼睫淡淡一落,掩去眸底森凉之意,下颔绷得极紧,问道:“怎么样?”
谢映棠喉间一哽,并不说话,沉默地摇了摇头。
她觉得心悸。
方才险些落下马之时,她只想着谁能救她,可当她真正地落入成静的怀中之时——
方觉得自己无用。
第一反应是想着他。
将来,他真不在身边之时,她饶是学会了骑马,又如何独自一人保护自己?
成静或许也会派人保护她的罢。
但是她若永远在他羽翼之下,成静为天下殚精竭虑,又怎能时时刻刻护她周全呢?
偌大谢族,她的父兄尚且无奈远征。
堂堂公主,她家家生来便是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也曾在深夜低叹。
至高无上,并非真就至高无上了。
更遑论一个他?
谢映棠紧紧阖眸,心潮泛起,一时心头如被风雨吹打的孤舟,漂浮不定。
更遑论一个被帝王猜忌、无父无母、坚持到今日的他。
谢映棠抓着他的力道忽然一紧。
“被吓着了么?”
没有看出她的异样,成静缓了神色,又恢复了那温柔宠溺之态,在她耳边小心翼翼地底下头来,似乎又想怎样哄哄她。
谢映棠背对着他沉默着,紧紧咬着唇瓣,不让自己泄露出一丝恸意。
她缓缓摇了摇头。
成静不疑有他,翻身下马,朝她伸出手来,淡淡道:“今日就到这里罢,回去好好歇歇。”
谢映棠沉默着,伸手去捏住那缰绳,缰绳粗糙,磨在她细嫩的掌心,有些硌手。
她摇头,抬眼直视着成静的双眼,“我没事,我还想继续骑马。”
成静看着她湿润而明亮的眸子,眼神略暗了一丝。
良久,他才垂下那只僵在空气中的手,垂袖淡淡道:“好。”
当日直至深夜,二人才回到府中。
星光璀璨,夜幕高悬,湖畔清辉冷寥,成府门前灯火浮动,浅风徐徐。
子韶见二人一直不回来,险些亲自出城去寻,堪堪踏出府门,便看见马车远远驶来。
成静走下马车,便淡淡吩咐道:“多准备一些热水,夫人要沐浴更衣。”
子韶大致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心中诧异今日怎就这么拼命,当下却应了一声,抬手使唤人牵走拂云,匆匆去准备热水了。
成静垂袖在马车前静立片刻,月光清辉洒上袍角,眉峰鼻梁的弧度皆冷冽万分。
他站了须臾,恢复了本来的温和容颜,才转身掀开帘子,淡淡一笑,“还不出来吗?”
谢映棠困倦万分,却还是打着精神不让自己睡着。
她对成静的心疼之感一发不可收拾,就是不想让他抱着她自己回去。
成静不是没有感觉。
他亦心疼她的心疼。
谢映棠困得声音软糯,绵绵软软地道了一句“来啦”,身子却晃晃悠悠的,揉着朦胧睡颜走得左歪右倒,在下来踩杌子时脚底一滑,整个人扑去成静怀里。
成静张臂将她抱了个满怀。
白日洗发后的淡淡清香还残留在她的发间,哪怕她浑身香汗淋漓,他闻起来,亦觉得怀中人而香甜万分。
他低眸亲了亲她的额头,也不问她还不要不要坚持自己走了,直接将她抱了回去。
谢映棠挣扎着保持清醒,但他的怀抱实在是太熟悉了。
置身于这般熟悉而温暖的环境之中,浓浓睡意如潮水般涌了过来,她眼皮重重一阖,彻底隔绝了整个世界。
夜凉如水。
再醒来时,不知是几更,窗外天色未凉,空气里泛着凉冷的湿意。
入夏之后雨水浓重,檐角铁马的摇晃声声声入耳。
谢映棠往被子里轻轻一缩,抬手摸了摸手臂。
她身上干净而温暖,成静已帮她洗了澡,换了身干净衣裳。
她心里还是说不出来的心疼酸涩,伸出手臂去,抱住背对着她的男子。
她紧紧抱着他,只沉默地蹭了蹭他的背,像她养的猫儿,总是这般轻蹭着她的掌心。
表示依恋,表示信赖。
他睡眠向来浅,黑暗中的双眸无声睁开。
他的眼睛,仿佛沉浸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仍旧浓黑得发亮。
他薄唇微抿,一言不发,就这般感受着身后女子的依赖。
白天之时,他就能猜到,她忽然的强颜欢笑,到底是为了什么。
这世间总不给他喘息之机,他不止一次地想得到些什么,上天都要这般残忍地拆开。
他无惧残忍,只怕她又被逼着成长。
一夜难眠,两人互相带着心事,默然无声。
天色微亮时,成静起身上朝,谢映棠头一次这般早起,便要在院中摆了凳子,去摘树上将谢的海棠花。
满树鲜红,谢映棠踮脚在树下探着手,红杏和金月小心翼翼地护在两侧,不住地喊着“夫人小心”。
成静抬手揉了揉眉心,抬脚出了门。
他后脚一出成府大门,谢映棠便来了巨大的胆量,利落地一撸袖子,一拢裙摆,极为灵活地开始爬树。
她从前只敢悄悄地爬棠苑的树。这个秘密,三郎不知,连谢秋盈也不知。
成静归来时,谢映棠做在院中,捧着热茶喝得惬意,满地海棠花,树上光秃秃。
一片安稳宁静。
谢映棠瞧见他回来了,便起身招呼着侍女为他换下朝服,然后亲自端了热茶给他,笑吟吟道:“我方才命人将海棠花打落了,我曾经向谢府的厨子请教过海棠糕怎么做,今日我亲自做给你吃,好不好?”
成静看着她充满希冀的目光,却并未贸然答应,只是微微一顿,微笑着反问道:“卿卿还会下厨?”
“我……”她有些含糊道:“我应该是会的罢,我瞧别人下厨,好像都不太难的样子。”
成静微微皱眉,还未说下拒绝的话,她又急忙道:“静静答应我好不好?我想下厨。”
成静便也不拒绝了,颔首道:“好。”
谢映棠喜出望外,直接招呼红杏道:“快快收集了院子里的花,洗净了拿给我……啊不对!是送到后院小厨房里去!”
红杏高声应了一声,谢映棠笑着凑到成静跟前,踮起脚尖亲了他下唇一口,裙摆翩跹一摆,整个人便欢快地翩然而去了。
留下成静淡然立在那处,抬手抚了抚下唇,眼睫轻落。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