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映棠坐在床上,身上严严实实地裹着大氅,那些衣裳都是成静的,她青丝不束,脸色苍白,正低头咳着。
见成静进来,她抬头看了过去,不出所料,她的兄长们也来了。
她眸子深黑,不含一丝波动的情绪,唇上血色全无。
谢映舒一眼便看见憔悴的她。
他脸色微变,快步冲了过去,惊怒道:“你怎么……”
他的话戛然而止,谢映棠猛地扑上前来,一把拉住他的衣摆。
他浑身血液遽然静止,低头看着她。
她低咳着,哀声祈求道:“你不要带我回去好不好……”
谢映舒心底一凉,面上的忧色慢慢敛去,继而一股怒意腾上心头,“你还这般倔强——”
她仰头看着他,唇紧紧抿起。
她这样一动,裹好的衣裳登时脱落,成静知晓她身子如何,连忙走上前去,丝毫不避讳地攥住她的手腕。
她偏头看他,谢映舒脸色一沉。
成静攥着她的手腕,让她重新躺回去,给她妥帖地拢好衣裳,才冷冷道:“你大可以迁怒于我,但不要为难她。”
这话是说给谢映舒听的。
她却怕三郎发怒,忙抬手抱住的成静的腰,将小脸贴上他的侧腰,慌忙道:“阿兄你不要阻止我,我、我与成大人已……”她狠狠一咬牙,“已有夫妻之实!”
此话一出,屋内三位男子同时一愣。
谢映展惊道:“什么?!”
谢映舒右手一攥,怒道:“你反了天不成?”
谢映棠一言不发,浑身开始难以抑制地抖动起来,将脑袋埋进成静怀里。
成静不动声色,看她竟自毁清白至此,一时心里软得一塌糊涂,抬手抚了抚她的后脑。
她紧紧抱着他,不顾兄长越来越黑的脸色,闭上眼,急急道:“我是他的人了,这样不清白的女子,阿兄若不想弄死我,便成全我罢!”
她却不知,她侧身抱上成静时,扯动身后伤口。
那血迹便从绷带内渗了出来,微微染红了衣裳。
谢映舒一怒方起,便触上她身后的血迹,眼皮狠狠一跳。
她是何时受伤的?
他深吸一口气,渐渐冷静下来。
受伤至此,加上身子虚弱,成静定不会与她贸然行云雨之事。
她为了让他成全她,就连这种谎言也敢随便说出来了么!
若是外界知晓……
谢族名声暂且不言,而她彻底惹怒家族,又该是怎么后果?
谢映舒薄唇弧度寒冽,狠狠一闭眼,复又睁开,蓦地抬头看着成静。
成静心底亦恸,对他摇了摇头。
他与三郎虽关系不复当年,却始终了解三郎的性子,他太过于独断,工于心计,却又过于冷酷寡情。
谢映舒一言不发,只垂下眼睑,看着谢映棠的脸。
她此刻见他不作声,正悄悄偏头瞄着他,水眸里半是惧意,半是惊慌。
不知为何,他心底颇为不是滋味。
谢映展上前几步,也看到她身后的血迹,忙道:“三郎,你还不肯妥协么?”
谢映舒冷淡道:“我妥协又有何用?偌大谢族,非我可以做主。”
这语气,便是稍稍松动了。
他再狠,也终究还是心软了。
罢了。
但愿,成静是她的良人。
但愿,她莫要步上阿姊的后尘。
谢映舒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推门出去。
成静见他出去了,才摸了摸谢映棠的脸颊,坐在她身边来,柔声问道:“还疼不疼?”
谢映棠声音软如幼猫,“疼。”
成静抬手,以手背贴了贴她的额头,感觉到没那么烫了,才微微放下心来,“以后不用如此莽撞,更不要随意置身于险境,我与你说过几遍,你要记在心里,知道吗?”
她点了点头,抬头看向一边撇过头去的谢映展。
谢映展觉得这俩人实在没眼看,不过时间一长,他慢慢也就接受了他们在一起的事实。
不过,他站在这处,也着实觉得别扭。
谢映棠问道:“二兄,阿兄他……是不是肯放过我了?”
“或许是。”谢映展无奈道。
“那……我可以不回去了吗?”
“你还想不回去?!”谢映展眼皮一跳,蓦地开口道:“你都未出阁,还想留宿在别人家?”
他的声音或许过大,外面的谢映舒猛地推开门,冷哼道:“你还想不回去?”
谢映棠不敢再说话,又把脑袋扎回成静怀里。
成静护着她,淡淡道:“她回去是什么后果,三郎心里清楚。”
谢映舒道:“不回去是什么后果,定初心里不清楚?”
成静冷淡道:“所以症结在于令尊,三郎既然愿意成全,那何不好人做到底?”
他脸皮忒厚!
谢映舒忍了又忍,心道他凭什么要给他成静做好人?能成全已经是看在妹妹的面子上,他冷笑道:“我做什么好人?帮你去说服我父亲?”
成静颔首,“正是。”
谢映舒又是冷笑,“你以为我父亲如我一般,会因此而心软?”
“令尊刚正谨慎,说一不二,自然难以动摇。”成静淡淡道:“只是,令尊与公主这些年来,感情似乎越发冷淡?棠儿若出事,谢族好交代,宗室那边呢?你们士族遮天蔽日,与宗室也越发关系紧张,这一点,令尊自然需要考虑。”
“再者,令尊有仁爱之心,对子女自然心存怜惜,他为一族之主,自然不可宽恕丝毫逾距之事,但若真如棠儿所言,我与她已有夫妻之实呢?”成静感觉到怀中少女微微一僵,安抚性地拍了拍她的肩胛,嗓音清冷,“三郎才智谋略冠绝天下,相信令尊也只有考量,如今,静只希望二位郎君可以出手相助,劝说一二,便以棠儿刚刚的说辞冒险一试,至于迁怒,自有我一人承受。”
谢映棠连忙摇头,“不要……我阿耶下手绝不留情……”
她非要从他怀中转出来,成静低眼看着她,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我自有分寸,我若出事,如何还能好好保护你?”
她咬了咬唇,眼泪在眸中打着旋儿。
谢映舒实在看不下去,偏过头去,淡淡道:“行,我能配合你。只是后果如何,便于我无关了。”
成静笑道:“多谢。”
谢映舒冷哼一声。
谢映棠迟疑着,也跟着喊道:“多谢阿兄。”
谢映舒转过头来,似怒非怒道:“你这丫头,我还未找你算账!”
她又缩回去。
只要三郎说她,她便往成静怀里躲。
三郎面上黑如锅底。成静无奈,唇角微微一扬,眸子也随着笑容扬起,而弯成了温柔的月牙状。
倒是一边的谢映展无声地叹了口气。
三郎这变卦,也委实变得够快,方才还拿着剑招招狠绝,如今却又如此好说话。
罢了,毕竟是他弟弟。
后来,四人还在屋中说话,谢太尉从皇宫出来,便径直来了成府。
能让谢太尉亲自出来,可见此事动静之大。
四人对视一眼,随即假装十分不和睦的模样,一前一后陆陆续续出去。
谢映棠依商议计策,一把跪倒在父亲面前,哭着说自己已经以身相许,气得谢定之脸色不比之前的谢映舒好看多少。
谢映棠哭得凄惨,哭着哭着便昏迷过去,那身上的血迹便露了出来,成静便上前如实说了。
谢映展当即不忍,开口劝了几句,谢映舒见二兄开口,便也不情不愿地帮腔了几句。
谢太尉忍了又忍,然后将成静单独召到一边去。
当日,谢定之仍是想将女儿带回去,只是装昏迷的谢映棠分外着急,便佯装在睡梦中仍哭喊着成静的名字,她演得卖力,身子情况也确实没有造假,连她两位兄长都差点相信了。
众人面面相觑,是时谢映舒便开口道:“孩儿以为,就让妹妹呆在成府,由我族亲自带人看守,不许成静与她独自想见,亦是一样。”
装昏的谢映棠急了。不带这么坑亲妹妹的!她要是见不着成静,她得多难受呀!
谢映舒继续道:“此外,对外亦要封锁消息,不可让人知晓翁主来过成府,至于与崔家的婚事……应是可以退了。”
谢映棠一急复安心,这话倒是不错。
崔家大郎再好,她也不要嫁。
这世上,谁都比不上她的静静。
谢定之虽然心软,却也没那么容易放过成静,加上三郎言语之间,也仅仅只是在为自己妹妹求情罢了,倒是一丝一毫没有说成静的好话。谢定之对成静道:“我纵使成全你,可我族旁系如何看待此事?崔族又将如何看待?”
成静恭敬答道:“只要明公肯成全,至于这些利害关系,再等几日,静自有办法解决。”
谢定之想起这几日朝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几件事,眼神忽然一利,“那件事……你是不是你事先就已料到?”
他说的是宫宴之上的争端。
成静听懂了,并不承认,也不否认,只低声道:“此事将来或许会惹明公不快,但在下可以保证,只要娶了她,将来定不会主动加害谢族。”
主动,也就是说,谢族只要不率先出手,他也不会率先动手。
而加害这个词,用得更是巧妙。
无辜而获罪,是为加害。
有罪而获罪,是为惩治。
而谢族,其实在政治上举重若轻,不可单纯用有罪和无辜来衡量,只是将来格局形式变化,这个大族是否会与他对上,却又未可知了。
谢定之本就没指望他能推心置腹,陛下养的纯臣,若被他轻易策反,棠儿嫁过去反而更容易吃苦。谢定之垂袖沉吟,蓦地开口道:“我不与你计较,只是,你就这样带走了她,是不是需要付出代价?”
成静抬手,弯腰深深一礼,“任凭明公责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