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映棠猝不及防被他递了个帕子,正想接过,却又立即反应过来,忙压下心头的雀跃之感,摇头拒道:“我既然肯放下素日的架子来帮他们,便是将他们当成与我一样的人,他们都尚且过得如此辛苦,我又如何能随意歇息,白白被人说作沽名钓誉。”她说着,对成静扬唇一笑,“成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
成静无奈一笑,“翁主族中儿郎何其多,何必又让翁主亲自出来受苦?”
“我族儿郎都在官署忙呢。”少女嘻嘻一笑,腾出手来,抽过他手上帕子,擦了擦手背溅上的粥,又笑道:“家君和家兄都应允了我来帮忙,何况,我是女儿身又如何了,大人也如那些短浅鄙陋之徒,以为女儿家便什么都做不了吗?”
她口齿伶俐,说得倒是头头是道。
成静不置可否,谢映棠便又转过头去,似乎不再打算与他说话了。
他眸子微眯,凝视她精致的侧颜良久,才低声道:“哪里是这个道理……”
“嗯?”她似乎没听清,又斜眼瞧过来,眼尾往上轻轻一掠,清媚惑人。
成静眸子微微一黯。
他想说:哪里是这个道理,如她这般的小娘子站在跟前,哪怕她能干,他也绝不忍心让她亲自做任何事。
无关男女之别,不过出于他那一丝怜爱之心。
成静垂下眼,慢慢挽起袖子,上前几步,低声道:“我来吧。”
他声音低沉,沉沉响在她耳畔,震得她耳膜酥麻。
谢映棠一时滞住。
脑内一乱,忽然就止不住心慌意乱,又想起她屡屡在深夜闭上眼,却因那次春梦抑制不住的遐想——那男子在她耳畔,也是这般温柔低语。
她耳根渐红,想说一句拒绝的话,手中东西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夺了去。
谢映棠手上一空,身边的红杏看她犹在呆愣,索性主动上前,将翁主搀到了一边去。
谢映棠在一边站了许久,才慢慢反应过来。
方才,成大人抢了她的活。
他不让她做。
他为什么不让她做?
他是看不起她吗?他不是这种人呀。
那他……是怜惜她?
可,他为什么又要怜惜她呢?
谢映棠越想越深,小脸越来越红,忽然跑到红杏身后去,将小脸埋入她的背里。
红杏:“……小娘子?”
谢映棠含糊道:“你替我挡一会儿。”
红杏:“……”
她们俩谁都没有注意到,自己说话的声音并不小,并且一字不落地落入了成静的耳中。
成静并未回头,只专心于手上的事情,唇角却不自觉地向上扬了扬。
直到天色将暗时,谢映棠才准备回府了。
打从成静抢了她的活开始,她便一直在偷偷瞄着成静,越瞧脸越红,若是让她阿兄知晓她在外头这般不矜持,恐怕是要气死。
可她就是忍不住。
她发觉,成静对那些百姓笑时,笑容才是温暖和煦的,上回她随他去高昌侯府抄家,那时他也是在笑,可那笑容却只让人觉得疏离冷淡。
她手上还攥着成静递给她的帕子,她想了想,过去福身行了一礼,将帕子递还给他,“多谢成大人。”
她其实不必等到现在才来还帕子。
到底是想还帕子,还是来与他搭话呢?
成静接过帕子,颔首道:“不必客气。”
她笑了笑,忽然想起昨晚洛水之事,便道:“敢问大人,近日朝中有什么事吗?”
“嗯?”成静皱了皱眉。
谢映棠低眼道:“我阿兄近日似乎有些忙,我只是好奇,才有此一问。”
成静沉吟道:“近日似乎无大事,在下去帮翁主打听一下,或许会有结果?”
谢映棠忙道:“那多谢大人!也或许……是我多心了。”她话还未曾说完,家中奴仆却已催来,她忙行了一礼,道:“那我就告辞了。”说着便往马车方向走去。
才走了几小步,谢映棠又忙跑回来,仰头看着成静,迟疑道:“成、成大人……”
成静停住脚步,转头看她,微笑道:“翁主还有事情?”
谢映棠咬了咬下唇,小脸涨得有些红,唯一双眸子含了水,里面仿佛藏了千万情绪。
他心中好笑,索性静静等着她说。
其实方才的言行,他自己也十分清楚,他已经没有控制住自己了。
她若心思敏感一些,想得再多些,或许,也会察觉到其中的一些端倪。
他心动了。
所以他才会怜惜她,才会给她递帕子,才站在这里一整日。
此刻,她就站在面前,似有千言万语想要倾吐。
成静垂下眼,手指微蜷。
倘若她问他,是否心动,他是否应该承认?
他如今……适合娶她吗?
他心思百转。
谢映棠却忽然道:“大人,我我、我今天很不错……对不对?”
他微微一怔。
她抬眼瞅着他,有些紧张,又往前挪了挪,似乎是顾忌他又如以前一般冷眼相待,又往后退了退。
成静眉心微动,连子韶都瞧着着急。
谢映棠仿佛下了巨大的决心,又道:“那,大人,你可以碰我一下吗?就一小下。”
成静垂眼看着她,眼底疑惑霁散,忽然化为温柔。
心软亦心疼。
他低声问道:“碰你一下?”
她咬紧唇,尖削的小脸上,眸子闪烁着,小梨涡若隐若现,煞为可爱。
他又笑道:“一小下是怎么碰?一大下又怎样?”
她呆了一下,眼神几转,隔了许久,才试探道:“……那,大人随便碰?”
只要碰就行。
天知道她是怎样喜欢着他,就这样期盼着他能碰一下。
先前的人都渐渐散去。
成静淡道:“子韶先退下。”
子韶正好奇着接下来会怎样,猝不及防听到这一句,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退下了。
这里,除了来往不认识的人流,便只剩下了他与她。
谢府马车被大棚遮挡,先前众人悉数散去。
成静唇边的笑意,便这样慢慢淡了下来。
他认真地打量着她。
杏眼桃腮,梨涡浅浅,樱唇娇艳欲滴,是个极美的美人。
当真是世事难料。
当年他无心解围所救的小娘子,如今婷婷袅袅地站在他的面前,败而不馁,就这样大胆地吐露心声。
这一点,他倒是极为羡慕她。
骄傲洒脱得令他也心生向往。
他忽而低眸轻笑一声,抬手将她搂入怀中。
少女的身子娇软纤细,带了一丝隐约的体香。
她的发间携了一丝海棠香味,许是以海棠捣了药,染作香料洗发。
他环紧她的腰肢,眸光从未比此时更加温柔。
终究还是决定,向她表露心意。
他也不是畏首畏尾之人。
若决意心动,他便只会将心爱之人,快速收入怀中。
她在他怀里不安地动了动。
随即,有些迟疑地,回抱住了他。
大庭广众之下。
或许谁都看不见。
她甚至不想管别人看不看得见。
她心跳得极快,手在抖,身子在颤,眼底忽明忽暗。
他主动抱她了,她灵魂都快要出窍,宛若做梦一般。
她抱着他的手臂越收越紧。
上方,成静忽而低低一叹。
他的语气温柔而无奈,“好了。”
她便松开手。
成静放开她,又忍不住,抬手为她拢了拢鬓边碎发,笑道:“这回是我犯规了,碰了你不止一下。”
他的漆黑双眸内泛着点点柔光,像春风乍起,吹皱一池湖水。
谢映棠蓦地一笑,眼睛弯如月牙儿,“大人还可以多犯几次规。”
他低笑一声,“留着日后再犯罢。”
她心底一丝甜蜜化开,是说不清的开心,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明媚。
正笑着,红杏那处却等不及了,已经过来唤人了,谢映棠忙应了一声,便转身去了,只是一步三回头,颇有些恋恋不舍的模样,因着开心,不仅仅眉开眼笑,连走路也活蹦乱跳了不少,委实不像一个累了一整天的人。
子韶见谢映棠上了谢族马车,便也回来了。
他什么也没看见,只瞧见谢映棠雀跃开心的小模样,不由得叹道:“翁主……可真可爱得紧,像……”他想了想,一拍手心道:“像只狡黠的小狐狸!”
可不是嘛,她笑起来时,眼尾上扬,眸光潋滟,勾人心魄如狐狸一般,方才离去的模样,又像只得逞的小妖精,只差一条狐狸尾巴摇呀摇的了。
打这种比方已经够过分了,子韶自然不敢继续说下去,不过见成静没有又扫来那种冰冷的眼神,又自言自语道:“郎君可还记得,去年我们在荆州猎得的那只小白狐,可不是就是这样,毛发浓密,让人瞧着想摸一下,不过可惜了,白白让文将军要了去,给他夫人做了条围脖。”
成静冷淡道:“噤声。”
子韶连忙住嘴。
成静眸子微暗,抬脚上了马车,便端坐在里面,闭目小憩。
——像狐狸?
他觉得不像。
他倒觉得,她像他三年前养的那只尺玉霄飞练猫儿,温驯顽皮的冬冬,总是最为贴合他的心意。
她望过来的眼神,紧张热切里裹着一丝顽劣一丝狡黠,还有两分悄悄的渴盼。
就好像,非要他那般揉上一揉,亲上一亲,她便会立刻眉开眼笑。
……总而言之,她像猫儿。
像话本子里,修炼成人的小妖精。
成静忽然睁开眼,皱了皱眉。
他在胡思乱想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