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上中天,旋即缓缓下移,将天边一束流云压得发红,黄暖明光透过窗棂,将一束打着旋儿的尘埃照亮。
那日光便照亮了少女鲜艳的裙摆一角,华贵的软锦边角以蜀绣手法压绣红丝银线,让人看一眼,便因这触目的高贵感到退却。
谢映棠后背紧靠桌角,广袖低垂,静静看着纪清平。
“……江南水患频发,战事近年不休,难民成灾,朝廷虽有过救济,可层层克扣之下,百姓非但无可得到救济,反而遭受剥削欺压,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只能流亡等死。”纪清平静静跪在那处,声音干哑,“从廷尉府出来后,我原以为,我帮一方百姓除去了贪官,让他们多年的苦日子得以告终,我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可我……后来又看见,洛阳城外还有那么多的流民!天下之大,我拼死所做,不过是螳臂挡车罢了。”
纪清平说到此,喉间微哽,又低头行大礼,以额轻触手背,低声道:“容临之辈,见我贱而不死,有心戏弄折辱,先是示好,听我倾诉苦衷,便鼓励我将玉佩换成银子,买来粮食救济,由此落入他们的圈套,是我愚钝。只是,清平……实在于心不忍,流民何其无辜,他们都是有血有肉的人,他们只是想要入城求得庇护,却被称作‘刁民’,难道要在城外活活等死吗?”
崔君裕从他说到流民开始,手上折扇便一合,慢慢扣着桌面,细细倾听。
越听下去,眼色便逐渐暗沉下来,玩世不恭尽数褪去,神情竟有些发冷。
他拂袖起身,冷冷道:“起来!”
纪清平抬头,愕然地看着他。
“我与翁主绝非以权压人、目中无人之辈,何话不可好好说,非要行如此大礼?”崔君裕丢开折扇,上前弯腰,亲自将纪清平托起,沉声问道:“纪兄所言,当真属实?”
纪清平咬牙道:“仆之所言,绝无半点虚假。”
“好。”崔君裕转过身来,看着谢映棠。
谢映棠偏头瞧了瞧按捺不住的崔君裕,柳眉轻挑。
士族子弟中,她独独与崔君裕交情不错,其中之一,便是崔君裕不拘小节的性情。
世人都说崔二郎放浪形骸,实则,此人酷爱游山玩水,结交各方名士,收集奇珍异宝,绝无半丝士族的骄矜孤傲,在谢映棠眼底,方才是至情至性之人。
如今,崔君裕忍不得,她自然也不愿忍。
谢映棠扬唇浅笑,缓声问道:“郎君如今可否有空,带我与崔郎一道出城看个究竟?”
纪清平眸子大亮,急忙道:“足下若是方便,自然可以!”
出洛阳城过郁山脚下,荒僻无人之处便有一座破庙。
四下孤鸟绝迹,寒风瑟瑟,树林沙沙声不绝于耳,唯有日光透出一丝暖意。
谢映棠从谢族马车上下来,身子静立不动,任由红杏取过披风给她罩上,妥帖地整理好襟前系带,目光却慢慢扫过眼前荒凉破败的庙宇。
不由得皱了皱眉。
这庙宇屋顶破败,夜里定然漏风漏雨,近来季春转孟夏,雷雨阵阵,如何栖身避雨?
她念及此,转头看向刚刚从崔族马车上下来的纪清平。
纪清平低声咳了咳,哑声道:“就是那座破庙,翁主与郎君且跟在在下身后,流民防备心强,怕误伤了二位。”
崔君裕听闻流民无粮食,出城时便命人买了一大袋粮食,此刻命人将粮食从马车上搬了下来,慢慢抬进庙中。
谢映棠随之进去。
庙中光线颇暗,杂草丛生,上方巨大的佛像已经破败不堪,角落结了细密的蛛网,蛛网上还挂着雨后留下的水珠。
流民们蜷缩在一起,个个衣衫破败,发丝凌乱,面黄肌瘦。
有人浑身是伤,有人身带残疾,甚至有人抱着襁褓中的婴儿。
谢映棠进来时,正看到一个男子将一块已经干硬的麦饼撕成了极小的许多块,再一点一点分发了下去。
可这些饼根本无法充饥。
见到纪清平,其中几人面露欣喜之色,待看见他身后衣着异于常人的谢映棠和崔君裕时,面上笑意陡然消失不见,纷纷露出戒备憎恶的神色。
谢映棠触及他们不善的目光,心口如被堵死,喘不过气来。
这些人……
她衣着鲜亮,居于高阁,而士族钟鸣鼎食,争相牟利,目之所及皆为风雅中事、权势利益,而忘却天下民生。
谢映棠垂下眼来。
纪清平对流民们解释道:“这二位是我新结识的友人,带了一些粮食过来,特地过来探望帮助你们的。”
那些流民依旧戒备地盯着他们。
有人狠狠呸了一声,“这些富贵人家,哪有那么好心!若当真有心救助我们,三娘岂会被那些当兵的活活打死?”
“就是。”有人恨道:“我看,这粮食都有毒!想要毒死我们一了百了!”
“朝廷何时管过我们?”
“这些人好狠毒的心啊!”
声声指责咒骂,字字诛心。
谢映棠的心骤然一沉,身子微微一晃。
红杏连忙搀住她,低声唤道:“小娘子……”
谢映棠慢慢推开她,缓缓走到那些粮食面前,命人将粮食打开。
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动,众人的目光便随之被吸引过去。
只见谢映棠从袋中拿了一张面饼,小口微张,正要一口咬下。
“小娘子!”红杏不由得失声唤道。
谢族自幼锦衣玉食的小翁主,怎吃得这等磨牙塞口之物?
谢映棠动作微顿,随即抬头,浅浅一牵唇角,冲红杏安抚一笑。
她垂下眼,张口轻咬了一口。
眉心浅蹙。
嚼之如蜡,实难下噎。
可即使如此,她还是小口慢嚼,动作出于多年来形成的习惯,显得矜持优雅,让观者一时挪不开眼。
气氛一时安静下来。
这样漂亮精致的小姑娘,与此地格格不入。
她艰难地吃着难以下咽的干饼,时不时干咳几声,显然颇为难受。
方才说有毒的难民彻底噤了声。
他们也是有良心的人,发生灾难之前,他们也是有妻有子的普通百姓。
眼前这位小娘子在用行为反驳他们,没有毒。
良久,一个黑瘦的男子出声道:“多谢小娘子救助……”
旁人见状,有些人开始出声道谢。
谢映棠低头吃饼的动作微微一顿,旋即颔首一笑。
她接过红杏递过来的水囊,掩唇微微润了润嗓子,才出声道:“我们是真心想要帮助各位,你们若是不嫌弃,这些干粮,还可救助你们一段时日。”
崔君裕此刻才回神,忙附和道:“再过几日,在下会想办法上报朝廷,安置你们的去处,这几日,我们只能略尽绵薄之力,勉强带些衣食。”
那些流民面面相觑,良久,才有人结结巴巴道:“你、你真的没有骗我们?”
“……朝廷真的会救我们?”
“我家女儿病了,你们可以带她去看大夫吗?”
“我阿翁年事已高,你们可以先安顿好他吗?”
“……”
谢映棠脸色越来越差。
她一双美眸里流露出痛惜的情绪来,纪清平见状,连忙上前道:“我们都在尽力为之,我……我刚刚封了县令,如今我也是朝廷命官,我、我明日便上奏!”
崔君裕心中低叹。
纪清平这等微末官衔,怎么可能帮得上忙?
可是,他多理解他此刻的苦衷,哪怕自己做不到,也要给他们希望。
罢了。
崔君裕定了定神,亲自从袋中拿了饼,一一分发过去。
谢映棠见状,也连忙过来帮忙。
流民坐得零散,谢映棠亲自将面饼一一发放下去,有些人颤抖着接下粮食,有些人始终怀疑她的好意,有人则不待她递过去,便疯狂来抢。
谢映棠被一群脏兮兮的稚嫩少年们围住。
她手上捧着饼,还未递出去,他们粗鲁地去夺她手上的饼,有人甚至妄想一人抢走所有,谢映棠自然不答应,一边唤着“放手”,一边抓着面饼不肯松手。
崔君裕见状深深皱眉,迅速往这处走来。
谢映棠的力气何其小,崔君裕离她还有几步之遥时,一个少年见他过来,连忙狠狠推攘了谢映棠一把。
谢映棠惊呼一声,身子往后狠狠一踉跄,眼看便要栽倒——
红杏瞳孔蓦地一缩,失声大喊,“小娘子!”
崔君裕眼皮一跳,连忙上前拉住谢映棠的手腕。
谢映棠只觉身子失控,随即眼前一花,天旋地转之间,被人拖着慢慢稳住了身形。
她却还惦记着那些干粮,不待朝崔君裕道谢,便去看那群脏兮兮的少年。
那些干粮掉在了地上,却被他们眼疾手快地抢了去,宝贝似地抱紧在怀里,警惕地望着她。
……怕她来抢他们的粮食。
谢映棠心乱如麻,垂在身边的手轻轻一攥,转过身去。
却见庙门口站着两个身影。
成静逆光而立,一双冰凉的眸子半匿在暗处,薄唇淡抿,身姿笔挺修长。
谢映棠慢慢眨动眼睫,一时有些难以回神。
良久,眼前之人的目光幽幽扫过她被人握过的手腕,淡淡开口了:“翁主,好巧。”
谢映棠迟疑道:“……好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