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君裕兴冲冲道:“诶,我跟你说,这一路上我可听了不少趣事,近来京中可热闹?”
谢映棠笑道:“是热闹,几家欢乐几家愁。”
“唉,刘踞一垮,戏是越发好看了。我还没抵京,一路上便看见官兵在抓人,百姓议论纷纷,夸的是你那阿兄,还有成静成大人。”说起成静,崔君裕又来了兴致,眉飞色舞道:“翁主,你可知成静是谁?荆州一带可人人都知晓他大名,自他做了一州刺史,当地军农可不是好了一丝半点!他行事极有手段,一开始不服他的官员后来都服服帖帖的,你想想……那可是偌大一州!”
谢映棠听他夸成静,倒是侧眸与一边侍立的红杏对视了一眼,继而笑吟吟道:“后来,他不是因罪入京,被罢免了刺史之职,该做了一个没什么兵权的中书舍人么?”
“那不过是迂回之计!”崔君裕立即反驳道:“先帝在时,前尚书令尚未获罪,谢太傅便曾说过:‘成族儿郎,芝兰玉树,吾观令君长子静,若教养得当,将来必出则为将,入则为相。’这样的人,回洛阳岂不是更为游刃有余?”
她翁翁?
谢映棠虽不知这段故事,却听得心情大悦,这种夸成静的话好似夸在了她自己身上,她像一只被撸顺了毛的猫儿,弯着眼睛笑,“那成大人可真厉害。”
崔君裕得意地抬了抬下巴,“我前几日凑巧碰见了他,改日替你引荐引荐?”
一边的红杏没忍住,噗哧一下笑出声来。
崔君裕:“……”
谢映棠抬手掩唇,笑声清脆,“那我可比你早多了,三年前我就认识成大人啦。”
崔君裕:“……啊?”
他愣了愣,又怀疑道:“他可是外男,你上面顶着个如此严厉的谢郎,出府次数又这么少,即使有过一面之缘,又能与他多熟?”
你不也是外男吗?
谢映棠睁大水眸,轻轻横他一眼,“那又如何?我如今与你相见,很难吗?”
崔君裕:“……好吧好吧,你们熟。”反正他还是不太信。
就去年三郎将他撵出府时的冰冷眼神,他到今天都记忆犹新,他才不信,还有谁再敢去触这个眉头。
两人又随口扯了一些别的事情,话题又渐渐引到奇珍异宝上来,谢映棠问道:“你遮遮掩掩那么多日,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东西?”
她的这一点喜好与谢定之相似,总喜欢收集奇珍异宝,望萃居每月初三是必来的,因为此处每逢那时,权贵商贾会在一楼拍卖一些罕见的物事,有时是神丹妙药,有时却是前朝古玩,或是如千年玄铁一般的特殊奇宝。
崔君裕决心离京游历时,正好因课业未完成而无可脱身,谢映棠帮他写了一篇赋应付了夫子,又许诺待他归来,再会赠他诗文,以换他日后寻得的任何珍宝。
“今日不是初三了么?”崔君裕笑道:“你出府机会少,我特意约你在今日,也是省了诸多麻烦。”
他说着,命一边侍立已久的布衣小厮上前来,那小厮将怀里抱着的深黑色雕花紫檀盒子小心地放到案上,再拿出钥匙将外面的金锁解开,扳开搭扣,露出里面的物什。
谢映棠眉心一跳。
“赤玉卮?”
此卮光彩流丽,玉石打磨而成,通体温润,微显赤色。
当真是价值连城之物。
谢映棠抬手轻抚卮身,眸子越来越亮,抬眼问道:“这是在何处得的?”
崔君裕哈哈笑道:“翁主喜欢就好。不过此物来历就说来话长了,本来我路过江南,皖城近日不是在发水灾么?难民四散奔逃,朝中赈灾粮来得迟缓,层层克扣下来,也剩得不多了,我本来想着好好观望一下当地官员,这种情况下不是最容易滋生事端么?他们当地官官相护已成常态,谁知签典未到,太守又是外调京官,一下子认出来我来,怕我向族中提及此事,便送了我此物。”
谢映棠脸色微变。
崔君裕没有注意她的脸色,又浑不在意地喝了口酒,嬉笑道:“那太守也是识时务,不过他也是过于谨慎了,江南那乱摊子,我管他作甚?我又不是我阿兄。不过……我看他态度殷勤,此物你必然喜欢,便也收下了。”
谢映棠语气微沉,“他区区一个太守,又是如何得到赤玉卮的?你不问清楚,就不怕拿来的是不义之财吗?”
崔君裕转着杯子,不以为然道:“那又如何?谁还敢找我的麻烦不成?”
谢映棠细眉微拧,抬眼看着他。
崔君裕看她满脸不赞同,无奈道:“这世上不义之财多了去了,哪个当官长久的人清廉正直?我不受了此物,他也照贪不误,你又何必较真呢?”
谢映棠盯着他,“你说什么?”
他已经习惯了这些官场规则,说这些也是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
崔君裕一愣,道:“我说错了么?”
谢映棠腾地起身,恼道:“你没说错?那错的是谁?被贪的百姓?”
她忽然间脾气这么大,崔君裕被吓了一跳。
她冷冽的目光此刻与三郎如出一辙,崔君裕一时被她给震住,沉默许久,才不确定道:“可这又不是我贪的……”
谢映棠冷笑道:“他们自作孽不可活,颍川崔氏百年风骨,也要与他们为伍?”
崔君裕无奈地捂住额头。
雅间内小厮们都以为一贯不给人面子的二公子会生怒,谁知过了一会儿,崔君裕无奈道:“罢了罢了,此事是我疏忽了。”
谢映棠又坐了回来,只道:“此物我不要了,不义之财,取之烫手。”
崔君裕叹道:“也是,那我过几日,再想办法将此物处理了,日后再寻机重新为你收罗宝物。”
谢映棠面色稍霁,却道:“也不必勉强。”
她正欲继续说什么,忽然听见外面传来喧闹怒喝声,继而许多人的脚步声沉沉响起。
她脸色微变,扬声问道:“外面怎么了?”
外面守候的小厮连忙进来,弯腰笑道:“是几位公子在抓一小贼,贵人暂且息怒。”
“小贼?”崔君裕喝了一口茶,略一挑眉,似笑非笑道:“望萃居是什么贼人都可以进来的么?”
那小厮解释道:“小的也不知道,据说那小贼是一穷书生,几位公子出于爱才之心,有心结交,不想此人盗了玉佩不还。”
谢映棠心念微动。
盗玉佩?京中世家子哪个出门不是前呼后拥,还能让人盗了玉佩?
崔君裕也是如此想法,当即讽刺道:“只怕是故意找茬的罢?”
那小厮惶恐道:“小的、小的不敢妄加揣测。”
崔君裕索性起身,冲谢映棠抬了抬下巴,“瞧热闹去?”
谢映棠拿过帷帽带上,起身道:“好。”
那小厮没料到眼前两位贵人真的如此感兴趣,又不敢阻拦,只好在前面带路。
此刻三楼的走道外站了一些人,屋子里面端坐着几个锦衣公子,正中央之人慢慢喝着酒,正低眼看着眼前被人擒住的麻衣少年。
那少年约莫十七八岁左右,见挣脱不了,转而怒道:“你诬陷!明明是你主动将玉佩送我,现在又诬陷我偷东西?”
一边的某个公子哥闻言嗤笑:“笑话!那玉佩是容大哥母亲留给他的,会送给你?”
此话一出,周围人纷纷开始窃窃私语。
那少年脸涨得通红,忽然反应过来,“你们算计我!”
“诶,此话差矣。”正中央那人忽然淡淡道:“本公子算计你一个穷酸家伙做什么?若不是我,你以为你有资格踏进这酒楼一步?只是可惜,你这人恩将仇报,实在是个小人。”
他说着,又叹道:“这样吧,本公子看你实在可怜,你把东西还给我,我就放过你,也不报官了,如何?”
那少年脸色一变,咬牙道:“容临!你少血口喷人!玉佩分明是你主动送我的!报官又如何,我问心无愧!”
他双眼猩红,显然是怒极。
容临的表情忽然变得极为痛惜,对身边那么多看热闹的人道:“你们看看他!我有心放过他,他还倒打我一耙!”他表情陡然变得阴鸷,甩袖起身道:“如此冥顽不灵之人,那便报官好好审问罢!”
他一声令下,家仆便拿来绳子捆人,那少年拼命挣扎,大喊道:“容临!天子脚下!我岂容你诬陷!”
“哦对了,本公子忽然想起来,你还是个朝廷命官?”容临脚步一顿,转头对身边的一帮公子哥们笑道:“好像还是陛下新任命的县令呢,是不是?”
“对啊,不过此人身份这般低贱,让他做个小小的县令是抬举了。”
“偷盗为君子不齿,这等人如何能做官?”
“我听说他就是靠闹事来的洛阳,好像是叫纪清平?”
“嘁,区区小人耳!”
“我还听说,此人还是中书省成静亲自举荐的呢!”
“没想到成静还有眼瞎的时候?”
又那些富贵公子们一人一句造势,一边看热闹的人们都纷纷开始指指点点,那少年拼命挣扎辩解,却别人堵住了嘴。
在这种地方,没什么好辩解的。
这里的人,无论是对是错,都不会反驳出身邯郸容氏的容临。
无权无势,在洛阳又惹了这种公子哥儿们,他们有的是办法对付。
谢映棠看容临和纪清平的神态,便已知了事情真相。
纪清平初来洛阳,自然不知晓望萃居是一个怎样的场所,在这里,别人纵使是空口白牙地诬陷他,他也得受着。
县令又如何?
有谁将县令放在了眼里?
眼看那少年就要被人押走,谢映棠原本不打算贸然插手此事,忽然听到了“纪清平”三字。
她心念微动,忽地想起那日,三郎也与她提过此人。
她还未有所举动,紧接着便又听到有人说……成静眼瞎了?
谢映棠眸子微眯。
谢映棠右手一攥,还没来得及开口,身边的崔君裕忽然拨开了前面看戏的众人,上前一步,正色道:“我看此人没有问题,谁说成大人眼瞎了?”
容临动作一顿。
他恼怒地循声看去,正看看是哪个不长眼的敢跟他唱反调,便看见崔君裕把椅子慢悠悠地拖到门口,优哉游哉地坐了下来,显然是打算堵着不让他们走。
崔君裕一扬折扇,笑吟吟道:“容临?别来无恙啊。”
容临见是他,忙抬手见礼,后面一群公子们没见过时常在外游山玩水的崔君裕,见容临都见礼了,也忙跟着见礼。
崔君裕随便抬手一揖,便笑道:“几位在这里合起伙来欺负一个人,怕是不太好吧?”
容临皱眉道:“崔兄此言差矣,此人偷盗在先,我拿他去见官,谈何以多欺少?”
崔君裕笑道:“证据呢?”
容临道:“在场诸位早已将事情看得一清二楚。”
“我在这里看了一会儿热闹。”崔君裕嗤笑道:“从头到尾便是你们以势压人,喊着捉贼,何曾真听过他辩解?”
容临眼神微冷。
崔君裕这语气,分明是来者不善。
可这毕竟还是光禄勋崔大人的嫡二公子,他若得罪了,许有后患。
容临强自压下心头不快,放缓了声音道:“那崔兄想怎么办?”
崔君裕抬手,命侍从拿下纪清平口中塞着的布料,低头问他:“他的玉佩呢?”
纪清平咬紧牙关,不发一言。
崔君裕面色微沉,“你若不说,我便也救你不得了。”
“我说!”纪清平看他打算走,迟疑道:“我……我拿去当了……”
当了?!
崔君裕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又问了一遍,“什么?”
“他说他当了。”容临冷笑着走上前来,慢慢贴近崔君裕的耳朵,低语道:“崔兄,我就说了,这小子穷疯了。我劝你,不要再管此事,此人卑贱鄙陋,哪里值得你我……”
“他是我的朋友。”
一道清亮的声音插了进来。
侍女拨开前面众人,谢映棠慢慢走了进来。
她走得不急不缓,一面命人将门合上,将围观众人阻隔在屋外,这才慢慢取下帷帽,冲容临颔首笑道:“容二兄不知肯不肯赏我这个面子?”
容临先是面露惊艳之色,听她唤“容二兄”,再细细一回忆,便知道这是谁了,连忙拜道:“见过翁主。”
容谢两家是姻亲。
他姑姑嫁的是谢定之的二弟,这样一算,谢映棠这么唤他已是客气。
他是庶子,在外可以逞家族的威风,却并不受宠。
崔二公子尚未出仕,不务正业,尚可得罪一二。
可眼前这位,其兄与他阿耶同为尚书,其背后势力庞大,远非他可以媲美。
容临心念百转,又看了一眼狼狈的纪清平,暗忖道:就这傻小子,有什么本事让崔谢两家的人都这么看得起他?
他再抬起头时,已是满面堆笑,“翁主方才说,纪清平是你的朋友?”
谢映棠笑吟吟的,两靥的小梨涡若隐若现,“是。本翁主素来仗义,朋友有难,自然得帮了。”
容临笑道:“翁主打算怎么帮?”
谢映棠:“赔钱?”
一边的容府小厮连忙道:“那玉佩是公子母亲所留,岂是钱能换的?”
“放肆!”红杏连忙呵斥道:“我们家翁主问的是你们主子!”
那小厮如此无礼惯了,此刻方才反应过来,连忙跪了下来。
容临暗暗咬牙,看着谢映棠。
谢映棠笑吟吟地回头,轻觑了一眼红杏,“凶什么呀?”
红杏噤声退下。
谢映棠对容临笑道:“既然玉佩无价,那我将玉佩赎回来,此事便罢了,如何?”
容临记得之前就得到消息,纪清平早就将换来的银子花了。
那玉佩确实是佳物,换了整整一百两。
一百两可不是小数目。
容临心中暗嘲,面上故作为难道:“那……既然翁主和崔兄都这么说了,那好吧。”
谢映棠唇角泛出一丝若隐若现的冷笑,直接命人去当铺。
一盏茶的功夫之后,下人回来禀道:“翁主,那掌柜的说,要、要一百一十两……才肯赎回去。”
谢映棠眼皮蓦地一跳。
这么多?
她看向纪清平,“银子你都花了?”
纪清平:“……是。”
这么多钱,一口气全花了?!
他干了什么!
崔君裕扶额暗叹一声。
他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真的帮错人了。
谢映棠轻吸一口凉气,定了定神。
这么多银子,她一时也拿不出来。
若回府去库房索要,母亲兄长问起,定也会责她多管闲事。
说不定她又要被软禁。
谢映棠看向崔君裕,以眼神示意,有钱没?
崔君裕看向自己身后的贴身侍卫,有钱没?
侍卫回之以茫然的眼神。
谁出门带这么多钱啊?压根用不着啊!
纪清平并不认识这两个帮他的人,他在地上扭动几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低声道:“这是我一个人惹下的事情,何必劳烦你们破财,两位的好意,在下心领了……”
容临见他还有自知之明,唇边笑意更甚。
他正要让人将纪清平带走,谢映棠忽然开口道:“崔君裕。”
崔君裕一愣,“啊?”
谢映棠:“赤玉卮呢?”
崔君裕微微一惊。
她难不成……打算用赤玉卮换玉佩?
赤玉卮价值连城,其价值远远胜过一枚玉佩。
谢映棠低声道:“今日刚好初三,楼下正在拍卖,赤玉卮恰好可以卖个好价钱,多的钱再想办法处理,先把人救了。”
此物本就来路不正,卖了便卖了。
崔君裕想想也对,便招来人,低声吩咐了几句,再对容临道:“容兄多等一会儿吧,稍后便可将你的玉佩赎回。”
赤玉卮的出现引起一阵哗然,随后富贵人家纷纷出价,卖了五百两银子。
家仆暗搓搓地收了钱,便去当铺将玉佩取了回来。
容临皮笑肉不笑地收下玉佩,还是放了纪清平。
谢映棠命人给纪清平松绑,将人带回之前的雅间里,再给他递了一杯茶。
纪清平却迟迟不受,只长揖道:“多谢两位仗义搭救,那一百一十两银子,在下……日后会还的。”
崔君裕敲了敲桌面,嗤笑道:“你还得起?”
纪清平垂下眼,声音落寞,“我会尽量……”
崔君裕又讽刺道:“你也别太自作多情,我救你,只是因为成大人,他若是因你担了污名,你又如何过意得去?”
谢映棠抬眼瞪了他一眼。
崔君裕老老实实噤声。
谢映棠起身走到他面前,微微笑道:“你不必紧张,成大人既然推荐你,想必你也有不错之处,他看中的人,我放心。”
纪清平微微一震,下意识抬眼,触及小姑娘温柔明亮的眼睛时,立刻低下了头。
他期期艾艾道:“多谢小……翁、翁主。”他还记得之前容临对她的称呼。
此人高高在上贵不可言,竟会主动帮他。
纪清平心底纷乱,忽然生了一丝希冀,猛地抬起头来。
他嘴唇动了动,眼底藏着一丝奇异的光,那光像夜间忽明忽暗的火种,是在做最后一丝挣扎。
纪清平狠狠一咬牙,忽然双膝一落,朝谢映棠拜了下来。
“你……”谢映棠微微一惊,身子身后几步,“你做什么?”
“不瞒翁主,那一百两,我是买了粮食布帛。”纪清平长长跪伏,低声道:“翁主心地如此善良,我想求您,救救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