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成静一共去了五家,所宣圣旨无一是好事,而他每离开一家,京中权贵暗暗派下来盯梢的人便立刻回去通知自家主人,不过才一天,帝京上空便飘着一股阴翳之气。
满朝文武安静地有些过分,都在自己家中缩成了乌龟。吏部尚书在尚书台踱来踱去,焦头烂额。
他们都不知道刘踞是哪里犯了太岁,只道成静刚归洛阳,陛下便同他找人开刀,这一刀划得太深,那些官官相护、结党营私的事情纵使需要大刀来治,可当这第一刀真正地落下来,百官还是有些回不过神来。
他们再一咂摸,为什么谢族突然就开始针对高昌侯了?成静与谢映舒关系颇好,有没有这一层的原因?谢族是世家之首,站在陛下那边也不应该啊,更何况这宣旨之人是成静……他们一想再想,还是觉得奇怪,只能自我解释这是成静手段高明所致。
他们在愁,谢映棠也愁。
她一个人被晾在马车内,只要成静下马,她便连忙从车窗内探出脑袋,不停地唤“成大人”,成静起初是不打算理这女孩儿的,他有些理解了三郎为何待她这般严苛,这样的性子,不严点怕是要翻天。
但是他后来有些绷不住了。
成静走到马车边,她立即喜笑颜开,赶紧道歉道:“成大人,我再不随便拉你的手了,是我错了,你别生气啦,进来坐着吧?”
子韶:“……”
拉手?拉什么手?
成静垂眼看着她。
她紧张地看着他,好像怕他真的不理她了。
他淡淡道:“翁主,那么多好男儿,为何偏偏是我?”
她摇头道:“那么多好男儿,普天之下,我却觉得你是独一无二。”
“静又何德何能?”
“喜欢何必非要找到解释?”
他注视着她,和煦的眸光渐渐涌起一股难言的深意,她见他不言,倔强地看着他,又道:“我再不碰你了,成大人也别离我这般遥远,好不好?你说我不了解你,大人又可真的明白我?”
日光倾斜,一片光影照亮成静胸前的官袍纹路,他的睫毛被光打出长而密的阴影,半面露在光下,半面在影中,这样的容颜在一明一暗的交织下,更显几分沉静阴郁。
天边云烟散去,此处人烟稀少。
成静侧眸对子韶吩咐道:“圣旨已颁完,你让随行衙役都回去,稍后我自会回宫复命。”说完,又起身上了车。
谢映棠看着坐进来的他,面露喜色。
成静道:“可愿随我去一个地方?”
“好。”
马车一路驱到城外西山脚下,谢映棠走下马车,山间百鸟鸣叫,绿意盎然,成静站在她身边,让子韶看着马车守在山脚下,道:“随我上山。”
谢映棠跟他一路跋涉,走到半山腰去。
他穿过枝叶繁茂的小路,越走越偏僻,却不曾停下。
轻车熟路,仿佛这条路已走了无数遍。
半山腰中,高大的树木将一处掩起,杂花四处乱开,落叶零落,萧条凄凉。只有一小方没有落叶的地方,静静伫立着一个巨大的坟包。
无碑无名。
成静站在坟前,淡淡道:“这是我成氏一族族人的尸骨,我族半数被杀,父母、妹妹和一些旁系亲人都死了,因犯大罪不得好好安葬,我叔父不敢收殓,只好由我长大后,亲口向今上讨了恩典,暗中安葬家人尸骨。”
谢映棠怔怔看着成静,脸色逐渐发白。
他面上看不出一丝哀伤,只有平淡的陈述,“只是我将他们安葬时,尸身已不可分辨,只好将他们合葬在一处,希望可以慰藉他们在天之灵。”
成静说着,转身看着她,道:“我是罪臣之后,你平日见到的我再风光无限,不过只是表象。”
她摇头道:“这不是你的错。”
他淡淡一哂,抬手指着那坟包,语气森凉,“这也不是他们的错。”
谢映棠怔然。
他说:“翁主,你出身世家大族,看到的只有好的地方,你可知洛阳繁华之外,有些地方仍是饿殍满地,妻离子散,战乱不休?你可知世族揽权,对百姓的迫害有多严重?你可知当今天下,我无父无母孓然一身,我要的又是什么?你又可知……家君母死在先帝手中,我为何甘在朝中为官,兢兢业业服侍先帝之子?”
他的声音冰凉如流水,自她耳畔慢慢涌过,让她渐渐失神。
成静道:“你我立场不同,我有我的责任,这条路太凶险,只能我一个人走。”
她失声道:“你要与世家为敌?还是你要为你父母报仇?”
他却不答此话,反问她道:“这样的我,有什么好?”
她上前去,忽然伸手抱住他,手臂紧紧环着他的腰,摇头道:“别说了,这样……又怎么样呢?我会因为你,去看到我不曾看到的,学会我所不会的,这样还不够吗?”
他任凭她抱着,没有再推开她,只是道:“当年我被接入宫去,我对先帝感恩戴德,不认叔父一家,人人都在暗中笑我狼心狗肺,包括你正在京外的二兄,他说,他纵为庶子,也知‘傲气’二字当如何书写,宁死也不肯背离先祖。”
她闭上眼,心疼得无以复加,“我懂,宫里诸事波云诡谲,你只是为了能在宫中活下去。”
他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语气蓦地柔和下来,“翁主,你先回去罢。”
她仰头看着他,把他抱得更紧,“我回去之后,你定觉得我难缠,不会再来谢府见我。”
他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我待人从来算不得温柔,我既然对你态度如此,便是不会恼你。”
“可是哄我?”
“不是。”
她展颜一笑,又说:“你当初托付给我的五只猫儿还养在我那里,它们都长大了,还有的生了小猫。”
“我改日便去看。”
她松开他,又道:“那大人也不要喜欢别的女人,等着我好不好?”
他滞了滞,无奈地点头。
她吸了吸鼻子,笑出声来。
成静再祭拜了一下族人,便带着谢映棠原路下山了。
天色将暗,天幕低垂,黑云不知不觉遮蔽了太阳,沉沉压在了头顶,连山脚下的风也大了起来。
成静面圣后出殿时,子韶已将谢映棠送了回去,顺便回府拿了雨伞,在宫门口静静等着。
正等得百无聊赖时,雨幕中便隐隐有人走了来。
成静找御前大内管借了伞,与几位大臣一道走向宫门。
春末的雨水沿着碧色砖瓦慢慢滴下,将夜幕洗得更加浓黑。
光禄勋崔昌平、廷尉王恪,以及尚书令叶玄三人一路说笑,时不时与成静说几句,长者在前,成静始终微笑着,让王恪暗生赞赏之意。
崔昌平笑道:“定初啊,你去了荆州三年,这回总算是归洛阳了,这些日子过得还算习惯罢?”
成静微笑道:“下官本就是在京中长大,思乡已久,此番回洛阳喜之不尽,自然不会不习惯。”
“这洛阳可不比荆州,明枪易躲,暗箭可就难防喽。”叶玄瞟了他一眼,淡淡提点道:“你还是太年轻了,陛下毕竟赏识你,今日特地派了你去奉旨查抄高昌侯府,之后你还是要谨慎小心,有些事情不要太较真,年轻人总把握不了分寸。”
王恪闻言皱了皱眉。
这话里含义,便是要成静注意一下朝中百官的心思,高昌侯府可以搜出很多见不得的人东西,有些事情可以呈上去做做样子,有些事情一旦呈上去,谁的脸上都不好看。
刘踞混迹官场多年,和谁都算扯得上几分关系,尤其是他们这些官场老人。
若要细查,谁又算得上完全干净?
不过成静入宫禀报之时,他们刚刚与陛下议事完毕,正在殿外等着下人送伞过来,只知成静拿了一大摞纸张进去,也不知他与陛下私下里说了些什么。
成静笑意不变,转身看着叶玄,语气平淡,“下官多谢叶大人提点,只是下官任职刺史三年,也亲眼见过民生疾苦,自古以来,贪官相护,其网密而广,牵一发而动全身,已至政令难以实行,久而久之,必溃千里之堤,致使国家腐朽,下官深知刘踞在其中分量不过如轻如鸿毛,但此人不除,何以震肃百官,重振纲纪?”
他看着叶玄逐渐变色的脸,又笑道:“下官深知叶大人清廉,想必叶大人也盼着百官不贪不腐之日罢?大人稳重,下官年少气盛,甘愿螳臂当车,是以已将诸事奏于陛下,不欲徐徐图之。”
“你!”叶玄脸色彻底黑了下来,冷冷甩袖道:“你这行事未免太过鲁莽!”
成静静默不言,任由叶玄发怒。
他方才说得算是客气话,毕竟叶玄任职中书令,是他上司,不给点面子也不好。但说句不客气的话,他就是觉得叶玄心思过深,自己所做并无错处。
非他狂妄自大。流水不腐,户枢不蠹,陛下将他留在洛阳,其意便在此,他若做不到,皇帝哪怕与他表现得再情深意切,也会立即换掉他这颗棋子。
王恪见叶玄神色不豫,沉吟片刻,开口道:“定初为陛下的忠心,我们算是看到了,只是定初想过没有,你如今势单力薄,以卵击石可不是聪明人的做法。”
成静含笑道:“刘踞如今便是关押在廷尉府,之后审讯便是全权交由王大人,下官一未逼其造反,二未亲自告发,三未参与审讯,何谈怕人报复之说?还是王大人认为,将此事压下,大胆欺君才是明智之选?”
他口齿伶俐,确实行得光明磊落,王恪叹了口气,摇头道:“是是非非,我们也都明白,你好自为之。”
叶玄冷哼道:“他自己懂什么?当真以为京中的那群老滑头跟荆州属官一样好对付?”
成静笑道:“自然是不同的。在荆州,下官行走坐卧都要防着被人拿刀抹了脖子,如今到了洛阳,不曾见到舞刀弄枪的莽夫,趁口舌之快之人倒有不少。”
“你!”叶玄指着他,脸色黑如锅底。
崔昌平抬手拨下叶玄的手,笑着拍了拍成静的肩,连衣袖上沾了雨水也不在意,只道:“世侄聪明伶俐,此前谢定之也经常与老夫提及,老夫便静观其变了,还望世侄好好施展,切勿失足了。”
几人说着,已慢慢行至了宫门前。
子韶连忙去给成静撑伞,成静手上得闲,忙抬手对几位行了一礼,“多谢几位大人提点,下官这便回府了。”
崔昌平笑道:“衣裳都淋湿了,快快回去罢。”
成静抬眼,朝崔昌平颔首一笑,便转身上了马车。
崔昌平看着雨幕中马车逐渐远去的影子,暗暗思忖道:果然成静还是不同寻常,与其为敌,不如好好拉拢。
叶玄则脸色极差,心道这小子要是再落他手上,定然让他吃不兜着走。
王恪抚着胡须,暗叹一声,这回,算是有好戏看了。
几人心思各异,互相寒暄几句之后,便分道扬镳。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的事情比较复杂,很多还没交代,会一一展开的。
这也是他迟迟不接受女主的原因之一。
还有一个原因:女追男还没到高潮怎么就能轻易答应呢?
今日还有一更六千多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