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万般不理解成静为什么非带着谢家小娘子去办理公事,尤其还是这样不太好的公事,子韶内心感慨了一万遍,还是将甜食买来了。
谢映棠一路吃着甜食,饮着乳茶,悠然地坐在马车里,马车四角没有坠饰她喜欢的流彩风铃,那时,她乘车在宫廷与深宅中流连,便听着铃声消遣烦闷。可如今,身边坐着她的心上人,她的心扑通扑通跳着,忽然庆幸没有那风铃打散她的最后一丝清醒。
成静又拒她了。
谢小娘子心中颇为烦闷。
虽说,她确实行事有悖士族门第一贯的风度,也知自己应先主动了解成静,可她还是烦闷。
为什么……抱过亲过,连衣裳也脱过,虽然每桩事都各有原因,可他也应该负责吧?
他为什么还不负责呢?
他就这样不想娶她吗?
谢映棠轻轻鼓着腮帮子,以余光轻瞟成静,心底痒痒极了,暗暗将袖中的帕子拧成了长条的麻花。
要是旁的男子,敢这样晾着她,她定不放过。
偏偏这人……罢了。
成静想晾,她追便是……
谢映棠一路上小心思不断,直到马车慢慢停下,她眼睁睁地看见成静从暗格里面掏出一大摞圣旨,选出其中三卷,就准备下车了。
谢映棠看着那么多圣旨,有些吃惊,毕竟宣旨是个特殊的差事,成静要将那些府邸一一跑遍,若所宣旨意坏事居多,触及有些人的利益,那便是真正得罪人了。
但是成静事先便说过,此行主要是抄家。
成静下了马车,负手淡淡扫了一眼高昌侯府的牌匾,这府邸大门半开,门口小厮瞧见一位穿着官服的大人带着官兵来了,直觉不妙,连忙上前赔笑道:“这位大人——”
成静看也未曾看他一眼,直接淡淡一挥手。
身后带刀官兵一拥而上,瞬间便将整个高昌侯府包围起来,里里外外围得如铁桶一般,那下人吓得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下,拉住成静的衣摆哭求,成静静立不动,吝于施舍一个眼神,一边的侍卫已上前,将那下人拖进了府中。
一干官兵直接横冲直撞地涌入前庭后院,将各门牢牢锁死,再将里面一干人等全部抓出,一时从妻妾小辈,至丫鬟仆人,哭喊声连成一片。
谢映棠坐在马车上,透过窗子往外看,她虽抱着冷眼旁观的心态,此刻亦觉得心惊胆战。
成静垂袖站在府前,正侧对着她,面容冷肃,桃花眼如浸了冰。
似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抬眼回望过来,牵动唇畔一笑,抬手示意她可以下来。
他对着她时,又是另一幅温柔可亲之色,谢映棠蓦地想起那日他剥她衣裳之事,脸色又红又白,终究还是起身下车。
她服饰华贵,一看便是哪家世族中的贵人,有成静在此坐镇,一边衙役倒不敢随意置喙,更不敢多瞧一眼。
谢映棠走向成静时,正巧一名司官上前请示着什么,她看见成静微侧头笑语着什么,待她近前,他正在说最后一句,“……闲人勿查,妨碍搜查者暂且收押。”
谢映棠走近了,待那司官离去,才对成静道:“大人与阿兄深意,我知晓了。”
成静淡笑道:“若瑾是想为翁主报仇,区区刘氏,除之轻而易举。但成某别有所图,刘氏害人不浅,实为朝廷蛀虫,不除无以振刚纪。”说着,他端详了一下她始终淡定的面容,她既然能鞭打下人,这反应也算是在意料之中的,他微笑道:“进去罢。”
谢映棠“嗯”了一声,随成静跨进府门。院中衙役围成一圈,蓄势待发,许多人正跪着。女眷们缩在一边嘤嘤哭泣着,好不凄惨,刘姓男子们埋头跪着俱胆战心惊,面如土色,刘踞携其儿女跪在正前方,浑身发颤,已然知晓自己命不久矣。
成静好整以暇地看了看刘踞灰败的神色,笑意凉如秋夜湖水,“侯爷别来无恙。”
刘踞见来宣旨之人是他,脸色不由得大变,恨恨道:“我今日竟落在你手上!你要杀要剐朝我身上招呼便是,不要为难我妻儿。”
成静轻睥他一眼,目光半含讽刺,也倦于与他多说,当下展开圣旨,淡淡道:“刘踞接旨。”
刘踞连忙将头伏了下去,浑身打着颤。
“刘踞居功自傲,交通朝臣,子弟不肖,欺害忠良……朕不降罪,有负黎民百姓,着贬为庶民,打入死牢待斩,女眷皆没为官奴,府上男丁悉数流放,钦此——拿下!”
成静一声令下,衙役一拥而上,将刘踞捆起拖走,刘踞嘶声大喊:“成静!你与我、与我固然有旧忿,但我求你向陛下进言,饶我幼儿!”
他此生树敌众多,后辈一旦落入廷尉之手,再被其他落井下石的官员随便编个莫须有的理由,必然命不久矣!
成静笑容温和依旧,眸底却一片漠然。
刘踞还未说完,衙役已将他的口堵上,连拖带拽地往外拉去。
府上女眷幼儿哭闹不休,跟随而来的度支尚书手下官员招呼手下人上前,开始查抄整个侯府。
一时众人分头查抄,翻箱倒柜,动作极其粗蛮,再将所得之物一一登记在册。
谢映棠看见女眷中一位华衣妇人正抱着一个四五岁的锦衣男童,大概猜出那些男童应就是刘踞的幼子。衙役正要上前夺人,那妇人便哭着将儿子抱紧,疯了一般地求饶起来,那一些婆子丫鬟也纷纷过来胡乱撕扯起来,哀嚎哭叫声不绝,闹得翻天覆地,年纪稍长的老太太一口气不曾顺上来,两眼一翻便往后倒去。
成静瞧这乱象,微微皱了皱眉,将她们全权交由手下人自行处置,自己拂袖往内院走去,才刚走几步,一女子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挣脱了衙役,一把扑到了谢映棠脚下,哭求道:“这位女郎!这位女郎!求求你……救救我祖母!我祖母晕过去了!”
她看出谢映棠身份特殊,应是可以求情之人,便紧紧抱住她双腿,扯住她裙摆不让她走,谢映棠抿了抿下唇,求助似地看向成静,成静已寒声道:“把她拖开!”
衙役上前,一左一右地擒住那女子,抓住她头发,将人粗暴地拉开,谢映棠这才看清那小娘子面容——她也不过只是十六七岁模样,泪水哭花了整张脸,一双通红的眸子怨恨似地盯着所有人。
谢映棠心底微动,快步走到成静身边,低声唤了一声:“大人。”
成静含笑看着她,已经明白她是要代为求情了,便朗声吩咐道:“端华翁主亲自求情,来人,将老太太抬走,吩咐郎中救治。”
谢映棠不曾想成静居然点名是她在求情,忙捧道:“我不过来凑个热闹,还是大人仁慈。”
成静好笑道:“我哪里仁慈了?这高昌侯府冒犯翁主在前,你不计较,倒是心胸大度。”
她静了静,摇头道:“我分得清是谁害我,对刘冶,我欲杀之而后快,但旁人是无辜的。”
他饶有兴趣,又笑问道:“既然无辜,何不求我彻底放过他们?”
谢映棠抿了抿唇,抬起眼看着成静。
他微偏垂着头,眼神在盯着面前乱象,却又在认真地听她说话,眉峰如刀,俊美如玉铸人,一抹似凉非凉的笑意凝在唇角,在暗红色官服的映衬下更显冷酷威严。
这个人,或许真如他所言,她从未了解过。
但他这般耐心同她说话的模样,偏偏又让她抑不住心头狂跳。
原以为畏惧冷酷的他。
可此刻看他查抄侯府时的笑语晏晏,忽然又觉得,此人城府深重,志向不浅,冷酷不过是他的武器而已。
她看着他对外的冷酷,对她的温柔,竟不怕了。
她压下心头砰砰之声,淡淡道:“自古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若以私情治国,便法纲不振,她们固然无辜,但被刘氏子弟迫害的百姓亦有父母儿女,他们又何其无辜?刘冶既敢动我,对平民女子只会更不留情面,他又迫害了多少人?自作孽,不可活,不知怜爱百姓,谁又怜他妻儿?”
成静却反问道:“他妻儿并未让他作恶,此又何解?”
“于他妻儿,确实过于残忍,但若无此惩处,如何以儆效尤?”谢映棠摇了摇头,低声道:“家君曾言:‘礼禁未然之前,法施已然之后。’国无法不立,世人震慑于法度威严,方可内外清肃。”
成静微笑道:“法能刑人而不能使人廉,能杀人而不能使人仁,所贵良吏者,贵其绝恶于未萌,使之不为非,非贵其拘之囹圄而刑杀之也。”他似想到了什么往事,目光寥远一瞬,淡淡道:“世上大是大非,什么又说得全然正确呢?”
他说此话时,尾音微微下滑,声音透着一股清淡的冷意。
谢映棠不由得抬眼瞧了瞧他。
她想了想,说道:“世人总非你我可救,可我知道,我们都是在救自己。”
成静不由得转眸看了她一眼。
他低眼一笑,“翁主颖慧。只是,世人持本心难矣,人心易变,这颗赤子之心,在下便希望,翁主不管将来经历什么,都不要丢掉。”
“不会的。”她扬唇笑道。
在阳光下,她一双漂亮的眼睛仿佛收纳了春光,眉眼盈盈,顾盼神飞。
成静袖中手微动,想抬手摸摸这丫头的脑袋,又自觉荒诞,将手放下了。
她似有察觉,朝他走了几步,手牵住了他的袖子,碍于身形遮挡,旁人看不太分明。
她眸子清亮,有些期待地看着他,又想探入袖中去拉他左手,自己也知道这等行径不太妥当,但她就是忍不住。
总归,成大人是不会对她发脾气的。
她把手探入他袖底,悄悄去勾他手指,成静低眼,不含情绪地看着她,身子往后退了一步,她又紧跟着上前,佯装在与他说笑,笑意却又狡黠又羞赧。
仿佛在说:牵一下手又没事。
成静想:上回给这丫头的教训还是不够。他怕她受惊,却不曾想这谢家小娘子胆大包天,行径比三郎还要猖狂。
他蓦地抬手,抓住她的手腕。
她慢慢眨动双眼。
成静唇角往下一压,握着她的手带着不容置喙的力道,转身将她半是控制着往内苑带去。
内苑人甚少,她被他钳制得紧紧的,挣扎轻了挣不脱,重了便会被人看出端倪,只好一路紧紧贴着他的手臂。
成静身后的子韶看着两人的背影,倒有些纳闷了,这两人怎么挨得这么近?在说悄悄话?
成静一路将谢映棠带到僻静处,才低头道:“我竟是小瞧了你。”
谢映棠装糊涂,茫茫然地看着他。
他抬手捏了捏她的下颔,声音微微发凉,“自恃优待而得寸进尺,翁主,这对你阿兄百试不爽,但我不是他。”
她仰头看着他,倔强道:“你今日非要同我说这么多回么?方才在马车上说了一回,我已经听见了。”
他松开手指,退离她一步。
她怕他厌烦,又伸手拉了拉他的袖子,小声唤道:“成大人。”
“成静。”
“成定初。”
成静抽回衣袖,往前走了几步,查抄侯府的人已快速寻来,正在禀报查抄出来的东西,那人慌慌张张,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成静听着禀报,神色越来越冷,最终快步走向前厅。
统计财政的官员连忙将搜到的金银器具一一指给成静,细说其价值,再将新搜出的名册和密信递给成静,成静略略一翻便合上了,淡声道:“兹事体大,本官还需上奏陛下。府中可还有未搜查的?”
一边立即有人说道:“还有最后一间库房未曾查完,数目众多,大人还需稍等。”
成静淡淡抬袖,命他退下,自己在这处静等。他站着,转头看了看还站在那处的谢映棠,面上依旧是冷冽的,心里却叹了口气,吩咐身边的子韶道:“你先带翁主回马车上等着。”
子韶得令,立马走向谢映棠,请她回车上坐着。谢映棠也不再使性子了,抬脚走出了侯府,裙摆扫过还未来得及除掉的杂草。有衙役不慎抬头望了一眼她的背影,只见美人长发柔软,身影袅娜,衣带飘逸脱俗,举止亦带着世家的涵养,不由得挪不开眼。
成静静等片刻,最后的账目终于完成,他略略看过那条目,冷笑一声,道:“这回便有好戏看了。”说着大步走向马车,却不上车,改为骑马,又往下家去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