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剪舌

谢映棠待辞别了成大人,便领着一干侍女匆匆往三郎书房去。

她命人留守屋外,自己拿着抄满的一整本书,蹑手蹑脚地进了屋。

窗前晨曦撒落,三郎正端坐在案前写字,头也不曾抬一下,淡淡道:“我便是这么教你的?”

她忙站直了身子,乖巧地唤道:“阿兄。”

三郎搁下手中之笔,淡淡看向她,示意她将东西拿上来。

谢映棠忙递上抄书成果,嘀咕道:“我都会背了……”

“那小娘子可得多谢我。”三郎随手翻了几页,倒是笑道:“这字大有精进,你虽平日顽皮了些,可在这字画诗赋之上的才能,再多过几年,便能上朝与诸公讨教了。”

谢映棠兴奋至极,眼珠子骨碌碌转了转,奉承道:“我是阿兄的妹妹,如何能丢了脸去?”

这话听得三郎心头大悦。

三郎合上书,随手掷于案上,示意她坐,一面沉吟道:“这几日,可有想清楚了?”

“略通大概。”谢映棠道:“阿兄之所以恼我,并非仅仅因为唐突撞见外男,阿兄是恼我行事过于畏缩?”

三郎拿过案上折扇把玩,漫不经心道:“说来听听。”

“妹妹见到外男,避无可避,更该拿出我族的气度出来,而非一昧躲避,只想着……”她悄悄瞄了瞄阿兄脸色,才迟疑道:“……只想着,阿兄会罚我。”

三郎眉梢重重一挑,蓦地一合折扇,以扇柄敲了一下这丫头脑门,冷道:“胡思乱想!”

他看着就这么凶?

谢映棠委屈极了,捂住额头,瞅着他。

三郎终是缓和了神色,只好淡淡提点道:“你确实应拿出世族与翁主的气度,我们的母亲是大长公主,家家十六岁便敢在朝臣跟前谈笑自若,你若避无可避,便无需再避,克敌制胜,方为上策。”

谢映棠想了想,好奇地问道:“阿兄在朝中,也是克敌制胜吗?”

三郎看向这小姑娘,少年忍不住一哂,原本冷冽的面容霎时冰封千里,他嗓音低沉,道:“朝堂之上的事情,比这要复杂得多。临阵能克敌,是上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才是上上之策。”

谢映棠懵懂地点了点头,由衷赞道:“阿兄似乎很厉害。”

三郎瞧她一眼,敛了笑意,淡道:“厉害与否,你个小丫头懂什么?”

谢映棠嘻嘻一笑。

三郎指了指桌上的琉璃盏,道:“走的时候,记得把此物捎上。”

她眨了眨眼睛,大喜道:“阿兄送我的?”

“成静送你的。”

谢映棠心底微微一跳。

成大人?

似乎……成大人好像说过,会再赔她一个琉璃盏。

谢映棠看了那物,见纹路精巧,质感上佳,青色淡淡晕染在盏底,在微暗的光影之下,仍透着一层隐约的莹亮之感,极为通透纯粹。

谢映棠捧起那琉璃盏端详一番,惊讶道:“此物……比我原先的还要好上许多,成大人出手竟这样大方?”

“宫中之物,焉能不好?”三郎拿过案上书册,淡淡道:“麻烦事已毕,翁主还是早些回去罢,抱着你的盏,切勿到处说是谁送的。”

她嘻嘻一笑,这小姑娘笑起来之时,糯齿细白,显得分外娇憨可爱。她心底因为这小小的礼物开心了不少,忙抱过那琉璃盏,转身又要走,走了一半又赶紧回来对三郎行了个礼,做到无可挑剔之后,才蹦跶着跑了出去。

谢映棠将琉璃盏递给身边的侍女,慢慢穿过拱门,一离开三郎的院子,便蹦蹦跳跳地往往公主府的方向跑去,预备去给母亲请安。

随身侍女一路提醒着她要注意举止端庄,被却被某个撒欢的小姑娘无视了个干净。

还好一路上不曾撞到旁人。侍女一边擦着冷汗,一边紧张地注意四周。

行至僻静处,眼角余光忽然瞥到什么。

谢映棠脚步一顿,转过身去,朝身边人招了招手,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看向那处。

是一处落了雪的假山。

高大草木掩映之下,那处十分隐蔽。

侍女不解其意,细听才觉出有稀稀疏疏的声音。

似乎有人藏在那处。

四下无人,天地裹素,西风扑面,寒意也顺着靴底的薄雪慢慢渗上来。

那侍女慢慢白了脸色,身处这样荒僻之地,总没由来得让人有些发慌。

“小娘子,我们还是快些走罢……”侍女小声劝道。

谢映棠不以为然,倒不觉得吓人,只生了一丝好奇顽劣之心,打手势示意身边人噤声,自己蹑手蹑脚地往那处走去,意欲好好瞧瞧,是哪个不长眼的,居然敢在她面前鬼鬼祟祟。

她屏住呼吸,悄悄靠近,从那高大乔木之后绕去,慢慢探出脑袋瞧。

这一眼,便看见雪上鲜艳的血迹,和一团血色之物。

谢映棠蓦地一惊,小脸唰得惨白。

她身子吓得僵直,不知该如何动弹,目光不受控制一般,慢慢上挪。

一个人跪在那儿,满口是血,浑身抽搐着。

两个男子死死擒着他,一人手上拿着染血的剪刀。

“啊——”

谢映棠吓得尖叫。

那两个男子闻声一惊,抬眼便见一个华衣的小娘子站在那处,花容失色。

远处侍女正在观望,被这一声吓得魂飞魄散,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去。

“小娘子——”

“小娘子您没事吧——”

谢映棠直觉血遽涌至头顶,两腿发软,一口气竟没能提上来,眼前一黑,便往后狠狠栽去。

侍女飞奔过去,忙将谢映棠从雪地上扶坐起来,不住地唤着“小娘子”,见怎么唤也没用,便纷纷开始哀哀抽泣起来,为首的侍女大声吩咐道:“快快去找三公子!”一面招呼其他人将谢映棠搀起,小姑娘此刻已晕厥过去,双眸紧闭,睫毛轻轻颤抖着,脸色也时青时白,任她们摆布着。

婢子们一想平日三郎的雷霆手段,只觉此命恐怕不保,此刻只能尽量挽救。为首的侍女起身怒视那两名男子,目光扫过地上血腥之物时,脸色也白了不少,强撑着斥责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谁让你们在此处做这等血腥之事?惊着了端华翁主,不要命了不成?”

那两个男子这才知晓这晕倒之人是谁,对视一眼,惶恐地跪了下来。

侍女们扶着小娘子,急得几欲撞墙寻死,才走了几步,身后渐渐响起软靴踏雪之声,少年清冷的声音响起,“发生了何事?”

侍女回身,见恰巧是之前与小娘子说过话的成大人,忙噗通跪倒在雪地里,哀哀哭求道:“大人!我家女郎受惊晕过去了,她身子骨弱,求大人快快想办法……”

少年垂袖而立,衣袂上的银丝纹绣十分华美,衬得风骨清逸淡漠。

他闻声皱眉,不解其意,待目光掠过跪在雪地里的男子,和那满口是血之人之后,眉眼倏然冰寒。

成静振袖大步走了过去,低低道了一句“冒犯”,从侍女手中接过谢映棠,一手穿过她腋下,再勾起她膝弯,将小姑娘打横抱起,大步沿着小路,往三郎院中折返而去。

怀中的小姑娘身子极轻,小脸贴在他的胸口,轻轻挣了几下,溢出几声痛苦的低吟。

他脚步更快,一边冷静地吩咐身边侍从道:“你去通知三郎,让他直接带了大夫来我房中。”

侍从领命,飞奔而去。

成静低眼看了看怀中之人,冷冷抿了唇。

谢映棠只觉自己沉浮在一片黑暗之中,浑身似被包裹着,眼底猩红一片,铺天盖地都是血腥味。

心跳如擂鼓,几乎要蹦出胸腔去。

她挣扎着从黑暗中醒来,只望见了一人光洁的下巴,低低呢喃了一句:“成大人……”

他脚步微微一滞。

她头脑混沌一片,口齿不清地呜咽了一声,“别看……有舌头……”

说罢,再也支撑不住,小手一垂,再次晕了过去。

她晕过去的一霎,成静已跨入了自己的居室,将她放在了软塌之上。

不一会儿,谢三郎大步而入,通身气势寒冽,目光倏然与成静相撞,又轻轻划了开去。

两人不动声色。

身后的大夫快步上前诊脉,又拿出药箱中的银针,以小火炙烤之后,扎入谢映棠身上几处穴位。

谢映舒冷冷看着。

四下婢子跪着不敢动弹,屋内烛火轻摇,一方静室内分明透着暖光,却随着谢映舒的到来,透出一股肃杀寒意。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窗外西风甚大,刮得人耳膜发疼,寒意灌入胸口。

沉浮的怒意压抑到了极点,谢映舒阖眸,袖中手狠狠一攥,复又睁眼。

昏迷过去的妹妹,早已无片刻之前的顽劣娇憨,死气沉沉,像极了她幼年那场大病。

听闻下人通传谢映棠撞见剪舌之事时,谢映舒惊怒交加,第一次顾不得仪态,想也未想便亲自去寻大夫。

身处世家大族,加之朝政之事勾心斗角,有些阴暗之事便心照不宣,可谢映棠却是极为纯净的小姑娘,族内兄弟长辈将她从小护得很好,哪怕是杀一只小猫小狗,也未曾让她亲眼见过。

今日突然撞见这等惊悚之事,她又怎么禁得住吓?

许久之后,大夫做完全程,才转身对谢映舒跪拜道:“禀郎君,翁主身子骨弱,加之受惊过度,才会猝然晕厥,并无性命之忧,在下开个方子,郎君待翁主醒来之后,让其服下,再好好调理几日即可,只是……”

谢映舒眼神阴鸷,冷冷道:“只是什么?”

大夫迟疑道:“只是……翁主此番受惊,只怕留下心病,日后若再想起今日所见之事,恐怕仍会存有心病……”

成静身后的侍卫张口欲为公子解释,成静抬手,止住了那人多言。

谢映舒倏然转身,冷淡道:“成兄,有事相商。”自己推门出去。

成静淡淡垂眼,随之出去。

廊下无雪,铁马乱摇,风卷碎花,触目是鲜艳冬梅,花枝伸展在头顶,似女子腰身,婀娜妩媚。

谢映舒拢袖在廊下站定,全身笼罩着一层薄薄的冷漠,回身问道:“剪舌之事,是你的人做的?”

成静叹道:“确是。此事是我失策,未曾选好时机,不巧竟会被令妹撞见。”

谢映舒彻底淡漠了眉眼,冷冷道:“成兄身兼大才,在下小小府邸,实在容不下成兄施展。”

侍从忍不住道:“谢大人何必动怒?此事于我家公子何干?谢大人这是不将陛下放在眼里么?”

成静斜眉看来,眸色微沉,“谁许你多言?退下!”

那侍从只好噤声,转身离去。

廊下只剩二人,成静只道:“这回,我抓的是奸细。”

谢映舒转过身来,皱眉看着他。

“此人声称谢府奴仆,跟踪于我,欲盗我信笺,三郎当知,此事意味着什么。”成静抬手揉了揉眉心,无奈地叹道:“我是天子亲信,正常情况之下,三郎试想,若被主人家监视,我应如何做?”

谢映舒心思何其通透,当下便明白过来,遽然一惊。

成静身为天子亲信,表面上说的是姑且留在谢府,实际上这其中利害关系,又有很多讲究。

比如,一个与世家作对的天子亲信,在世族里面被人跟踪,被盗看机密,他应作出什么反应?

应上奏陛下,弹劾谢族。

这是皇帝在测试他的忠诚。

成静若真的符合帝王的期待,就应该将那人杀了,与谢族为敌。

“我不傻,亦知你也不傻,跟踪这等下作之事,自然不是你做的。”成静的目光掠向一边落雪的石狮子上,嗓音凉冷了下去,“此人,是宫中派来的,针对的是你,更是我,我们的陛下……已经开始怀疑我的忠诚了。”

所以,他选了折中之法,让人就地剪去那人舌头,以示警告。

谢映舒皱眉更深,慢慢重复道:“……怀疑你?”

“其间恩怨,一时难以解释。”少年无奈地苦笑一声,看向那落雪飞檐,温声道:“我亲自扶他登基为帝,从此之后,便与他只是君臣,不再是生死之交。”

其实陛下早就开始怀疑他的忠诚。

从他身后总是跟随的侍卫便可看出,那些人,以保护之名,做着监视之事。

谢映舒沉默许久,才道:“你要与陛下为敌?”

“不敢为敌,陛下是君,臣只能听候君命罢了。”成静微微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这个人,无论是怎样的神情,都显得有些温柔无害,可谢映舒与他相识多年,自然明白他即便是要对什么人下手,也是微笑从容着的。

是时,下人快步过来道:“禀郎君,翁主醒了。”

谢映舒阖目敛去眸中冷意,再睁开时已恢复日常温和淡静之态,转身回屋。

刚一进门,就瞧见在榻上缩成一团的谢映棠,小脸素白,精神萎靡,只一双晃着水意的大眼睛含着不安之色,一见谢映舒进来,便朝他伸手喊道:“阿兄。”

谢映舒心软亦心疼,走到她身边去,把她抱在怀里,拍了拍妹妹的背脊,柔声道:“别怕,我在这里。”

谢映棠将唇咬至渗血,倔强地将尚未涌出的泪生生憋回,伸手扯了扯谢映舒的衣袖,嗓音干哑道:“那个人……”

“此事已经料理,日后定不会再有,棠儿勿念此事。”谢映舒在她看不见处皱紧了眉,此刻成静抱着猫儿推门而入,走到小姑娘身边蹲下,笑道:“翁主,看看谁来了?”

谢映棠从阿兄怀里探出脑袋来,眼色微动,“冬冬。”

那只长毛的尺玉霄飞练轻轻“喵”了一声。

成静道:“它想你了,翁主想不想抱一抱?”

谢映棠身子微僵,又重新把脑袋埋了回去。

她又不是七八岁的小孩了,成大人这是在哄她,她如何听不出来。

……他居然特意过来哄她开心。

她又退出阿兄的怀抱,揉了揉眼睛,才朝成静伸出手,将冬冬抱到怀里去。

小姑娘蹭着雪白柔顺的猫毛,也跟这只猫儿一般,柔软温顺下来。

她也惦记着他,问道:“大人被吓到了么?那人……”一回想那情形,谢映棠脸色变慢慢僵白下来。

成静弯了弯眼睛,柔声道:“我若怕了,今日谁能救你呢?”

他说的委婉,自然不能说自己早已司空见惯,更不能说此事就是他安排的。谢映棠听在耳中,却不由得愧疚地想:原来成大人为了保护我,强忍着惧意。也是,像成大人这般如雪雕琢的儿郎,想必也不曾见过这等恶心血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