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天空 (五)

天高辽阔, 月朗星稀, 凉风如洗,顾天北将怀里的人再抱紧一分。

时过境迁, 一切痛觉都被蒙上一层遥远朦胧的纱, 他低声在她耳边轻叹:“这就是六年前的中秋节,我在医院。”顿了顿,他轻笑一声,“其实还不错,至少一家团聚。”

中秋节过后没到半年, 外公就病重去世了。

他人生中最苦痛的一年,竟是成年后唯一一个全家团聚过满两个团圆节的年。

至此,他也逐渐体悟,祸兮福之所倚, 福兮祸之所伏。今日你感觉艰辛的时刻,难保日后就不会怀念。

怀里的人久久没有动静, 久到顾天北忍不住捏着她的下巴尖, 将她的脸扭过来, 面对着自己。

他低头认真去看她的神情, 无奈地将人往怀里带, 手掌抚着她的后背,“哭了?”

不问还好, 一问年画几乎是瞬间呜咽起来。

毫无停顿、越来越高、伴随着不时抽噎的哭声一下下敲打着他的耳膜,顾天北在小姑娘额头亲了又亲,小声哄着, 许久,她才终于红肿着眼睛,勉强停下来。

可呼吸,还是没办法平复,一抽一抽地吸气。

顾天北用手指擦着她的眼泪,“一直不告诉你,就是怕你哭,怕你心疼。”

想着如果她不问,他想就这么含糊带过就好,至少,能拖一天是一天。她是阳光热烈的小姑娘,他不愿让她见识这么多辛苦的人生窘态。

年画攥着他的衣角咬牙切齿,“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如果你早些告诉我,当初我就不会那样对你,不会故意……气你。”

她抽着气,断断续续指责:“怕我心疼你?你这么好,难道不值得人心疼吗?有个人心疼你有什么不好?什么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只要有我在的每一天,都不会再让你孤单。”

顾天北将她轻轻柔柔地揽回怀里,感受到胸口濡湿的一片,水迹渗地心口阵阵闷痛,怀里的小螃蟹还在炸毛,他哄不好,无可奈何,“不是不值得人心疼,只是看你心疼,看你哭,我会难过。”

年画慢慢安静下来,听着他在耳边一字一句轻柔地说:“年画,我爱你,爱你爱得不知拿你怎么办才好。”

“……”

“这些年来,我一直觉得愧疚于你,当年不辞而别,我始终欠你一句再见,欠你一个解释。”

可是,她是一个那么一腔孤勇的小女孩,他怕他多余的一个字,就会惹得她不顾一切直奔自己而来。

他不忍,不敢,也深知此时的自己与她已经没有希望。

年画轻轻抽气,努力平复着情绪,泪光盈盈的一双眼对上他澄净的眼睛,“顾天北,你后悔当初放弃我吗?”

“不后悔。”

“如果你不会再遇到我呢,如果你会永远失去我呢?”

他坚定:“不后悔。”

“……”

“即使忍痛失去你,我也不愿将你拖进我人生的泥沼中,我知道你会成长为一个快乐优秀的小姑娘,成长为你想成为的人,知道你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开心地生活下去,知道你会安好,这就够了。”

年画望着他的眼睛,“顾天北,你真的决定了?”

“嗯。”

顾天北揉了揉她的头发,目光坚定。

“好,”她擦干眼睫上的水迹,冲他笑了,“我支持你。无论结果怎样,我都陪着你。”

他低头吻了吻她柔软的唇,“好。”

漆黑的夜,空旷的园,无声拥抱着长椅上两个相互依偎的身影。

******

隔日一早,顾天北在年画的陪同下,进行了血尿常规、肝肾功能、胸片、心电图等一系列常规健康检查。

检查结果健康无恙后,他和顾天音一同进行了供者与受者器官配型检查,之后,就是等待配型结果报告。

只要两人符合配型条件,顾天北就可以尽快拟定手术日期,移出自己的一颗肾,到顾天音的身体中去。

等待总是期待又忐忑的,年画既期盼他配型成功,又怕他配型成功,一想到有一个鲜活的器官要活生生从他身体内被拿出去,此后那里便会空荡荡的缺失一块,她就头皮绷紧,浑身发麻。

恨不能替代他。

等待的时间过得很慢很慢,虽是几天,但对于顾天北来说,每一分钟,都是钝刀磨心,在与他的耐心拉锯。

请假的期限在延长,程导那边急得不行,但体谅他情况特殊,只能先将别的戏份向前移,将他的部分集中留到后面。

但是剧组租场地、布景,一分一秒都在消耗投入资源,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用来等一个演员。

顾天北终于在离开旧金山前,等到了配型报告单。

他独自一人进入主治医生办公室,年画乖乖在外面等他。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顾天北进去了很久很久,始终没有出来。

年画在走廊上打着圈圈转悠,又不敢走太远,想进去找他,又不敢进去,明知道他已经在里面拿到了一个宣判的结果,但自己却无法得知,这种感觉,竟比高考后查成绩的那一晚还要紧张。

近一个小时后,顾天北出来了。

对面紧闭的房门打开,她看到他熟悉的白球鞋慢慢迈出门槛,抬头,一身黑衣的男人微垂着头,反手戴上了黑色的鸭舌帽。

他的眼睛彻底被掩盖在低压的帽檐下,鼻梁被帽檐掩映打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被光线晃过,年画甚至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觉眼前这个一步步走向自己的高瘦身影,在光线炙烈的走廊里,周身散发着清冷的低气压,被光影分割成明明暗暗的几块。

年画向前挪动着脚步,在他走来的路途中,迎上去,抱住他。

心下了然,只剩一片钝钝的茫然。

她被他默不作声地压在墙壁上,踮起脚尖,主动揽住他的脖子,将他的脑袋往自己颈边轻靠,不安地拂动着他的后背。

顾天北微弓着身子,下巴在她颈部蹭了蹭。

年画努力吸着气,抱他更紧。

没有人说话,仿佛连风和空气都是静止的。

沉默许久,顾天北终于轻声喃喃地唤她,“年画。”

年画压住颤抖的尾音,声音轻而坚定,“别难过,别怕,一定还会有办法。”

他没说话。

年画眼眶又胀又热,她平复着呼吸,缓缓在他耳边说话,不复小时候的豪言壮语、掷地有声,变得安宁,而有力量,“顾天北,别怕,姐姐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的。”

她反复重复着,连自己心下都是混乱、怀疑的,臂弯下的身体僵硬而疲乏,她有些急,声贝忍不住提高一分,“你别难过……我向你保证,你绝不会再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我会一直一直陪着你。我不会再熬夜了,也不会饥一顿饱一顿不好好吃饭了,我会早睡早起,每天吃早餐,我会坚持锻炼,将自己照顾地健健康康的,我会努力工作,挣很多很多的钱,陪你去任何你想起的地方,我还会……我还会为你生一个健康漂亮的宝宝,照顾他自在长大,承欢膝下,等我们老了,我就和你回老家去,我们种一片小菜园,打理出一个干净的小院子,没事的时候,你在院里看书,我就在你旁边陪着你,浇浇水,拍拍照片或者借几本漫画书看看,像以前在彭哥面馆时一样,到时候,我大概是村里唯一一个爱看漫画的老太太……”

她被自己构建的美好未来触动,说到最后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压在身上的男人终于有了丝反应。

他鼻端在她耳垂边若有似无地蹭过,将大半的力气卸下,压在她的身上,年画牢牢地抱着他的背,听他声音喑哑,缓缓而小声地说:“我困了。”

低垂的帽檐下,随着低沉的尾音落下,男人的眼尾倏忽红了起来。

年画暗暗松了一口气,“我陪你去睡一会?”

顾天北缓缓直起身子,摇了摇头,“姐姐还一个人在病房。”

他抿唇拍拍年画的头,拉起她的手,“走了。”

……

谁都没有再提及配型的事情,年画和顾天北在病房里陪了顾天音三个小时,终于起身去机场。

他签了合约,就必要要履行工作承诺,不能因为自己的私事,而耽误全组人的进度。

临行前,顾天音一个劲儿叮嘱,要注意身体,劳逸结合,他一一应承着。

到了机场,顺利办完值机,排队过安检。

年画拉着顾天北的手,站在他身后,待他上前一步提交身份信息,她蓦地回头,钻过安检队伍的防护线,站到了外围。

顾天北准备过安检,转头,小姑娘已经遥遥地在一旁冲他挥手。

明眸皓齿的,笑得灿烂,“你一个人回去吧,我已经和程钰请了假,要留下来替你照顾姐姐。”

“注意安全,落地联系。”不给他回应的机会,年画就转头一路小跑着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