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的中秋节, 顾天北已离开江城到A市将近半年。
那年A市的中秋节阴雨缠绵, 顾天北在舞蹈教室对着镜子练习新学的舞步到近11点,满头大汗, 浑身粘腻, 孤身一人走出大楼。
他没带伞,低头在雨中疾走,绵绵的细雨落到身上,很快将他的汗水浸透,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之前还燥热地不行的少年, 反倒越走越冷了。
凉凉的雨点在地面上砸出一个个凹凸不平的小花,噼里啪啦砸到少年陈旧的鞋面上。
顾天北在医院外的夜宵店买了两碗粥,打包了捧在手心向住院部走去。
姐姐和外公还在等他……
外公在病床边打盹,头时不时在手肘上滑落, 歪下来,再惊醒, 颤巍巍起身眯着老花眼看一眼顾天音头顶的吊瓶, 顾天音厥厥地将头瞥向一边, 望着天花板, 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天北深吸口气, 轻轻推开病房门板,走进去, 外公应声看过来,“小北回来了。”顾天音像没听到似的,毫无反应。
顾天北将粥碗放在桌子上, 掀开盖,递给外公一碗:“我刚才在外面吃宵夜,给你们打包了粥,外公你快喝点,去睡吧。”
外公端着塑料小碗,坐到一边,佝偻着身子,大口大口将粥往肚子里咽,有些急。
顾天北坐在病床边,细心地将小勺子里的热气吹散,将温热的粥喂到顾天音嘴边。
顾天音没动。
“姐,”他轻声唤她,“听话,就喝一口。”
顾天音神情微微一动,抬眸去看他,少年映在灯影下的身形消瘦,两颊上几乎没肉,显得两边颧骨高高突起,额上有细密的水珠,漂亮的眉眼间难掩连日折腾的疲惫。
偏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平和,平和地仿佛蕴藏着无限的力量,竟无端地,让她看到成熟男人该有的安全感。
这个被生活反复捉弄的少年老成的弟弟,此刻却像兄长一样,温柔地哄着她,“听话,嗯?”
脑海中铺天盖地涌起的,是他们的小时候,母亲刚走,他病得躺在床上说胡话,嘴唇干裂,声音嘶哑,却不愿吃药。
她就学着母亲的模样,颤颤巍巍将勺子凑到他唇边,柔声说:“小北听话,就喝一口。”
他眯着眼缝看了她半晌,乖乖张了嘴。
时间从不会刻意停留,它不会留恋好时光,也不会拖延坏日子,就这样,不急不缓的,从每个人身上滑过。
那个小小的,有着亮晶晶的、沉默的双眼的男孩子,不自不觉就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
顾天音眼尾泛着红,张嘴,艰难地咽下一口粥。
“好喝吗?”
她怔了一下,轻轻点头,干涩的喉中发不出一个字。
角落里外公的咳嗽声毫无规律地进行着,却越咳越狠,他细致地帮她擦擦嘴,低声道:“其实我觉得你现在的声音,很好听。”
说完,起身帮外公倒了杯水,下楼帮外公拿药了。
顾天音因这没头没尾的一句话,哭湿眼下一片枕巾。
她满腹情愫不知从何说起,也不知向谁去说,只能在心里憋着一口气,恨命运无常。
上帝在云端,只冷淡地动下小手指,便将她和他触手可及的梦想,全部打翻。
如果不是因为她,小北现在应该已经重返校园了吧……******
顾天北去一楼药房拿了药,经过输液大厅时,头顶电视正开着。
坐在休息区输液的病人和陪伴的家属都有些无所事事的样子,低声交谈着,时不时瞥几眼电视,没几个人认真看,除了蓦然驻足的他。
电视机被调到音乐频道,从里面传来空灵慵懒的歌声,那个明眸皓齿的女歌手,举手投足间皆是别样风情,眼角眉梢却又总云淡风轻,让人移不开目光。
她对着镜头,不笑,一字一句淡淡唱着,“但愿你的眼睛,只看得到笑容,但愿你流下每一滴泪,都让人感动,但愿你以后每一个梦,不会一场空……”
近半年来,近180个日日夜夜,那些被他压抑在心中的情绪,翻天覆地席卷而来,将他湮没。
他高高地仰着头,无意识地,眸光晶莹。
强撑了许久许久,几乎要与骨骼血液融为一体的坚强的力量,瞬间被抽走大半。
不久前的曾经,他也是个偶尔可以示弱的少年,也曾有一个明眸皓齿的小姑娘,会轻轻从背后环抱住他,带着哭腔与心疼大声说爱他,也会轻轻拨动着琴弦,为他唱着这首《人间》。
人间欢愉不过须臾片刻,苦痛与离别始终如影随形。
年轻的男人孤零零站在大厅中,像个活了半辈子的老人,想起自己人生中最欢愉的时刻。
是她为他唱歌。
是她大笑着说生日快乐。
是她喝醉了,迷糊着用嘴巴帮他擦润唇膏。
是他绷断心中最后一根自持、抗拒的弦,不顾一切地吻上她。
那是他这一生中尝过的最极致的柔软与甜美。
再之后,两个小时以后……
地下室的小门被同乡砸开,他揉着困顿的双眼打开门,被接下来的消息砸到瞬间清醒,清醒又迷蒙,怀疑自己在梦中。
顾天音兼职的酒吧大火,顾天音被紧急送往医院,生死未卜。
一个半小时后,外公被同村用自家四轮车送到江城,直接在火车站与顾天北汇合。
火车的鸣笛声推动着少年挤上午夜拥挤的车厢,他护着外公,站在链接两节车厢的中间地带,眼前是陌生的风景,耳边是穿越隧道时呼啸的风声。
他的脑子里,还混沌不堪地猜着,自己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有小孩子的哭声响彻整个车厢,被大人温声抚慰几句又渐渐消下去,身侧,有人蹲在地上捧着一盒泡面呼呼吞咽,前面座椅上,有大叔脱了鞋,睡得张大了嘴巴,鼾声震耳。而周围的人,皆是习以为常的木然。
只有他,压抑住内心惶惶不安的紧张,假意平静地观察着眼前这人间百态。
外公终于支撑不住,坐在行李上打着盹,又过了许久许久,耳边逐渐安静,似乎满车厢都进入梦境,只有他,清醒地站在车厢中,望着远方黑漆漆的天空,疑在梦中。
直到,他们被人流抛在车水马龙的都市中,背着行囊,举目茫然。
直到,他推开重症病房的门板,看到伤痕累累的顾天音。
直到,医生理智的诊断字字入耳:“全身百分之四十烧伤,伴随急性肾功能不全。”
顾天北恍若大梦初醒,被现实击打地几乎站立不稳。
他这才觉悟,与年画的那一吻,竟是人生诀别。
……
头顶上鲜红的“手术中”三个大字凌厉刺眼,顾天北盘算着天价的医疗费,只感觉万重大山压上肩头。
酒吧老板在大火中丧生,责任不明,赔偿不清。他拿出自己打工攒下的,预备用来上学的全部积蓄,也只能勉强支撑顾天音在医院不足一周的花费。
借来的钱也在一点点减少,很快就要见底,外公心力交瘁,一辈子贫穷自强,从不拿人手短的老人强撑着心中巨大的悲痛,几乎用哀求的态度联系着所有能联系到的亲朋旧友。
一夕之间仿若苍老十岁。
半个月后,顾天音情况渐渐稳定,却不哭不笑,不再开口说话。
她那副空灵美好的嗓子,被大火拿了去。
她右边侧脸的下颌部位,被大火灼烧,留下丑陋的“吻痕”。
她拼搏几年努力得到的一切,顷刻化为灰烬,包括那个引她走上音乐道路的迷人主唱。
一切都像一场梦,来去匆匆。梦醒了,她被打回原型,依旧是那个一无所有的、茫茫看不见前路的顾天音。
医院的缴费通知单一张一张地递过来,轻飘飘的纸页,压得顾天北喘不过气来。
他木然走在街头,心下戚然想着,即使砸锅卖铁、即使卖血,也堵不上医院这个巨大的窟窿。
他一穷二白,无过人之处,无丝毫特长,手无缚鸡之力,难道要去卖身不成?
也许是苍天有耳,一周后,他真的将自己卖了出去……那是他辗转找杂活打工时经过的广场,熙熙攘攘、接踵摩肩,不知为何聚满了人群。
他绕道而行,偏偏在一个大大的横立的宣传牌边被一个叼着烟的男人拦住,那人将他来来回回打量了三四遍,在他蹙眉的冷淡与漠然中,轻轻吐了口烟圈。
“谁说这一天没一个像样的人选,这不就来了吗?”
男人说,他们是一个新开的经纪公司,老板有钱任性,广招天下有为青年,参加比赛。
其实说白了,就是趁着选秀大潮的兴起,借着比赛的由头,办一场马马虎虎的比赛,宣传自家名不见经传的公司,顺便,签几个合眼缘的新人。
顾天北后退一步,错开他喷出的烟雾,“我还要去打工,不好意思,请让一让。”
“打工能挣几个钱,你打五年工,都不如在我们这拿个冠军挣得多。”
他心中微微一动,依旧蹙着眉退开,“我不会才艺。”
“不会可以学,”那人仿佛因他的一再推拒而产生了兴趣,“就你这张脸,这个气质,天生就应该站在舞台上,而不是满大街跑着去打小工。”
……
两天后,顾天音出现药物排斥,再次被送往重症室,最后一根稻草压下来,顾天北找到公共电话亭,拨通前日那男人留给他的电话。
在白纸黑字的合同上落下姓名的那瞬,脑海中浮现的,全是年画笑嘻嘻的声音,郎朗入耳:“顾天北,你的名字真好听,天南地北,多辽阔,多大气。”
天南地北,茕茕孑立,多寥落,多讽刺。
他嘴边漾起一丝苦涩的笑容,将那合同条款再次阅览一遍,几行刺眼的字句,亘在眼中。
“五年合同期内,一切行动听从公司安排,务必配合公司的每一项活动。”
“五年合同期内,禁止出现恋情。”
……
在残忍的现实面前,自由、爱情,这些东西,他还敢再奢望吗?
那个热闹快乐的小姑娘,也终究会嫁为人妇,将自己完全遗忘了吧。
他硬着头皮,将自己卖掉,名字一笔一划写上,力透纸背。
顾天北如愿预支十五万,并在三个月比赛结束后,如期进入公司做练习生,与几个年龄相仿的男孩一起,学习各项才艺与技能。
……
电视机还在轻轻柔柔地响着,声音略小。
副歌唱完,又重头唱了一遍。
顾天北终于听到这首歌的开头。
“风雨过后不一定有美好的天空,
不是天晴就会有彩虹。”
与高/潮部分温柔的希冀与祝福不同,首句一针见血,道出真实的残酷人生。
顾天北第一次完完整整听完这首歌,这才发觉,当时那个小姑娘,并没有唱这句。
大概是舍不得,舍不得将那些残酷的词句,说给他听。
那一瞬,思念与野草般疯长,在心中呼啸盘旋。
作者有话要说:人间欢愉不过须臾片刻,苦痛与离别始终如影随形。这句话说的是有些负能量了,我们还是要像北哥一样,强韧地面对生活中的一切幸与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