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沉沉地拉开一条口子, 稀薄的白光一寸寸涌进来, 年画终于关了电视机,回到卧室床上去睡。
她不敢拉上窗帘, 怕自己睡得太久太沉, 错过了顾天北落地后的第一通电话。
心里不安稳,断断续续睡到下午一点多,年画拨了顾天北的电话,通了,但他没接。
她靠在床头等了十几分钟, 想了想,又拨了第二个过去,这次,他对方直接挂断。
年画终于沉不住气了。
脑子里的胡思乱想正欲渐渐成型, 手机上进了一条短信,来自顾天北——现在在忙, 别担心, 稍后联系你。
他那边现在还是晚上, 他刚刚落地, 就已经在忙。年画手指在键盘上删删减减, 删掉那一长串喋喋不休的问询,最后只回复一个:好, 你自己好好的。
到了晚上七点多,顾天北的电话终于进来了,年画正在洗澡, 手机放在外面洗脸池上,听到电话铃声,她顾不得擦去满头的泡沫和满身的水,随手扯了浴巾胡乱裹上冲出来。
因为匆忙,说话时声音还在喘。
沉默一瞬的电流中,顾天北低声叫她,“年画。”
“嗯,我在。”她绷着一根弦,为他接下来任何方向、任何色彩的话语做好心理建设。
电话那端,男人却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甚至还轻轻地笑了一下,声色宠溺:“吃饭了吗?”
年画点着头答:“吃了,肚子都撑地鼓起来了。”说话间还作势摸了摸瘪瘪的肚子,其实什么都没吃。
“好好吃饭,不要暴饮暴食。”顾天北像哄小孩似的,微叹了口气。
年画抓着他叹息的尾巴,脱口而出:“旧金山现在应该是凌晨,顾天北,你一夜没睡吗?”
“没,怎么会,”顾天北哑着嗓子,轻轻打了个哈欠:“睡到半夜突然想起忘记给你打电话,你不会怪我吧。”
他声线慵懒,透着淡淡的倦意,显然是大梦初醒混混沌沌的模样。
年画发梢不住地滴着水,滴到她背上,也落到地板上,头发粘粘糊糊的,浑身不舒服,她忽然失去了与他周旋试探的耐心,“姐姐那边……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顾天北慢慢答,“不是什么大事,你不要担心,我回去告诉你。”
年画光脚踩着地板上的水,看那水迹在干燥的地板上留下一个又一个脚印,很快湿答答一整片,她咬了咬唇,忽然忍不住了:“顾天北,你骗我。”
“……”
“你答应了的中秋节要带我去看姐姐,如果不是临时出了什么状况,你不会连夜赶往旧金山,不会落地六七个小时才给我打电话,更不会一夜不睡。”
从接到他微信的那刻起她全身的神经就紧紧绷着,担心他,担心他发生什么事情,又担心他一个人闷着,什么都不讲。
果然,他一如既往地缄默。
年画深吸一口气,控制着自己的情绪,试图让声音听上去轻松一些:“顾天北,我不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初中生了,也不是那个不知轻重的高中生了,我已经长大了。我不需要你像保护小孩子一样将我保护起来,无微不至地照顾,好事与我分享,坏事一概隐瞒,我现在是一个成年人,是可以和你同承担共面对的成年人,我需要的是站在你身边,而不是躲在你背后。”
她听见顾天北轻轻的叹息,鼻头随即一酸,“顾天北,请你不要给我爱你的权利,却剥夺我爱你的义务。”
“……”
沉默弥漫着两个人,顾天北轻轻拉开窗帘,打破两人无声的对峙,旧金山的黎明到来了。
顾天北的嗓音冷静、沾染着清晨的凉,手指却疲倦地揉上眉心:“我现在在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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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金山,UCSF医学中心。
顾天北只身穿越幽深的走廊,窗外天边被扯开一条渐长的口子,开口面逐渐扩大,缓缓消融,终于与目之所及的遥远边界融为一片橘红,太阳缓缓升起来了。
耀眼,却不温暖。
顾天北目不斜视,径直推开走廊最深处的一间病房,轻轻将门带上。
顾天音睫毛紧闭,睡得沉重而痛苦,下颌骨处的皮肤微微皱着,似乎那不甚平坦的毛孔之间夹杂了许多难言的忍耐。
顾天北的手指在她脸侧停留一瞬,又悄无声息离开,终究没敢摸上去。
顾天音缓缓睁开眼,在看清面前人的那一瞬,眼睛弯弯眯起,笑了。
他们姐弟俩,有着如出一辙的漂亮眼睛,浅眸含水,不笑时像桃花,弯起来,似月牙。
顾天音微动了动脖子,顾天北立即弯腰将她的枕头调整好,让她舒服地倚着,他在她面前静立,双唇轻抿,看不分明情绪。
顾天音拉了拉他的手腕,问他:“打完电话了?”
她的声音嘶哑,夹杂着难掩的沙。此时睡梦中初醒,更显得沙哑难辨。
顾天北轻轻点头。
她艰难地清了清嗓子,眼睛耷下来望着身下雪白的床单,难掩遗憾:“都怪小晴,非要给你打这个电话,让你连夜提前过来,要不然,我还可以见到我的小弟媳。”
说完又笑:“不过这样也好,我这个样子,估计要吓到你家小姑娘。”
顾天北笔直的唇线稍微缓了缓,嘴角涌起淡淡笑意,“怎么会,她是个横行霸道的小螃蟹,从小就天不怕地不怕的。再说了,”他握住顾天音的手,缓缓施力,“我姐这么漂亮,怎么会可怕呢?”
顾天音眼中浮动着笑意,上翘的眼尾微微弯着,“你最近越来越会贫嘴了。小晴呢?”
顾天北看了眼时间,“回去帮你拿换洗衣服了,估计也快回来了。”
顾天北倒了温水端过来,喂顾天音喝水,她执意接过玻璃杯,自己喝了,把杯子放在床头桌子上,才说:“我自己可以的,你不用像照顾小孩子一样照顾我。”
顾天北不说话,半晌,拉了个椅子坐在床头默默削起了苹果,削到一半,想起没人吃,手指顿了一下,继续削,“小时候你也是这样照顾我的。”
声音闷闷涩涩的。
露出圆圆胖胖果肉的苹果被放在桌上。
顾天音嗓音依旧嘶哑,却是带着笑的,“那时候你的确是个小孩子啊。”
“你也是。”
两个人默默对视一眼,顾天北偏头看向窗外。
******
从顾天北记事起,顾天音这个长姐就如母亲一样照顾着他,他四五岁时,顾天音已经读了小学三年级,那时他每天和外公呆在家里,羡慕姐姐有老师,有同学,有好看的书,总爱跟着她去学校。
他从不哭闹、纠缠,只是在姐姐背起书包时,默默在身后跟着她,如果外公在后面叫他“小北,回来,姐姐要去上学了。”他就乖乖地点头,对姐姐挥挥手,转身回来。
沉默的小身板静静走进昏暗的房间中。
顾天音于心不忍,经常会带他过去。他当时人矮,步子小,却从来不说让姐姐等等自己这样的话,总是闷不吭声地加快步伐,加大脚步。每每这时,顾天音就会任别的小伙伴大跑大跳着走远,自己则牵着他的手,一步一步,慢慢在后面走。
后来,顾天北长大了一岁,外公就卖了家里唯一的小羊,也送他去上学,他用顾天音用过的旧书,顾天音用报纸小心地帮他包上书皮。姐弟两个小手牵着小小手,走过曲曲折折的乡间土路。
再后来,顾天音辍学离家,只身去A市打工,羊肠小路上便只剩下顾天北一个痩削的身影。
步子越走越大,步伐越迈越快,身形逐渐挺拔。
时间转着圈圈就过去了,不紧不慢,毫无波澜。
顾天音来了信,信中语气欢快,她说她在酒吧打工,遇上一个乐队主唱,男人英俊迷人,声音性感,他说她嗓子空灵漂亮,可以尝试做歌手。
顾天音,顾天音,天籁之音,她应该生下来就是一个歌姬。
顾天音着了迷似的喜欢上音乐,在信中愧疚地告诉他:这个月寄给你们的生活费少了一些,因为我想多攒点钱,买一把吉他。
顾天北将生活费给外公,把那封信叠好,小心藏了起来。
再之后,高考结束,顾天北出乎所有人意料,发挥失常,坚持不再念下去。外公无奈,让他去江城,学一门手艺,于是他辗转到了彭哥的面馆。
顾天音在电话中苦口婆心劝顾天北复读,少年沉默的坚持,让她的尾音都带上了哭腔。
她拿这个内敛执着的弟弟毫无办法。
顾天北开始了半工半读的生活,没有了他的学费重担,顾天音的生活轻松了许多,她买上了吉他,学习了作曲,开始在酒吧登台演唱,也逐渐地,有了几个粉丝。
这些变化让他在深夜困顿的书桌前,总能强打起精神。
再后来,年画如灿烂骄阳,强势闯入他的生活。
他抗拒,他躲闪,他笑容越来越多。
……
都是陈年往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后半段,一边写,一边哭,写完回头再看一遍,还是哭。
还有,我北哥只是言语调戏,并没有LUO聊,哼!
最重要的:明天高考的小天使们,加油加油加油!!!比起北哥,我们都幸福地太多,放轻松,好好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