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画瞥一眼沙发上嘻嘻哈哈看综艺的程钰,将手机甩到沙发一角, 狠咬一口三明治。
程钰险些被那干脆朗利的抛物线误伤, 莫名其妙看她一眼, 秒认输,“好了好了,不和你抢,这个也给你。”
年画瞪着他递过来的鸡翅,又气又好笑, 板着脸说:“不要了, 都给你,胖死你!”
她放下已索然无味的三明治,洗了手, 回房瘫在床上翻来覆去。
摊煎饼似的, 想着那句没什么情绪, 甚至有些冷漠的“打错了。”
她无奈地发现,心里某个角落, 快意包裹着心疼, 搅糖稀般来回翻滚。
电话里那短暂的沉默后他轻轻吸气的声音,他克制压抑的情绪, 把她带回到七年前。
她无端想起那年夏天的夜晚,空荡荡的路灯和少年孤零零的身影。
当时他也是那样欲言又止, 趴在车窗边, 看着她, 眼中情绪起起伏伏, 又尽数压下,只身站在路边目送她。
身影被她远去的视线愈拉愈远愈清冷。
年画怔怔地出了会儿神,猛然跳下床,光脚跑回客厅,从沙发角落抠出自己的手机。
解锁,打开通话记录,没有未接来电,点开微信对话框,没有遗漏消息。
她垂了头,丧气地推程钰一把,眼神飘在电视上,并不看他:“喂,如果以前追过你但是没追上的人现在对你不理不睬,还总是刺激你,你会不会很难过,会不会,再也不理他了?”
程钰瞪大了眼睛回头看她,眼睛眯了眯,“我就猜你这孩子脾气阴晴不定的肯定有事,快来讲讲,哪个幸运儿回来刺激你了?”
“我帮别人问……”年画后知后觉瞪大眼睛,“凭什么追不上我就是幸运儿?”
程钰看她一扫阴霾又满血复活了,立即抱头鼠窜。
……
顾天北从年画的生活中销声匿迹了。
从那天起,年画再没接到他一个电话,也没收到他一条微信,她偶尔会点开他的朋友圈看一看,但他从不更新。
不仅如此,连微博都没有一条。搜他的名字,首页里清一色都是粉丝想念、盼发博的留言。
据说,连他的工作团队都难以掌握他的行踪。
最后,她旁敲侧击,从苏木白那里得知,他一个人出国旅行了,去哪儿了?鬼知道。
又一次地不告而别,人间蒸发么?年画心里空荡荡的,转念想到,他终于摆脱人生的泥潭,得到了他想要的自由和一切,她又觉得心里一点一滴满起来。
******
很快,到了年底,年画被程钰放行,回家过年。
她在家里宅了几天,参加了两场同学聚会。在高中聚会上,自然见到了她的好朋友徐晋阳。
她和徐晋阳从高中到大学一直保持着紧密的联系,徐晋阳家世不错,长得好,性格也随和,以前在学校里有不少女生偷偷喜欢。
年画早看好了他,一心想把这优质资源留给自家连星。没想到阴差阳错的,徐晋阳竟和连星成了大学同学。
年画更是卯足了劲儿撮合。
怎奈这连星不开窍,徐晋阳都明摆着追求了,她还总是一副视而不见的样子。
同学聚会后的第二天,年画拉连星陪她去采风。
她们坐上半旧的大巴车,一路摇摇晃晃,晃到淮河镇。
年画雇了辆三轮车,终于回到记忆中的那个小村庄。
她重新走上那一成不变的田垄,踩着那干碎的土地仿佛踩在回忆的脚印里。
六年前的那天,她跟在顾天北身后亦步亦趋,那时天是蓝镜子,云是棉花糖,风是软翅膀,心是巧克力。
六年后的今天,她带着一脸新奇的连星,在苍白的天地中,迎着刺骨的寒风,听田间寂寞的回声。
年轻人大多背井离乡,这个小村子里没多少人。
很多记忆都模糊,年画早已经寻不到那个荒草旺盛的小院,事实上,她以前也寻不到,顾天北刚走时,她来寻过一回,结果……
她打住回忆,在村头小桥上随便拍几张萧索的照片,拉着连星做了一回模特,望一望这陌生苍茫的大地,打道回府。
连星缩着脑袋,望着湍流的小河水扮起了孔夫子,摇头晃脑地背诵,“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逝者如斯,年画无声叹气,逝去的,追不回。
……
第二日下午,年画美名其曰补偿连星,拉着她去万达看电影,又偷偷叫了徐晋阳。
看完电影,她热情地叫徐晋阳一起回家吃饭。
当然,是去她的表哥,苏木白家。
苏木白和连星住对门,又结了干亲家,孩子都不在家,两家家长常常凑在一起打麻将。
年画掐准了时机,将徐晋阳带到连星父母面前,成功打入敌人内部。
一顿饭的功夫,连星的亲生父母虽没有表态,她的干爹干妈倒是对这个阳光清秀的小伙子满意极了。
年画又趁热打铁在姨妈面前咬耳朵,惹得一向对连星终身大事颇为关注的姨妈当晚就在电话里向她儿子报告喜讯,“你妹妹、我干女儿连星,谈恋爱啦!”
年画觉得,连星也就是没谈过恋爱,不开窍,也不见得对徐晋阳完全没有感觉。她性情柔软,不是那种主动的类型,这下有了家人的支持,怎么着也会大胆接受了。
当晚,年画在连星的房间睡下。
等两个人躺下,关了灯,连星终于拉下脸来,“年画,你今天有点过了。”
年画观察着她绷直的眉眼,这才意识到,她这是真的不开心了。
她撒娇耍赖,“星星对不起你别生气,我是看你和徐晋阳两个人一直吊着没什么进展替你们着急。”
“我早说过我不喜欢他。”
年画看连星真的变了脸色,终于正经起来,“我之前以为你只是一心写剧本不想谈恋爱,才想着帮你们制造机会。不过,”她不甘心道:“徐晋阳真的特别适合你,你先不要这么排斥,万一日久生情呢?”
“不会的,”连星郑重其事,“我心里已经满了,装不下别人了。”
“谁?”年画为她认真的神色而讶异。
连星沉默不语,过了很久才轻轻问她:“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背过的古诗吗?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
年画正色。
“现在的我就站在这危楼上,那个人就像是天上的星辰,我离他很近很近,几乎伸手就可以触到,可是我还不敢。”
年画懂了。
她怕一伸手脚下的楼塌了,摔碎这一切。
她望着连星瘦弱的肩膀,她声音细小,却有着坚定的力量。
年画憋着情绪,在心里轻轻叹一口气。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曾几何时,她不知天高地厚,强行去摘那颗星,结果摔得头破血流,而现在,那颗星星又回到了手边,光芒闪闪,让她无处遁形……
******
新年,终于是来了。
除夕夜,爸妈在厨房里忙活着,年画一个人翘着腿在沙发看电视。
八点钟,春晚在一片红火热闹的音乐声中拉开帷幕,她的手机提示音也随着那鼓点不甘示弱地响个不停。
全是同学朋友的拜年短信。
年画想了想,低头编辑了一条简单的“新年快乐,希望你在新的一年里开开心心,平安顺遂。”然后选择全部通讯人,发了出去。
短信、微信提示音还是响个没完,她没去看,拿起座机给连星打电话,彩铃唱了半天对方都没接。
年画有些无所事事,拿着个橘子抛着玩,在沙发滚来滚去唱难忘今宵。
手机铃声不识趣地打断她的个人演唱会。
她捞起手机,瞥一眼来电显示,搂着抱枕发起楞来,手机在手心里震个不停,震得心口都发麻。
太久没见过的尾号。
母亲端着菜从厨房出来,就看见她对着响个不停的手机发呆,提醒道:“电话,怎么不接呢?”
年画跳下沙发,接通。
她捂着听筒一路小跑到房间里,才小声“喂”了一声。
沉默的听筒里,那久违了的声音轻笑一下,如五月的山涧溪流,在年画心里叮咚一声。
他说:“谢谢你。”
年画微怔:“谢什么?”
他沉吟,组织着措辞:“谢谢你的祝福,我现在……很开心。”
“啊……”年画后知后觉地:“你是说祝福短信啊,我群发的……”
沉默……让人窒息的沉默……
空气都冷凝下来。
年画忽然有些后悔,她摆弄着台灯按钮,一下开一下关,在明明灭灭的光影里,她吸一口气,清了清嗓子,朗声说:“顾天北,新年快乐。”
“……我会的。”他轻轻笑起来,“你也是。”
又是一阵短暂的词穷和沉默,年画抠着台灯上的小贴画,问:“你在做什么?”
“刚吃完饭。”
“嗯……和外公一起?”
“我自己。”
一个人啊?年画压下到嘴边的疑问:“那你……吃了什么?”
他大概站在阳台上,隐约听到有呼呼的风声,A市的冬天是比江城冷一些。
他低沉的声音裹挟着冷风,更加清冽:“不怎么饿,给自己煮了碗面。”
年画咬了咬唇,没忍住,“你是今年一个人过年?还是……这些年,一直都一个人过年?”
她屏息听着,顾天北却回以沉默。
年画默不做声,半晌,又不甘心,“外公呢,你姐姐呢?”
“啪!”
有放烟花的声音塞满听筒,他们都没再开口,等着这烟花散尽。
年画脑海中临摹着他只身夜色中,仰望天空的画面,蓦然想起六年前的元宵节,他陪着她放孔明灯。
她那时年纪小,总爱迷信,孔明灯燃起,她拽着不让他松手,逼着他一起许愿。他拗不过她,只好说,“你替我许,你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
“真的?”她惊喜地像中了头奖般,手舞足蹈,颠来倒去嘀咕了很久,终于选定一个。
她双手合十,对着燃烧的孔明灯一鼓作气、掷地有声:“希望顾天北和年画,永远在一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声音脆生生地甜。
顾天北垂眸看她,眼里有光,而后却抿唇笑起来,语气无奈,“笨蛋,说出来的愿望就不灵了。”
年画跳着脚反驳,“谁说的,你这是迷信。”她忘记自己才是最迷信的那个。
后来,她的愿望果然成空。
积压在心底的往事重现,仿佛当年青涩的少年少女就在眼前,年画忍不住笑了。
谁说说出来的愿望不灵,如今,他们不是一起听了烟花吗?这也算实现了一半?
终于,世界重归寂静。
让人不适的过分安静中,顾天北轻轻开口,他略微压低的声音沉沉的,又温润又动听,年画蓦然红了眼眶。
他说:“年画,我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