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床棉被被顾天北结结实实压在身下,他侧枕着手臂, 双腿微曲, 呼吸正沉。
连睡觉都是这么别扭委屈的姿势。
年画用手指触着他滚烫的额头, 顺着他额头蹙起的浅浅纹路,抚到他眉眼,轻轻摩挲,又一路轻柔向下,抚摸他高挺的鼻, 指尖停留在他又干又烫的唇上, 戳了戳。
就着这姿势,静静地看着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些什么。
许是感觉到些微痒意, 顾天北的两片睫毛轻轻煽动了一下, 年画慌忙要把手拿开, 与此同时,他迷迷糊糊地伸手, 握住她的手指。
然后他翻了个身, 将他的手指握进怀里。
年画顺着他的动作跌坐在床上,措手不及。
顾天北的呼吸越发地沉, 她不敢惊扰病人,只得小心翼翼地用小手指尖在他掌心轻挠了挠。
呵痒痒般的轻柔。
顾天北果然眉心一动, 松了手。
年画突然眼眶发热, 好像被回忆烫到一般。
那年冬天, 在面馆的后厨里, 他笑得太好看,她忍不住去捏他脸颊,结果反被他捏住手指,动弹不得。当时她就是这样,轻轻用小手指挠了他手心……
曾经她以为时间已经将一切都改变,他早已不是活在她心中的那个少年,她应该放下过去,向前走了。
可偏偏有很多这样的时刻,那些沾染着过去的小小细节,残忍地提醒着她,他就是顾天北,他还是顾天北。
可他们现在又算什么呢?
她带着对过去的执着和介怀,无法向前也无法后退。
……
年画找出一床厚棉被将顾天北严严实实捂住,只露出鼻眼可以呼吸,又去冰箱里找出冰袋,用湿毛巾包住放在他的额头上,帮他物理降温。
大概是突如其来的冰凉让他感觉舒适,他轻轻皱了皱鼻子,用侧脸蹭蹭枕头。
敛去白日里的各种面貌,乖巧地像个孩子。
年画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已经是晚十点半了,她来来回回将冰袋换了几回,又怕太冰让他不舒服,索性端了盆冷水来,用毛巾给他敷,每隔几分钟都再换一次。
前一晚只睡了四个多小时的顾天北陷入黑甜的梦中,难得地睡了个好觉。
十一点,年画估算着他差不多要醒了,将退烧药和水备好了放在他手边床头柜,收拾了水盆去厨房。
冰箱里有现成的西红柿鸡蛋,还有一包龙须面,她剥了棵鲜嫩的小葱,开火为他做一小碗西红柿鸡蛋面。
空腹吃药是会胃疼的。
年画将一碗色泽亮丽的面条端出来在餐桌上放好,随手将餐桌的吊灯扭开,豆黄的灯光笼着她,在纯色的桌面上勾勒出一个贤惠的影子。
她突然间泄了气般坐下来,拖着腮左思右想,被自己气笑了。
说好的不认识不理会不关心呢?她现在又是在做什么啊?
她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对着卫生间的锃亮的镜子看到七年前那个一腔热情、笨拙付出、不管别人是否想要的小姑娘。
她无奈地想,或许,她也从来没变,还是那个稚嫩又执着,只想对他好的年画。
******
顾天北感觉嗓子在冒烟,干得几乎要烧起来,他忍不住清了清嗓子,翻了个身,终于醒了。
迷蒙地睁开双眼,陷入一片昏暗,不甚明晰的小夜灯带来点点柔和的光影,堪堪看清眼前的景象。
细长的玻璃杯,蓄着八分高的清水,他用手心触了触,温的。
那水还没触到唇角,已然湿润了他的心。
顾天北就着温水吃下一片退烧药,趿上拖鞋走出客房。
外套被年画扒下来放在床尾,他也没穿,就这么单穿一件黑色的毛衣,悄无声息出现在洗手间门外。
两双各怀心事的眼睛在镜中对望。
年画见鬼般弹开,等看到他身上的衣服,拍着胸脯凶神恶煞地说:“你是打算把自己冻死在这,强行碰瓷吗?”
顾天北抬眸盯住她气势汹汹的模样,有些想笑,笑意在嘴边忍了忍,沉声说:“吃过药了。”
声音还是有些哑,低低沉沉的,有一种别样的磁性。
“吃过药了?”年画眼底流转一丝失望,撇开眼去,低声嘟囔:“餐桌上有面,你想吃就吃。”
说完,她低了头,侧身从他身边擦过,来到客厅。
黑衣黑裤的顾天北鬼魅一般,跟着她,亦步亦趋。
年画本就心绪杂乱,简直想躲他远远的,他微热的气息在身后清晰可闻,像个会发光的危险物,让人难以忽视。
她心虚地转身,想将人凶回去,怎料一个回头下巴就蹭到他肩头。
电石火光间,顾天北垂眸对她笑了笑,手掌抚上她后脑勺。
年画眨了眨眼睛,双臂僵直地贴住身体,一时间大脑有些断线。
顾天北就着这个极像拥抱的姿势,手指在她发尾划过,下一秒,年画眼前出现一片葱叶。
……
年画尴尬地挠了挠头发,对他眼底一汪浓的化不开的情绪选择性忽视。
“吃完面碗扔水池里就行,我就不送你了。”
年画僵直着声音抛下**一句逐客令,转身回房。
她长吁口气,在床上躺下,手指触到一片余温。
他刚睡过的。
连那枕边也都是他清冽温热的气息,让她杂乱的心绪更加无处可逃。
心里有只小虫子在蠢蠢欲动……
五分钟后,年画漫不经心地踱出客房,将顾天北盖过的被子扔回苏木白房间柜子里。
她从他身后饶过,餐桌吊灯下清俊的男人正慢慢挑着几根面,微俯下头,将面条放入口中。
那捏着筷子的手指白皙纤长,骨节分明,被灯光镀上一层旧日时光的滤镜。
而后,他偏了偏头,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年画清了清嗓子,将他的外套随意扔在椅背上,像对待不速之客般颇不耐烦地说:“等下我就不送你了。”
顾天北轻嗯了声,垂眸默默吃面。
她站在他身边抠了抠椅背,白色皮革在她指甲的摧残下发出崩绷闷响,她的语气依然生硬,说出口的话却软了下来:“记得把药带走,按时……吃药。”
顾天北轻抿了抿唇,低垂在面碗上的一张脸,无声展露笑颜。
这小姑娘,还是那么地心软嘴硬、口是心非,像挥舞着钳子的小螃蟹。
他抬眸,小螃蟹并没有弃他去睡,反而打开电视机躺在前面沙发上看起了电视。
电视台正播着一个解密节目,她一声不吭看了起来。
顾天北伴着旁白深沉的解说将面汤吃到凉透,才起身收拾了餐桌。
他端着碗来到厨房,微微一怔,右手无奈地揉了揉眉心。
他怎么会以为她成长了不少,变得宜室宜家了呢
顾天北归置着犹如被轰炸过的厨房,哭笑不得地收回之前的想法。
小孩子永远都不会长大,即使她的外表再强硬蛮横,坚不可摧,拨开坚硬的外壳,内里,还是一个柔软的小女孩。
顾天北收拾完厨房出来,电视里已经放起了广告,而沙发上那个小螃蟹已经收起爪钳,老老实实睡着了。
他抱了棉被出去,轻手轻脚为她盖上,又将多余的灯关掉,只留下玄关一盏小灯。
眼睛适应了黑暗的“小螃蟹”翻了个身,在黑暗中轻动嘴角。
在说梦话吗?
顾天北心里发笑,小心翼翼凑过去。
她却只是在梦中发出一声叹息。
极轻极细的一声叹息,如丝线般缠绕他的心头,牵动,套牢,系紧。
顾天北轻轻阖上眼,睫毛轻动间,唇角擦过她脸颊,印上一个清浅的吻。
“啪。”
玄关灯灭,顾天北回眸望一眼沙发上熟睡的身影,轻轻带上门,走出去。
梦一般安静的房间,夜一般漆黑空荡。
年画忽然扯了被子跳下沙发,跑到窗前向下张望。
黑色路虎魅影般投入夜色,只那橘红的尾灯兀自闪着,很快消失在视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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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年画迷迷糊糊被电话吵醒,她闭着眼睛直接接起,听到那端清越的嗓音。
应该是退烧了。
年画下意识想着,听顾天北在耳边低声询问:“听说你要搬家,今天还是明天?我去帮你。”
她半张脸埋在枕头里,轻轻嗅了嗅,不情不愿答,“明天。”
“好,明天上午我去接你。”
“谢谢你的好意,”她语气轻快,“我家程钰会来接我的。”
沉默,突然而至,包裹着两个人。年画恍恍惚惚的,忘记是谁先挂了电话。
睡意消散,她对着他的微信头像出神,末了,从床上爬起来收拾东西。
当天下午,程钰开车过来帮年画搬了家,又被她拉着当了一下午的苦力。
隔天早上,顾天北带了早餐开车去苏木白小区,意外地发现人去楼空……
他揉了揉眉心,靠在门边给年画打电话。
等彩铃锲而不舍地唱完她才接听,嘴里含糊不清地像在吃着什么东西,“喂?有事?”
身边隐约听到有男人声音,微拔高了在说着什么……给我留点?
顾天北眼皮重重地垂下,话到嘴边,轻轻一顿,短暂的沉默中,她的呼吸近在耳边。
却远在天涯。
她再也不是那个无条件包容他,追着他跑的小姑娘了。
他闭了闭眼睛,睫毛轻垂盖住眼底所有情绪,嗓音微凉:“打错了。”
“哦。”那端毫不犹豫挂了电话。
顾天北握着手机,只觉得耳根发烫,脑子里嗡嗡嗡地,全是嘟嘟拉长的忙音。
他一条腿撑着墙壁,低头盯着脚尖出神。半晌,他将单挂在耳侧的口罩戴好,拉起外套的帽子,扣在头上。
如果被媒体看到他颓唐地等在苏木白家门口,指不定被编排一场怎样精彩的好戏出来。
他空洞地想着,起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