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考之后是漫长的暑假,年画出现在面馆的时间越来越频繁,有时是一大早,有时是午后,有时是打烊之前。
她总能见缝插针地过来,时间长了和彭哥彭哥也熟悉起来,店里忙的时候甚至也能帮忙打点杂。
彭哥也是年轻,攒点小钱做点小生意,只求生活过得去就行,并不十分上心,心情一好就撒手和小女朋友约会去,将小店交给顾天北和前台小美两个半大孩子来管。
年画鬼灵精怪,时不时还帮他出出主意,怎么讨她女朋友欢心。
一来二去彭哥心里过意不去,干脆问她要不要做暑假工。
做暑假工无论在母亲那边还是在顾天北这边都有了名正言顺的理由,年画求之不得,想都没想直接入职。
于是,她每天准时出现在顾天北眼皮子底下,不同衣服,不同造型,同样的笑容。
暑假店里生意清淡许多,不忙的时候,顾天北总是靠在小桌子边看各类书籍,年画拿给他的那一箱,他已经看了三分之一。
她也不打扰他,搬个小板凳坐他旁边,安安静静玩贪吃蛇,或者翻一翻问前台小美借的漫画。
偶尔,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她也会硬着头皮看一些正经书,借着问问题的机会惹他多说几句话。
顾客寥寥的午后,彭哥一进店门就忍不住感慨,“这小面馆快成图书室了。”
往往说完也没人理他,从前台到后厨都低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他碎碎念几句后,又一个人悻悻然走开。
时间转眼过去半个月,这天年画下午照常来面馆,却没有如常看到顾天北揉面的背影。
小美也说没看到他。
她干活的心思也没了,没头苍蝇般找,面馆附近没找到,想打他电话突然想起他没有手机。
一个小时后彭哥才慢悠悠晃过来,告诉她顾天北发烧了,请假在家。
她当下就背起背包,“他家在哪,我要去看他。”
“那可不行,小北不在,你走了谁给我帮忙?”彭哥一万个不同意。
年画软磨硬泡,终于得以提前一个小时下班。她坐了近20分钟公车,按照彭哥的描述磕磕绊绊找到顾天北租住的小区,最终在门卫大叔的指引下,来在一间地下室前。
此时天已昏黑,她捋顺额前被汗湿的头发,深吸口气,抬手敲响陈旧的房门。
半晌,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温润中夹杂着丝丝沙哑,“谁?”
“是我,年画。”
顾天北从床上下来,透过四四方方昏昏暗暗的小窗子,看到门外的红色身影,他开门,身着红色连衣裙的小姑娘满眼的担忧尽露无遗。
“你怎么发烧了?是不是晚上没盖好被子着凉了啊?这么热的天,不应该啊。”她碎碎念着,欠身踮脚去摸他的额头,顾天北下意识要躲,却被她紧紧攥住胳膊,他察觉到她手心有细密的汗,身形一顿,任她摸着。
“好烫。”
年画收了手去自己额上做对比,又拎出一个透明塑料袋,里面陈列着一堆药盒和纸包,“我不知道你发烧的原因,就让医生多开了几样药,有治疗热感冒的,还有治疗风寒感冒的,你今天有吃药吗?”
她顾不上其他,风风火火进屋找水,拎起床头小木桌子上的老式暖水壶晃了晃,轻地可怜。
年画扫一眼桌面,朱红色沉木桌面斑驳掉了一小半的漆被他用三三两两的旧报纸垫上,上面除了整齐罗列着的几本书和刚被她拎起又放下的暖水壶,连一片药的踪迹都没有。
她回头去看那挡住门框的纤瘦身影,不可置信道:“你没吃药?连一口水都没喝?”
顾天北慢慢摇头,“喝了一瓶热水,没关系,多喝点热水,明天就好了。”
“顾天北你丫有病,”她忽然怒不可遏起来,“就算是为了省钱生病了也要吃药。”
顾天北苍白着一张脸,一时无言。
年画重重吐了口气,打算烧些热水给他吃药。四下环顾一周,在门后墙角看到一个小小的煤气罩,上面有一个同样看上去很有些年头的水壶。煤气罩旁边有一只盖着盖子的塑料水桶。
她用塑料水舀舀了些水倒进水壶里,打开煤气将水烧上。等一切动作停下来,才突然感到一丝丝不自在。
太担心他,就没头没脑地找到家来了……
顾天北关上门,回头看她一眼,大步流星向她走来,伸手拉住她的手肘。
他的动作太突然,太迅速,年画一下傻了眼,等肩膀擦着他的胸膛撞过去,才听到他干涩沙哑的声音,“小心火。”
年画仰头对上他的眼睛,他的脸已经白成了一张纸,含水的眼眸也失去了往日的光华,此刻正紧紧盯着她。
四目相对,顾天北偏过头去,咳了咳,“坐。”
坐哪呢?没有沙发,没有椅子,只有一张窄小的床。年画这才正式打量起这间小小的屋子,十几平方的大小,水泥地,因光照不足而难以避免地潮湿。
这屋子简单地过了头,门对面角落放着煤气罩和煤气罐,是他做饭的地方,最里侧窗边靠墙是一张窄窄的木床,床腿潮湿斑驳,床头是一张小小的、同样斑驳且已经掉漆的小木桌,上面摆着一个杯子、一个暖水壶,和整齐堆放、几乎占掉半张桌子的旧书——就是她刚刚看到的那一张,他家有且仅有的小桌子。
他没有衣柜,只有一个半旧的、塑料的半长衣架,立在门和床尾之间,一年四季的衣服全挂在一起,竟只占了衣架的一半。
她抬头,留意到天花板上那个已经泛黄的、摇摇晃晃似乎已不太牢靠的小吊扇。
在她打量的同时,顾天北已经从床下抽出一张小马扎,完全撑开才矮矮的一个,只比他的脚踝高一点点,他拿一张纸垫着,慢慢坐上去,两条长腿在胸前别扭地曲着,抬头对她笑了笑,“没有多余的凳子,你坐床上。”
“不用了,”年画手掌撑在额头上,转身背对着他,轻声说:“我走了,你记得吃药。”
走出去,关上门,年画放下手掌,露出一双红红的眼睛。
******
年画拎着打包盒回来的时候顾天北正低头看药盒上的说明书,他打开门满眼的诧异:“你怎么回来了?”
“怕你一个人不吃饭。”年画将打包盒放在他的小桌子上,“给你买了点包子和粥,吃了睡一会儿。”
烧水的时候她就看过了,这屋子里没什么能现成吃的,只有一小盒米和一小袋面,鸡蛋壳都没看见一片。
顾天北保持着手握门把的姿势,回头就看到她半蹲在桌边,侧身将盒子打开,用手来回着呼扇对着那碗热粥散热,又小心翼翼地将一小碟青菜拿出来,摆在一旁,动手去掰一次性筷子。
昏黄的灯光电压不稳,时不时跳着闪几下,那一抹光线下的年画浑身被镀上一层温柔的光。
柔软,让人心安。
顾天北一时忘记移开眼神,不知是不是药效发作的缘故,只觉得浑身上下更暖。
年画做完了准备工作,侧头对他笑,还是那样朗朗的声音,“快来吃饭。”
……
顾天北小口小口喝着粥,年画坐在他身边扭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说话。
“顾天北,你明天就别去上班了,也别看书了,好好睡一天。”
“顾天北,你平时一个人在家怎么吃饭呀?自己做还是出去买?”
“顾天北,你要对自己好一点,不能总熬夜看书,毛爷爷说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顾天北……”
顾天北放下手里的勺子,叹口气停下来,垂眸看她。
年画自知话太多,立即捂了嘴,讨好地对他笑笑。
安静片刻,顾天北突然淡淡开口,“你好像很喜欢叫我的名字?”
“对啊,”小姑娘又笑嘻嘻地打开了话匣子,“你的名字好听,姓也好听,顾天北、顾天北,多辽阔,多大气,多有气质。”
顾天北笑了笑,没说话。
辽阔吗?天南地北,是孤独。
年画帮顾天北烧了满满一壶热水,又帮他将药分好,备注好服药标准,放在床头,水杯也洗干净了放在他手边,又监督他喝完一整杯热水后,才放心地离开。
此时已近十点半了,顾天北执意将她送上出租车。
车门关上,少年站在霓虹灯下向她挥挥手,片刻后,又突然俯身过来敲了敲车窗。
年画摇下半扇车窗,听他沙沙的声音在耳膜上温柔地敲:“注意安全,到家跟我……”
本想说到家跟我报个平安,却想到自己并没有联络工具,他笑容一讪,止住话头,蓦然伸手摸一摸她的头顶。
这个小她四岁的小女孩,稚嫩天真,却给了他从所未有的温暖。
他在年画诧异的眼神中慢慢收回手,“谢谢你,以后,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
太幸福,我怕我会做不切实际的梦。
“不,”年画执拗地仰头,对他将眼睛笑成一弯月牙,明朗又霸气:“我愿意!管得着吗你?”
出租车缓缓向前开,年画扒着座椅转身,看少年清瘦的身影被灯光越拉越远,抛在身后,在空旷的街道上,孤零零一个。
眼睛酸胀地几乎睁不开。
……
年画踩亮声控灯上楼,远远就看见母亲立在门边的身影,严肃的气息隔着一层楼都能感受到寒意。
她贴墙站住,母亲走过来,满眼责备,“去哪了?手机怎么关机了?”
“和林茜看电影去了,手机没电了。”
“撒谎!”掌风从脸前掠过落在背上,母亲恨铁不成钢:“我问过林茜了,她说她没见到你。到底去哪了?”
年画心下惴惴,咬着下唇,“去网了。”
“我就知道!年画,你太让我失望了,放着家里电脑不用,为什么非要去网玩,那地方鱼龙混杂,万一……”
又一记巴掌落在后背,母亲揪着她衣领,一边念叨着她越来越不懂事,一边将她半推半搡拉回家。
年画这两年和母亲关系越发紧张,一个拼命想控制,另一个拼命想逃离,顶嘴吵架也是常有的事。
今天她明知是自己错,一言未发,低着头任母亲从今晚的事情一直数落到一个月前她考试失利……
午夜十二点,年画在玄关前被罚站。她靠着门,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到最后,干脆成串成串往下落。
想了很多,苦闷的青春期,难以沟通的母亲,想得最多的却是顾天北那个潮湿逼仄的小屋。
分不清是怜悯还是心疼,说不出是牵挂还是思念,她很想他,很想见他,很想拥抱他,很想爱他。
一个十五岁少女稚嫩又迫切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