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的看什么看!
叶流西一眼瞪回去,那只鸡很镇定地把目光移开,又把眼睛闭上了。
李金鳌一曲吹毕,眼前所见尽皆涣散,虽然只是一方画幅,但因着演绎生动配乐凄婉,倒也让人心里激起些许苍凉。
看书看画,听戏听曲,能激起点共鸣就算不白费。
昌东加了张凳子,请李金鳌一起吃饭,加的菜都是萝卜土豆花生米,难得有点肉丝杂陈其间——不是不想下血本,实在是捧着钱都没处买,李金鳌显然很理解,理解中又生出几分感激来,客气了几句就上桌了。
丁柳在边上劝酒,这是她强项,一口一个“鳌叔”,一杯一句“你好厉害啊”、“皮影耍得好好看哦”。
人一旦上了年纪,就特别喜欢收获小字辈的崇拜,李金鳌让她捧得飘飘然,几杯酒一过,舌头就有点大了。
昌东给他斟酒:“我从前也看过皮影戏,但耍得这么像的,还是头一次见。”
李金鳌说:“我懂我懂……那种像提线木偶一样的是吗?”
人一旦喝大了,做什么都肆意,李金鳌两臂张开,生硬地上摆下动:“只有关节能动,木不愣登的,耍这种的也有,市集上常见,不入流。”
昌东苦笑,觉得这打脸是自找的。
李金鳌撮两粒花生米放进嘴里嚼:“就拿《招魂》这故事来说,汉武帝见到幕布后李夫人的影子,怆然泣下,还给了术士无数赏赐,那场景得多逼真?牛皮刻的人,耍线杆带着才能动,汉武帝能被蒙到?”
肥唐也积极发言:“可不是嘛……我以前也纳闷呢,心说皇帝怎么看个皮影戏还当真了,现在才知道,是我没见过高人出手。”
李金鳌说:“不不不……”
他虽然得意,倒还没忘形:“我还是差远了,惭愧惭愧。”
说着咣啷一声,扔了块腰牌上桌面。
那块腰牌铜质,生满铜绿,形状像片瓦当,上头曲曲歪歪的篆字早已被磨得半隐,肥唐还想拿起来细看,李金鳌已经先说话了。
“方士牌,我老李家,不是我吹,当初伺候汉武帝看皮影的人叫什么?李少翁!我姓什么?李!”
肥唐觉得这名字特耳熟:“这李少翁,是不是被汉武帝杀了的那个?”
史载,李少翁招魂之后,汉武帝封他做了文成将军,过了段时间,觉得这人故弄玄虚,就把他给杀了。
李金鳌眼睛一瞪:“胡说八道!怎么会杀了,那叫进关!我老李家不进关,哪来的皮影队啊。”
他端起酒杯,蓦地悲从中来:“可惜啊,我祖上这支姓李的,不争气,皮影术的绝学,只学了皮毛……要是得了真传,我现在,也有铁皮车坐……”
他打了个酒嗝,杯里的酒扑了满手,大概是觉得可惜,低头去舔。
昌东不动声色:“你说的皮影队,就是来往关内外的九人商队吧?”
李金鳌嘿嘿笑,顿了顿冲昌东挑大拇指:“开铁皮车的,果然不简单,知道这事的,都是人上人。”
他轻蔑地朝别桌的人扫了几眼,压低声音,神秘兮兮:“那些小老百姓,哪会知道皮影队这事啊,出关一步血流干,没错,人是出不去,自古以来,出来进去的都是皮影队……”
明白了,皮影棺里装的,确实是如假包换的皮影人,九人一组,踩开一条联通关内关外的步道。
叶流西笑了笑:“我有点想不明白啊……”
口罩堵着她的鼻子,说话的声音有点嗡嗡的:“汉武帝费那么大劲,把人送进来,大门一锁得了呗,何苦还留条通道,允许皮影人进进出出的。”
李金鳌冷笑一声:“这就是汉武帝的聪明之处了。”
“当时的玉门关内,那叫绝境,方士、羽林卫、妖鬼、罪犯,都送进来,前两类人有本事,后两类人有反心。我问你,对圣上效忠能管用几年?这些人要是联手反了怎么办?皇帝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最高明的法子,是让你心甘情愿守在这。”
“开了这条道,等于是允许你称王,环境虽然恶劣点,但是奴仆、封地、钱都有了,不耽误享受关外的新兴玩乐,还没人管,也不受法令约束,搁着你,你会不乐意?”
“至于为什么能进出的是皮影人,一来皇帝念李夫人的情,二来玉门关是人不能出、妖不能出,皮影人非人非妖,能行人事,却不会兴妖孽,最合适不过了。”
叶流西当然没见识过李少翁的皮影术,但能让汉武帝感动到泣下,而且瞒过了有生意往来的历代商户,应该是真的跟人相差无几。
她拍拍桌子:“看我。”
李金鳌莫名其妙。
叶流西说:“不觉得我像个皮影人吗?”
李金鳌笑呛了酒:“皮影人和人,是不好分辨,但不是不能分辨:它们不吃不喝都没关系,破了皮不流血,被火烧也不嫌疼,烧着的味儿像是烧毛发,你是皮影人?我说的这几项,你都试试看好了。”
叶流西松了口气。
她还真不想自己是皮影人,到时候和那么多人挤一个皮影棺,怪不体面的。
丁柳估摸着酒已经劝得差不多了,生怕他说着说着一头栽倒,赶紧把关键的先提出来问:“哎,鳌叔,老说皮影队皮影队,它们从哪出关的啊?”
她关心门到底在哪。
李金鳌嘟嚷:“这种大秘密,哪是我能知道的……”
不知道啊,丁柳泄了气,再问时就有点恹恹的了:“那你这是,准备往哪去啊?”
李金鳌舌头已经撸不利索了,啪啪两下子拍在腰间倒吊的那只公鸡身上:“去……小扬州,听说有人在那……作乱,身为方士……之后,要抓住机会,出人……头地,我这只鸡,不是普通……鸡,神勇无比……”
酒劲上头,终于一头栽倒,趴在杯盘之上,兀自舒服地舔了舔嘴唇:“神勇……不可多得……”
叶流西盯住那只鸡看。
也是巧了,那只鸡又在掀眼皮,眼珠子正慢慢往她这边转……
叶流西一拍桌子:“再看,我把你眼珠子转出来!”
那只鸡倏地闭上了眼睛。
前台女人带了人来,把烂醉如泥的李金鳌搬回房。
看看时间,距离熄灯不到一个小时,难得到了一个可以洗澡的地方,没人愿意错过,昌东安排了一下,大家分批去洗,原则是最好不要有人落单,房间里同一时间至少留两个人,洗得最晚的那两个,也尽量结伴回。
他和肥唐留守,高深、丁柳和叶流西先去洗。
高深洗完回来,换走了肥唐,肥唐回来的时候,从前台顺带借了副自制的扑克牌,喜滋滋说等西姐和小柳儿回来,好斗地主。
昌东冷笑,对女人洗澡的速度居然抱有期待,肥唐还是嫩了点。
他拎着装了干净衣服和洗漱品的兜袋,一路去到公共浴室。
地方挺破,亮了个灯泡,进门靠墙的地方有个水缸,墙边挂下条拉绳,墙上有个正对着缸的进水口——洗澡要自己来缸里拎水,水不够了,就拽拉绳,进水口会再流点水进来。
里头是用木板间开的隔间,不多,五六个,木板上遍布裂缝,宽的有手掌那么大,也不知道隔个什么劲,靠墙的地方有流水的凹槽,把脏水引到更低处。
难得有淋浴,虽然是最简陋的那种:高处挂了桶,桶底钻了眼,自己舀水进去,水就会淋下来。
整个男浴室,就他一个人,昌东觉得怪不自在的,决定速战速决。
他湿了头发,飞快地洗发打泡沫。
忽然听到稀拉的水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女浴室那里传来的,抬头一看,男女浴室中间的隔墙没封,顶上空了一大块。
昌东咳嗽了两声。
那头很快响起丁柳的声音:“是东哥吗?”
昌东说了句:“你们够慢的。”
丁柳说:“谁像你们男人,我们洗个头发就要好久呢……我快好啦,东哥,你待会等下我西姐啊,两个人一块上去。”
昌东嗯了一声,过了会,听到丁柳踢踏踢踏离开的声音。
两边都安静,偶尔响起的水声分外清晰,夹杂着低低的轻咳,有时连她的呼吸声都能听到,昌东头一次发现,声音也能让人心猿意马。
他抹了把脸,说了句:“我去外面等你。”
出了浴室,长长吁一口气,抬头看四面的客房,很多房里亮着灯,入住率倒还不算差,就是说不清楚,其间是不是真的掺着李金鳌口中的“别的东西”……
正这么想着,眼前突然一黑,所有的灯刹那间全灭。
昌东还没反应过来,已经有人先他一步抗议了,还不止一个。
——“搞什么?没到十一点呢!”
——“一天比一天熄得早!”
那个前台女人的声音也不知道是从哪个角落里飘出来的:“差不多了。”
一两秒的静默之后,传来一片急急的关门关窗声,地下没有光,看东西好艰难,昌东忍不住叫她:“流西?”
叶流西说:“好了,出来了。”
女浴的门帘一掀,有个人影出来。
昌东正想伸手牵住她,忽然看到,门帘又掀了一下。
又有个人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