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归渡抵达猎山时，遍地的尸体已收拾得差不多，只留下浸入土地里的大滩血迹。
士兵们正用铲子将土铲掉，把血迹的一面埋进土里，再撒上一些药水和生石灰，避免大战后疫病传播。
伤兵的呻|吟声至四处传来，但能活下来便是万幸。
都说朝堂派系之间的争斗并不比战场上的残酷逊色多少，但当君归渡第一次看见这副情景时，却还是忍不住心生不忍，微微侧首。
不过心中升出怜悯时，也觉深深松了口气。
这场猎山之战后，无论是朝堂还是叛军，都一并拔除得干净。
只是谁都没想到老太师竟然藏得那么深，偏偏挑的时机又那么巧妙，要不是镇国公主率一千精兵支撑到诸葛轻候的大军来，也许……事态的走向还真有些不好说。
君归渡想到这里时，脚步不停的朝行宫的方向走，眼底的那份算计却还未完全放下。
快到行宫时便见苏慎愿、宋华严以及卿木兮骑马急奔而出，就连君归渡叫了好几声“王上？王上！”也不见停留。
就在他疑惑之际，却又闻身后马蹄声，回头看去的同时是诸葛轻候的声音，【归渡！】
君归渡看清同样打马出来的诸葛轻候冲他递来手后，想也没想便搭上他的，借力翻身上马，坐于后方后才开口询问，【出什么事了？】
是叛军首领逃脱？还是出了其他变数？亦或者……
——【苏观行……】诸葛轻候的声音顿了顿，之后才又低语，【……死了。】
真……死了？
君归渡张了张嘴，有些迷茫。
计策是他布下的，但……失败了太多次后似乎已经习惯苏观行总能在最后关头取得生机后，现在听闻她的死讯，却觉得不像是真的。
哪怕他和诸葛轻候一起，远远的看见被宋华严抱在怀里的人时，也有些茫然。
如在梦中。
而让他感到心中一惊的，是苏观行身上，那件和王完全一模一样的装扮，以及……在她周围，早就应该不在的十三影侍尸体。
她的十三影侍……不是早在之前山中围困中死完了吗？为什么……
君归渡心惊肉跳，他觉得自己似乎已经猜到了一些真相，却又不愿意去相信他隐约猜到的。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自己这么多年的憎恨就太过可笑了。
君归渡随众人回到行宫，当他将门关上，一人独处时才止不住踉跄了几步，靠着扶住茶几才勉强站稳。d
但却不慎将茶几上的茶盖打翻，引来侍者隔门询问，【君大人？】
【……我没事。】君归渡应声，声音出口才惊觉其沙哑。等门外脚步离开后，他慢慢扭头看向自己撑住茶几，微微颤抖的手。
半响后才如脱力般在椅子上坐下，不自觉的握着一直带着的玉佩。
……明珠，我错了吗？
我……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君归渡从椅子上猛的站起，一把拉开门后往卿木兮的方向而去。
等君归渡到了地方后便见不仅仅是卿木兮在，和她在一起的还有宋华严和诸葛轻候。
【卿姑姑，下官……】君归渡看着站在门口，脸上还带着泪痕但此刻只是面无表情看着自己的卿木兮，只觉心脏在胸膛里跳动得厉害，好像因为接近真相，只需要掀开面前薄纱，便会看清一切的躁动不安。
不等他说完，卿木兮就想知道他来意似的冷冷看着他，打断君归渡的话开口，【你想知道什么。】
【我想知道明珠……到底是不是……】君归渡看着卿木兮，急急追问。
他想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苏观行的关系，才害得时明珠坠崖身亡。
卿木兮慢慢垂了眼，看着自己面前的方寸之地，也不知道是在对他们说，还是在自言自语，【……以前我常问公主一个问题。我说“公主，为什么很多事你不去辩解呢？为什么要让那些人憎恨你？”】
【公主说，“有些悲剧的发生能找到真正的凶手，去憎恨埋怨，其实一件好事。但……并不是所有的事都能找到所谓的凶手的。有时候……悲剧的产生，是因为各方势力对抗时，因受到连累，而产生的。比如……】
卿木兮慢慢抬眼，看向君归渡，似早就清楚一切一样的看穿他，一字一句，【你。君大人。】
宋华严和诸葛轻候有些不解，但君归渡却如遭雷击一般向后退了两步，摇摇欲坠。
苏观行一直都知道！
一直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君归渡不姓君，君姓是他的母姓，实际上他是外姓王萧王的庶子。
只是因为及不起眼，加上当初事发之时他和母亲恰好回了外祖父家，谋逆大罪传来时，恰好有对母子双双落水身亡。
其子年龄、身形都和他相仿，加上计划周密也顺利瞒了过去。
但君家是不能再待了，外祖父利用那对母子的身份将他和母亲送走，才逃过死劫。
他的生父对他的母亲并不好，他的存在也不过是一场意外。所以君归渡和其母，从未想过要为这个人报仇伸冤。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人，只想好好的活下来而已。
所以君归渡，那怕之后进入朝堂后，也从来没有想过去认那位名义上应该是自己长辈的老太师。
他只是君归渡，是北唐的君大人，王的臣子，也是……明珠的君归渡。
仅此而已。
但君归渡万万想不到，这个连老太师都没看破的秘密，公主却是早就知晓的。
她想要扳倒自己实在是太轻而易举了。但现在回想从前，公主却连一次隐晦的威胁也没。
好像他真的就只是君归渡，和老太师，和逆臣没有任何的关系。
——明珠出事前不久才和公主见过面，似谈笑间提到过山中风光，我那明珠……平时不爱往那些地方跑，怎么就那么一次……就……
回忆里丞相的哽咽，让君归渡狠狠闭了眼。
……错了。大错特错。
但此时再想通关键，却……
一直被“为明珠报仇”所蒙蔽的君归渡终于拂开了眼前的一叶障目，想清楚一些事。
丞相一直以来便只想让他的嫡女，也就是明珠的姐姐，入宫侍奉王上。
明珠是庶出，就算和公主关系再好也不可能在进宫后，成为王后。
唯有嫡女有资格为后。
可是……明珠那时和公主关系太好了。好到……让她的家族忌惮。
入朝多年，君归渡早就明白丞相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保持中立，看似不偏不倚，实际上却是最懂得不踏君王底线，想要得到权利却又不会让王忌惮的人。
所以丞相绝不会让两个女儿同时入宫。
而时明珠因为和苏观行的关系，又不能随意婚配。
取舍之后，也不过是在知情的情况下，装作不知的放任而已。
——那天还有谁？路上二小姐有遇见恰好出门去山上进香的大小姐，同路了一段。大小姐似乎还说了几个风景不错的地方，之后两人就因目的地不同，中途分离了，没想到……
君归渡想起他私底下探听到的话，摇摇欲坠。
所有的真相，直到今天才全部串连起来。
怪不得自他入朝后不久，公主便开始削剪丞相手中仅剩的权利，并转给他。
原来是这样。
……原来是这样！
君归渡紧咬牙冠，只觉喉间有血腥味隐隐上涌。
从一开始，她就计算好了一切。
这从头到尾，就是一直在公主掌握中的一盘双赢的棋。
一直以来做出的窥视权位，欲和王上争夺皇权的样子，不过是借此引出一直潜伏的谋逆而已。让他们自以为是得利的渔翁，然后在自以为时机成熟的时候，一举歼灭。
她利用自己对她的仇恨，让他来做王上的夫子，甚至故意踩进自己的陷阱，只为了让王上成为真正的王。并借此让王下定决心从自己手中夺权。
禁军、边关大军的指挥权。这些全当着老太师的面一点点交还给了王上，就连最后的虎符，也在最恰当的时机交给他，让他安排人交给刚刚抵达军营的诸葛轻候。
这样便拥有了调动大军攻打叛军的权利。
谋逆尽数全灭，朝堂再无异心，而王也能通过这一役拿回虎符，掌握完整的皇权。
公主用最小的损失，赢了全局。
她算好了全部，也保下了全部。
而已没算的，……只有她自己。
甚至到最后这一役，也背负着骂名。
“镇国公主欲丢下王自己逃跑，却没想到之前被抓的影侍没熬住叛军酷刑，为求解脱说出了猎山的秘密通道，让叛军分散一半的兵力埋伏四周，镇国公主机关算尽，原想用王来给自己争取生机，却没想到算不过天意弄人，自己反而成了王的挡箭牌。”
这是苏观行死讯传出后不久，便隐在军中的流言蜚语。
可直到现在……君归渡才明白全部。
文臣闭上眼，却止不住眼角有泪意。
……公主。
您可真狠啊……
卿木兮看着君归渡现在这个样子，只觉得快意，眼里带着恶意的继续静静开口，【公主说，要当坏人，那就从头到尾都是坏人，也许会比较好。】她顿了顿，看着君归渡，轻声细语，【您说对吗？君大人？】
【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诸葛轻候左右看看，最后看向君归渡，【归渡？】
有些不明白他为什么现在额头全是细汗，面色苍白。
一直闭眸没说话的宋华严因为诸葛轻候的问话，慢慢睁开眼后开口，【诸葛将军，公主身边的那些尸体，都是她的十三影侍吧？】
【对。】诸葛轻候点点头。疑惑，【可我明明记得她的影侍早就应该在之前的刺杀中全数……】
【应该是公主已经预料到的诈死吧。】宋华严开口打算诸葛轻候的话，看向闭着眼默默忍耐的君归渡，又看向诸葛轻候，【既然公主的影侍并没死，那么为什么她不让自己的心腹将虎符送来，而要多此一举，让君大人转交？】
诸葛轻候一愣，但能成为护国将军征战四方的人，也不是全然的莽夫，想到某种可能性后强扯了嘴角，看向君归渡，想听他怎么说，眸子闪烁，【不是……我想的那样吧？归渡？归渡你说话啊？！】
【卿姑姑。】君归渡不理会诸葛轻候，慢慢睁开眼看向卿木兮，声音暗哑，语带恳求，【你能……告诉我全部吗？】
卿木兮静静看着君归渡，泪意一点点的聚集眼中，面无表情的开口，声线颤抖，【我发了誓，昨晚我答应公主，我答应她……永远不会对王上说出真相。如违此誓……公主生生世世……再也不会见我。……再也不会！】
【我发了誓。……我发了誓。】卿木兮瞪着君归渡，不知道是在告诫自己，还是君归渡，【但只要是公主希望的，我都会去做，我听公主的。】
因为……她是公主的好木兮。
是她的好木兮。
君归渡听了卿木兮的话绝望而颓废，在诸葛轻候的不可置信中他朝卿木兮双膝跪下，额头贴地，卑微乞求，【……求你。】
【……我求你。】
卿木兮看着朝自己跪下的君归渡，眼泪直直落下，毫无声息的砸在地面。
昨晚，她也这样求公主，不过是一死。她自小伺候公主，看着公主一步步的走到今天。
现在公主一个人走了，那么懒，没事就爱躺着什么都不做，就喜欢看闲书的公主走了。她一个人……得多寂寞。
多孤单啊……
要是有她陪着，哪怕是黄泉路上，也算结伴同行啊！
可是昨晚。唯一一次冲自己厉色的公主，却是为了她卿木兮的这条贱命。
——【你记得！你得好好活着！就当是替我……照顾慎愿吧。】
【公主！】卿木兮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己。
而苏观行却依旧厉色，不给一点商量的余地，铁石心肠，【卿木兮！你给我抬起头来！】
满脸泪痕的卿木兮抬起头，看向坐在自己面前的公主，只感绝望。
【我要你发誓，永远不会和慎愿透露半句。不然……你永生永世都别来见我。】
【公主！】
【发誓！！】苏观行冷声呵斥，阻断卿木兮的哀求。
【为什么？！】卿木兮摇头，不愿意答应。不愿意让自己的公主到最后都还背负着骂名。
【因为他不需要知道这些。】苏观行看着卿木兮说，【我对于慎愿来说，……只是纯粹的恶会更好。】
苏观行顿了顿后，软了脸上神色，伸手轻轻拍拍卿木兮的头，像寻常那样温柔，【我明白你在想什么，但……真相有时候真的并不重要，在世人口中的清白，……也是。】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
卿木兮双手拉着苏观行的手，哭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一直摇头。
而泪眼朦胧中，是苏观行最后的交代，【帮我将宋华严送回六道清寺，还有这个给他。】
一双重新串好的菩提子递到卿木兮面前，在她接过后静默片刻又开口，【告诉他，之前的事……很抱歉。】
【让他回到……原本该走的路去吧。而我的路……】
【已经习惯一个人走。现在能有个结果，是好事。】
苏观行顿了顿，冲卿木兮一笑，犹如暖阳，【我的好木兮，以后……你们都要好好的呀。】
我们都好好的。
可是公主你呢？
你呢？
卿木兮想着苏观行的笑颜，再看着现在跪在自己面前的君归渡。眼泪不断的砸向地面，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浑身微微颤抖。
而此时，一直在一边看着，似乎完全是个局外人，看不出喜怒的宋华严从君归渡身上收回视线，抬眸看向诸葛轻候，【诸葛将军，你什么时候收到的秘信。】
这话出口不仅诸葛轻候和卿木兮一愣，就连跪在地上，额头贴地的君归渡也微微颤抖。
卿木兮看着地上恨不能将自己完全蜷缩起来的君归渡，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丑时三刻。】诸葛轻候回答，【好在一路顺利未遇阻拦，所以秘使才能将虎符顺利送到我手上。我拿到虎符，看了信立刻就整军出发了。】
只可惜……依旧来晚一步。
半个时辰，不！哪怕块三刻钟，他就能连着苏观行一起救下。
诸葛轻候心中懊恼万分。
【可……】卿木兮看着诸葛轻候，脸上呆呆的，任由眼泪滑落，【可……公主和我是在未时的时候，将虎符给君大人的，约定、约定我们一出皇城，便由他派人去找您。】
【什……】诸葛轻候喉头一紧。如被人掐住了咽喉，浑身冰冷的慢慢看向跪在地上，一言不发的君归渡。
秘使中途没受任何阻拦，那么……按照路程计算，秘使应该堪堪丑时就能到，如果他早三刻整军出发。到猎山的时间……
半。个。时。辰！
君归渡慢慢闭上眼，只想让自己当场消失。
【君！归！渡！！】完全明白的诸葛轻候一把抓住君归渡的领子，将他整个人拎了起来，一字一句，恨得眼圈儿通红，【你！！】
【……】君归渡无言以对，却也不敢看在场的任何人，只偏过头去，一言不发。
诸葛轻候看他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大吼一声后狠狠一圈揍在他的脸上，打得君归渡踉跄后退，低着头将嘴角鲜血擦掉后却依旧一句话没说。
诸葛轻候还想上前教训，却被卿木兮的声音阻止——
——【好。】
不仅仅是诸葛轻候回首看向卿木兮，就连君归渡也不可置信的抬头。
卿木兮已经不知何时已止住了泪水，直勾勾的看着君归渡，又重复了刚才的话，【好。】
君归渡如遇救赎，满是绝望的眼里又骤现了一点微光。甚至不由自主的看着卿木兮跨了两步。
却被卿木兮叫停，【但是！】
她看着君归渡，静静开口，【但是不是今天，……明天。明天请君大人来，我……会将全部告诉给你的。】
【好！明天。】君归渡看着卿木兮连连点头，眼神灼灼。
卿木兮见他这样，又静静开口，【君大人，公主曾说你和诸葛将军会是王上最好的忠臣。我只希望……你不会辜负公主这番话。】
这话出口，不仅仅是君归渡，就连诸葛轻候也一脸难堪的别开眼去，不敢和卿木兮对视。
【现在……】卿木兮淡淡开口，【还希望大人们能让奴婢一个人静静。】
【好，我明天再来。】君归渡点点头，又深深看了卿木兮一眼，如唯一的救命稻草，这才转身离开。
但才走两步，便被卿木兮至后叫住，【君大人。】
君归渡微微侧首，听卿木兮说什么。
【还记得上次我们为躲避刺客追杀，你在破庙里和公主的对话吗？】卿木兮看到君归渡微微一抖，又说，【你说高高在上的人是不会去在意被牺牲的人，家人的想法的。你也一直认为，是公主欠了明珠小姐的。】
面无表情的卿木兮眼里再浮上泪意，但语气平静，一点情绪都没有，【公主嘴上从来不承认欠了谁，可我知道，其实她心里……还是默默担下了这份欠意。】
【现在……她还了吗？】
卿木兮看着君归渡，抖着声音问，【大人，公主现在还了吗？】
君归渡无言以对，落荒而逃。
第二天，君归渡前来。等到的却是割掉自己舌头的卿木兮。
她拿着装了自己舌头的木盒，满嘴鲜血的冲他笑，并将木盒递给自己。眼里带着挑衅和无尽恨意。
卿木兮不会写字。
君归渡从她近乎癫狂的微笑里慢慢的痛苦闭眼，他知道自己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知道真相了。
而这就是卿木兮对那半个时辰的报复。
她要他这辈子都会活在对公主的内疚中，而她也不会死，会长命百岁的活着。
并时不时的出现在他的面前，让他君归渡。
永世不安！
他是应该永世不安。
所以君归渡终身未娶，郁郁而终，并放弃了转世附在时明珠那把白折扇上，成了一个孤魂野鬼。
他想，哪怕等百年、千年。
他也欠苏观行一个道歉，和……一条命——
“我回来啦~~~今天是好吃的火锅！”苏观行拎着外卖踏进三合院。
一进门便觉异样，一扭头便见背身站在水缸边，低头欣赏睡莲的文士背影。
正觉眼熟时，便见文士慢慢转身，冲她恭敬行礼。
【罪臣……参见公主。】
作者有话要说：有几个小点解释一下。
诸葛轻候将军，以前喜欢过的人，是老太师家的孙女，连名字都没2333
而时明珠，是丞相家的庶出二小姐。
君归渡，一生只爱过时明珠这个小姑娘。
这一章嘛……算是将前世整个故事凑齐了。
哭！都给我哭！
反正我写的时候，好几次是泪目了的2333，所以来呀~大小可爱一起来陪我呀~！）——
晚安叼着毛线球往早安面前一抛，圈儿在书房门口的早安便开开心心的追着毛线球跑了。
晚安趁此机会将码字工放出来。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