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慎愿还记得他似自有记忆起,自己的父皇便长期卧病在床,压抑的咳嗽声从纱幔后断断续续的传出,咳得很谨慎、内敛。他只能透过纱幔看见那个坐在床榻上,清瘦但背脊笔挺的剪影。
而母后带着他每日的两次问安,十有八、九都能看见坐在病榻旁太师椅上的皇姑,苏观行。
比起父皇只是个模糊的剪影,连笑着看向他的表情都在记忆中斑驳到快记不清不同。当时还是肃凤公主的皇姑,在苏慎愿的记忆里一直是无比清晰的。
直到现在,一闭上眼也能想起那时也不过十五六岁的皇姑,坐在太师椅上敛眼低垂,认真看着茶几上奏折的样子,遇到问题时总是先自己细细思索,无果后才抬头看向父皇的方向,认真询问。
两人隔着一定距离,在偶尔飘扬的纱幔,以及袅袅熏香并伴随着轻咳中,讨论出一个结果。
苏慎愿记得,似乎那时皇姑苏观行的穿着,便多为黑红、正红等艳色。及其光彩夺目,霸气十足。
好像他更年幼时,曾听父皇取笑喜欢这些温软颜色的皇姑,同现在根本就是两个人一样。
后来父皇病逝,他和母后仅来得及看父皇最后一眼,苏慎愿记得那次总是遮掩内里,不让旁人一探究竟的纱幔终于掀了起来,病榻上父皇已被病痛折磨得形如槁木,全没了从前俊朗的样貌,仅能从依旧如初的眉眼间找到一两分熟悉。
苏慎愿记得父皇在看到自己后,勉力一笑,并冲自己伸出了手,嘴张合,却连出声的力气都没。是坐在他身边的皇姑代为开口,让他过去。
【慎愿。】苏观行开口,叫着才八岁的苏慎愿,【过来握住你父皇的手。】
苏慎愿依言,上前后手才伸出,还未放上父皇的手时,那只手便顿时绝了生机,无力坠落。
旁边皇姑极快出手,至下托住那只已坠落的手,让他保持伸向自己的姿态,并对自己说,【慎愿。告诉你的父皇,以后,你会成为一个好皇帝。】
苏慎愿照做,之后便是苏观行带着逐渐冰凉的手,握住他的。血脉相连的三人,握在一起。在母后扑到父皇身上痛哭的时候,苏慎愿记得有滴眼泪砸在了三人相握的手上,但是这滴眼泪是自己的,还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却已不记得了。
实在是因为,苏慎愿从来就没见自己的皇姑掉过一滴眼泪。
她总是用慵懒的姿态隔着纱幔看向朝堂众人,懒洋洋的腔调,却是杀伐果断的手腕。如果不是性别,苏慎愿甚至觉得也许皇姑更适合这个王座。
所以那滴眼泪,会是属于那个那么适合成为帝王的人的吗?
比起相信是皇姑的,苏慎愿更觉得是年幼的自己,因为年纪太小导致的记忆混乱,将自己的眼泪记成了皇姑的。
之后母后在父皇去世不久后也紧随而去,直到最后都在怨恨皇姑,拉着他的手让他发誓,一定会记得给父皇报仇!
因为他的父皇一定是被苏观行害死的!
就算没有证据,也绝对和她脱不了干系!
苏慎愿答应了,但也许自己真像皇姑曾经教训他时说的那样,有时过于仁义良善,所以哪怕朝堂内外,镇国公主权倾朝野,野心不小等闲言碎语从未断过。在他心里却依旧有种莫名的相信。
虽然他其实也已经有些分不清,笑着对自己说【要相信皇姑,任何时候都要相信你的皇姑,她绝对不会害你,会保护你】的父皇,是不是属于另一段年纪太小导致的记忆混乱。
到底只是自己臆想出来的一段梦境,还是真实的记忆?
分不清。
自己是个合格的帝王吗?
这个问题在十六岁前总是困扰着苏慎愿。因为他有时能察觉到皇姑带着一种苦恼看向自己,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办,又有些生气的苦恼。
每当这种时候,苏慎愿都会让自己更加刻苦。
【你是当皇帝,不是考状元啊皇侄~】那个懒洋洋的声音说完这句话不久,便钦点了当时的状元君归渡为帝师。
现在想想,似乎从那时起,苏慎愿便开始越发少的和皇姑单独相处。
他至君归渡那里学到了很多,甚至学会了怎么去试探皇姑的底线,揣测她的弱点。包括她在想什么,她想要什么,想得到什么。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猜对了,但更多的时候却又觉得自己错了。
因为那时有了君归渡的朝堂,逐渐不再是镇国公主一手遮天的朝堂。有了君归渡和诸葛轻候这两个左膀右臂,加上暗地收复了不少由皇姑提拔的人才后,权利已经随着时间,逐渐回到他的手中。
也因此私底下皇姑没少被嘲笑“偷鸡不成蚀把米”,谁会想到由公主亲自提携的君归渡,最后却成了王手上对付她的利剑呢?
可哪怕这些声音已喧嚣尘上,苏慎愿不信皇姑没有听到过,但她却依旧什么都没做,不仅表现得越发不在乎,甚至将所有的奏折都推给自己,而她却热衷于捉弄那个被君归渡请来,原本只给自己浅谈佛学,却因发现他其他用途,而留在宫中的未来圣僧——宋华严。
好似真像外界说的那样,镇国公主被迷了心窍,竟连自己的雄图霸业都抛诸脑后。甚至在君归渡再一次试探,将这些流言蜚语故意传至六道清寺,宋华严被召回,即将受惩戒时。皇姑竟然真的亲身前往六道清寺,打着恰巧来进香,顺道看看圣僧的名号,将其救下,让宋华严最后只是被罚闭门思过。
苏慎愿记得这个消息传来时,君归渡的脸上带了些如释重负,又略带复杂的神情看向自己,喟叹虽花了那么久的时间,但总算试探出了公主的一些真假。
真的……试探出了吗?
苏慎愿并没有将自己内心的疑惑展露出来。因为无论是皇姑也好,还是君归渡也罢,都曾教导他。身为帝王,是不可以被人看出真实情绪的。就算偶有真实的情感流露,也不用再去试图掩饰。
这样才能真正达到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效果。
那么现在皇姑所表现的……又有几分真假呢?
年轻的帝王并不确定,如果再给他几年的时间。那么成长到足够成熟,二十几岁的自己一定能将这时的皇姑看得清楚透彻。
如果那时十八、九岁的自己有那份本事,就不会在过于年轻时,对苏观行有那么几分因看不清而产生的猜忌。
更不会因为这份猜忌,变成了旁人,甚至包括苏观行自己利用的手段,一步步将局面推至不能回头的局面,用她自己帮他扫清了全部的障碍,成就了他苏慎愿的霸业,以及北唐千秋。
父皇的话是对的,他的皇姑绝对不会害他。
反而是他苏慎愿害死了皇姑。
君归渡在自己的默许下,一步步试探她的底线,一点点瓦解她松散的权利时。皇姑只是看着,顺水推舟的不断后退,并将权利以不引起窥视在旁的豺狼警觉的方式,转还给他。
苏观行用最小的代价,做到了对父皇的承诺。
她保全了很多人,却唯独没有保全自己。甚至冷眼旁观于所有人对她的算计,按照众人所希望的,一步步故意均踏向死门。
保护自己的是她,舍弃自己的还是她。
曾经为了逃命将他推出去当替死鬼,却也在最后被围困猎山,绝无生路时率当是仅存的影侍赶至。
导致那时的自己分不清是该恨,还是该将其当做亲人。
闭眼养神的苏慎愿心中自嘲,满是苦涩的继续想着从前。
苏慎愿记得自己十岁时,有刺客趁镇国公主双十生辰,打算打着清君侧的名头做乱。
那时苏观行每天还会检查他的课业,抽半个时辰在偏殿两人细谈。还记得那时,皇姑会做两种糕点,一种是他很喜欢,却不能表露出来的糯米桂花糕,淡淡的甜,还带花香。另一种则是苦瓜做的糕点。
虽然只吃过一次,但那种苦味苏慎愿却一直记得。
也因为这样,皇姑会将这两样东西作为考量他的标准。
答得好,便吃糯米桂花糕,答得不好,便吃苦瓜做的糕点。
但是皇姑一定不知道的是,她身边最亲近的贴身婢女卿木兮,一直在暗地里偷偷照顾自己,早就在他吃过第一次苦瓜糕点后,之后换成了没那么苦的糕点。
表面一层依旧是苦瓜,但里面却是桂花蜜做的馅儿。
这是他和卿木兮才知道的秘密。
回首再想这些,苏慎愿竟觉当初的自己,真是天真得可笑。
那天哪怕是皇姑生辰她也并未忘记抽查自己的功课,只是刚坐下没多久却脸色微变,借口带着他和卿木兮偷偷出了偏殿。临时换了个地方抽查的课业,至于来贺其生辰的朝臣却依旧等在大殿。
等自己跟着皇姑抵达之前才离开不久,这时所有大门紧闭,却隐有铁腥味隐约传来的偏殿。
【哦……诸位大人都在啊,那太好了。省得本宫麻烦。】皇姑一贯懒洋洋的腔调,在下轿后,牵着他的手踱步至偏殿,面向众人后让宫人将偏殿打开。
几乎是立刻,那更加浓烈的腥味,以及隐忍的干呕声从身后传来。这让苏慎愿很想扭头去看身后是什么,却被苏观行持着团扇的手微揽肩膀,团扇就这样随意的挡在他的左侧,让苏慎愿没法儿扭头。
等宫人打开偏殿并退开后,皇姑便命令恭敬站在下首的百官抬起头来,看清她和自己,以及身后偏殿内的情况。
那天直到最后苏慎愿都不知道偏殿是什么样子,但他看清了百官脸上的惨白和深深的恐惧。也在之后听了很久关于镇国公主的手段毒辣残暴,以及,那时皇姑对众官所说的话——
——【要杀本宫,凭本事。但敢动王……偏殿便是诸位以及九族的鉴证。】
一贯的懒洋洋腔调,却带着睥睨众生的威压。
至那天起,这处偏殿便是镇国公主处理朝堂诸事,召见朝臣的地方。但却独独不再是询问他课业的所在。
也是从那天起,皇姑不再天天询问他的课业,日渐疏离。
之后几年,便多是卿木兮的暗中陪伴,逐渐替代了皇姑的位置。再之后,便是君归渡、诸葛轻候,以及其他文武大臣。再到逐渐蚕食皇姑手上权利。
剪除影侍,取回禁军指挥权,虽未收回虎符,但也让诸葛轻候前往,接管了军营。那时,镇国公主可以说已经只剩“镇国公主”这个头衔罢了。
但苏慎愿并未感到有多喜悦,所以带着些许想要逃避片刻,发泄一下内心莫名郁闷的心思。他留下君归渡,率领自己的御前侍卫前往猎山狩猎。
却没想到给了一直潜伏在暗处的老太师可乘之机。仅秘密率了叛军,打算将他困死在猎山。
而老太师那位向外号称从小体弱的太师府三公子,根本不是他的儿子,而是他的亲生女儿和异性王萧王之子!
是他的亲外孙!
当年的谋逆是真,欲取而代之更是真。只是萧王万万没想到的是,苏观行和先皇敢兵行险着,故意用“陷害忠良”的手段,先一步铲除了萧王和白家的势力。
而苏观行,便这样背负了骂名。
至死都洗不清这污名。
在皇城得到消息的苏观行第一时间找到君归渡商量,并将一直扣住没交出的虎符交给君归渡,让他立刻快马交由诸葛轻候。让诸葛率军增援。
皇城同样危难,必须有足够的禁军驻守皇城。所以苏观行只带了自己的影侍和执意要跟上的卿木兮,奔赴猎山。
苏慎愿只记得皇姑赶到时恰好替他解围,率领残部退回猎山。但自己的影侍也折损,甚至听闻有一人被生擒。
当晚商量对策时,皇姑刚告知自己其实这座猎山有一处暗道通向猎山山后,但必须得有人假扮成他的模样,出城引开部分叛军,只要撑到明日日出,便能等到诸葛轻候的增援,因为在来时,她已经和君归渡约定好了时间,算算时间,绝对不会出错。
而就在两人正对谁去做饵略有争执时,便听闻原应该行戒的宋华严竟然来了。
叛军首领三公子认为他能劝降苏观行,便将他放了进来。
之后的事,苏慎愿是至昏迷中醒来,听诸葛轻候说的。
援军晚了半个时辰,抵达时乔庄成自己的皇姑率剩余的影侍,全数战死。
宋华严被皇姑迷晕,让卿木兮将他送回六道清寺。却不想宋华严佛极深,提前醒来。赶回时恰是诸葛轻候消灭叛军,在战场上寻找苏观行的时候。
清圣的修行者找到苏观行时,不染尘埃的衣裳上已满是血腥。
他抱着已经冰冷的尸体,泪滴落怀中人眉心。
佛心失守,由佛坠魔,自此远走。
苏醒后的苏慎愿很长一段时间恍惚于“皇姑真的死了?”这件事上,所以对于之后面色古怪的诸葛轻候询问当日,自己和皇姑的对话后,却沉默了许久逐渐捏紧拳头,红了眼眶。
但无论当时的自己怎么询问,诸葛轻候也什么都没说,仅跪下重重冲自己磕了三个响头后,恳请退下。
再不久,便听宫人急忙奔进告知,护国将军打了君大人。
苏慎愿急急前往,却无论怎么询问,都只有诸葛轻候跪在地上的一言不发,以及嘴角被打破的君归渡,淡淡的“没事”。
几天后,卿木兮割掉了自己的舌头。他赶到时,看见向来爱对自己唠叨,却善良的卿木兮站在门口,冲应邀而来,希望得到真相的君归渡笑。
笑容得意又掺杂痛苦,眼中带着浓浓的恨意和嘲弄。
但嘲弄什么呢?大约只有卿木兮自己知道了。
她只是直勾勾的看着君归渡,用一种同归于尽的,最惨烈的报复方式看着他。
而君归渡面容惨白如死人,竟然如承受不住般摇晃了几下,吐了口心血,脚步踉跄的离开。
苏慎愿那时过于年轻,那时候十八、九岁的他并没有将这些串联起来,直到几年后,随着他在帝王这条路上不断的成长,那些阴影逐渐滚成巨大的疑问,而他终于抽丝剥茧隐约猜到些什么时,君归渡和诸葛轻候却像是约定好了似的,只字不提。
而他也问不了卿木兮,因为并不识字的她因为他不知名的原因,亲自割下了舌头。
苏慎愿也曾试探过,但向来温顺的卿木兮,只有在面对自己对于皇姑的疑问时,会出现不同以往的敏锐,甚至眼中会出现一股骇人的,似能将人撕碎的锐利凶光。
每当这时,卿木兮看向他的眼神总是复杂的。似乎有些恨意,似乎又带了强行压抑的诉说。最后又全部化作一抹颤抖的笑,伸手递给苏慎愿一块他喜欢的糯米桂花糕。
手指微微颤抖,似已承担不了更多。
苏慎愿不再试着从卿木兮那里知道真相,也不再追问君归渡和诸葛轻候。
而是找了时机,去拜访已多年未见,那天猎山平乱后,便拒绝受戒,远渡红尘的宋华严。
算算时间,皇姑竟也离开了近五年。
君归渡知道苏慎愿的想法后,竟执意陪他前往,之后更是和宋严华私下单独谈了什么,等回来后便大病一场。
苏慎愿召集整个太医院也无果,只得出一个“心结”的结论。
十年后,君归渡便在壮年郁郁而终。
多年后,苏慎愿弥留之际,竟回忆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君归渡刚刚被皇姑册封为帝师,前来教导自己的一件小事。
好像……是关于某个选择。
【皇姑,我选哪一个啊?】年少的自己,左右为难,下意识的扭头去问无所事事,所以晃来旁听,实际上就是趴在后面的案桌上睡觉的苏观行。
【选中间吧。】毫无诚意的回答。
【啊?】
【公主,请不要混淆王的判断。】年轻的帝师敛眼低垂,并没因为自己现下的恩宠,是这个人赐予的而给一点好脸色,在苏观行【啧】了一声后,又重新看向苏慎愿,【王,您应该自己去判断选择。】
【啧。】
【公主,请不要时不时发出噪音影响王的思绪。】
【啧啧啧。】挑衅的噪音。
【……】
画面渐淡,化作清烟散去。再聚拢竟是苏观行牵着更加年幼的自己,一步步蹬向王座时,轻声细语对他说的话。
【慎愿你记得,现在你走的这条路注定孤高,也许以后你会有很多迷茫和不知所措,甚至在这条路上迷失了方向也说不定。】
【可是无论那时你的选择是什么,你只要记得“是你自己选的”就足够了。到了那时,只需勇往直前的走下去,无愧于民,无愧于你自己就好。】
……皇姑。我走下去了。
我无愧于民,亦无愧于我自己。
可是……我愧对于你啊皇姑。
皇姑,我愧对于你。为什么……要到后来才醒悟这些?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如果上苍愿再给我一次机会……
苏慎愿睁开眼。车外是此起彼伏的喇叭声,是众车主对终于通车,忍不住按喇叭互相道贺的“交流”。
车缓缓开动,苏慎愿至窗外收回视线时,无感的看见两个推着板车,正往后走的少年。
皇姑。
……你会和我一样,在这个世界吗?——
“老师!”赵昊冉开心的和苏观行一行人汇合,兴奋得不得了,“你一定猜不到我们赚了多少钱!”
“嗯。”苏观行笑眯眯的点点头,回答,“因为我就没打算猜啊。”
“???”
你这个老师,就不能配合一下学生吗?!
真是个大坏蛋!
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