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葭望了司徒衍几眼,眼眶里添了几分涩意。
须臾,她悄悄地随秋叶离开,没有去惊扰司徒衍。
高宗皇帝在身体不适的情况下,仍然要见沈葭,跟沈葭说这门婚事,说明他足够在意薛仁钺这个儿子。
事实也的确如此。
沈葭随宫人来到御书房以后,眼见高宗皇帝咳了数声,但他还是扶了皇后的手,在紫檀木椅上坐直了。
薛仁钺倒是没有在场,他是几个时辰前就高宗皇帝提过此事,方才又来和高宗皇帝提议。高宗皇帝深思熟虑过后,才做了决定。
高宗皇帝没有过问沈葭的想法,直接宣布道:“葭儿啊,从今往后,朕就将你改封为郡主。朕让礼部挑选个吉日,就让你嫁给他。”
沈葭隐在衣袖下的手悄然握成拳,眼里有星星点点的碎冰乍现。
她垂下纤长的眼睫,遮掩了眸中的神色。
她没有立即回答高宗皇帝的话,而是疑惑地问道:“父皇,儿臣想知道,若儿臣嫁给六皇兄,那现在的六皇嫂应当何去何从?”
这回,与她说话的不是高宗皇帝,而是皇后。
只见皇后看向她的眼里,充满了慈爱的神色,“你如今是公主之尊,降为郡主已经是委屈你了,母后和父皇怎么舍得再委屈你。母后已经和六皇子说好了,他会跟欢儿说好,让欢儿当侧妃。正妃的位置还是你的。”
沈葭似是微微叹息:“原来母后早就安排好了。”
皇后走过来,牵过沈葭的手,在沈葭的手背上轻拍了几下,笑言:“本宫将你视你如亲生女儿一般,当然要多为你着想。你和六皇子早在民间时,就已结缘,若是你们成了亲,也算是天作之合。”
皇后的仪态万千,举止高雅,一举一动间,皆是一国之母的典范。
从前,沈葭早早地没了亲生母亲,见皇后对她多有怜爱,一度将皇后当成生母一般对待。而听了皇后的这番话以后,她有些心寒。
皇后怎会不知,她要是嫁给薛仁钺,根本不会有幸福。若真是为她着想,皇后根本不会同意此事。
皇后到底不是她的生母,遇到利益抉择时,会站到对自己有利的一边。
“父皇,母后,儿臣不能嫁给六皇兄。”顷刻间,沈葭说话了。
御书房的房门紧闭,环境静谧,落针可闻。
沈葭说的一句话,清晰地传入每一个人的耳中。
皇后微怔。高宗皇帝似是没想到沈葭会拒绝,多看了她两眼,浑浊的眼里透出些不悦的神色来。
只听沈葭又解释道:“六皇兄娶六皇嫂的时候,他还只不是六皇子,是六皇嫂陪在他的身边,陪他共度风雨。而如今,他成了六皇子后,却要另娶其他女子为正妃,世人该如何评价我这横刀夺爱的行为,又该如何议论他抛弃糟糠之妻的事。不管事实如何,这对于六皇兄还有皇室的名誉来说,都是不妥之举。”
她说的条条在理,高宗皇帝竟是找不出任何反驳的理由。
他的脸色当即冷了下来,像是发怒的前兆。
皇后给沈葭使了个眼色,劝道:“葭儿,你刚说的应该只是气话吧?快给你父皇赔不是。”
沈葭咬了下唇,坚持道:“儿臣所言,皆是为了六皇兄和皇室的声誉考虑,还请父皇三思。”
高宗皇帝的眉宇间徒然添了几分恼意,吸了几口气,斥道:“你给朕到外面跪着去。”
沈葭也没有任何犹豫,直接站起来,往外面走,似乎就是铁了心不嫁。
然而,当她在日头下跪了一会的时候,司徒衍的身影蓦然出现。
他尚是穿着那身玄色衣袍,额头上覆着薄汗,像是急匆匆赶过来的样子。
沈葭一抬头,瞧见他这副样子,不由地诧异。
“皇兄……”一句话还未说出口,就见司徒衍怒意沉沉地拉过她的胳膊,直接把人从地上拎起来。
“跟孤回去。”
站在一旁的内侍,为难地说道:“太子殿下,让孝敏公主跪着,是陛下的意思。你可不要为难奴才。”
司徒衍停了脚步,漫不经心地问:“父皇为何让公主跪着?”
内侍还未来得及答话,皇后已是听到动静,从御书房里出来。
“太子,葭儿冒犯了你父皇。她多在外头跪一会,让你父皇消消气,让她自己也冷静地思考一下。说不定,等过点时间,葭儿就想通了,愿意嫁给六皇子了。你不要弄巧成拙。”皇后的一边迈下台阶,一边劝道。
“原来,她是因为不愿意嫁给六皇弟,才要跪在外面啊。”司徒衍拉长了尾音。
在他转头的瞬间,一双凤眸里,阴影幢幢,气息凛凛,“孤不觉得,她这么做有什么不对。”
皇后愣了会,又是苦口婆心地劝:“太子,你不要犯糊涂。葭儿年纪也到了,迟早要嫁人。六皇子一表人才,德行出众,对葭儿来说,也是良配啊。”
司徒衍当即笑出了声,笑意森冷。
他的眼睛开成扇,冷嗤道:“六皇弟当真是德行出众吗?孤看未必。”
“什么意思?”
“母后和父皇去过问西苑那边的宫人,问清楚那边都发生了什么,就明白了。”
司徒衍甩下这句话后,也松开了沈葭的胳膊。
“你跟在孤的身后,跟得紧一点,不要再到处乱跑了。”
沈葭的心情本来已是跌入谷底,在听到司徒衍的这句话时,又开始放晴。
看着司徒衍的背影,她展露出清甜的笑容,“好,我跟着你。”
西苑,一处宫室内。
宫室深处,一张拔步床上,有着繁复精致的雕花。
拔步床四周,白色的床幔垂地。窗外的清风吹入室内,吹拂着床幔,揭开里面的旖旎春色。
床上,躺着一名沉睡过去的男子,一名不着寸缕,身姿曼妙的女子就坐在他旁边。
沈湘的双手攥住自己的衣裳,看着身侧的男子,不知所措。
她也不知道自己经历了什么。
她失去意识的时候,还是在一个时辰前。
沈湘今日是存心要来勾搭上太子的,她自知自己的机会不多,所以,想要铤而走险。
于是,她想方设法地观察着太子的行踪,在得知太子中途和容国皇子分开,前去西苑的宫室服药的时候,她就假扮成宫女,偷偷溜入西苑,在太子的茶水里下了药。
可太子没有喝下那杯茶,服了药,就直接走了。
她也被人打晕。
醒来的时候,她就发现自己跟一个陌生的侍卫睡在了一起。
那杯茶水应该是被灌入了她自己的嘴里,因为她还记得,昏迷时,那少烧少撩,欲罢不能的感觉。
发生了这等丑事,沈湘本想偷偷地溜走。
可是,她还没有来得及穿上衣裳,竟然就撞见了薛仁钺。
“六殿下,你听我说,今天的事情,都是个误会,不是你想的那样。”沈湘扯过锦被,遮住自己的身子,以此,来减少自己的尴尬。
她还想着将薛仁钺当一个备选,要是搭不上太子这条船,退而求其次也行。
可是,薛仁钺看见了她和其他男人睡在一起的一幕。这可如何是好。
不管沈湘如何掩饰,这尴尬都是遮挡不住。
薛仁钺的确是明明白白地看到了。
他虽不曾对沈湘付诸深情,但在过去的这段时间,他还只是个寒门书生的时候,沈湘也对他表露了温柔小意的一面。
他所喜欢的女子,应当是纯净无暇的,像与他初遇时的沈葭那般。后来的沈湘在他看来,倒也足够温柔纯洁,至少,沈湘的心是干净的。
而此刻,沈湘在他心目中的纯洁模样,也不复存在。
薛仁钺站在床前,视线也不知该往何处放。
“将衣裳穿上,赶快离开这里。”薛仁钺的语声凛然,自带了分凉意。
他刚才是得知误以为沈葭在此处,才会过来,没想到见到的竟会是这样的场面。
他当即意识到事情不对,觉得自己可能是中了圈套,便无意多做停留。
沈湘听到他的话,慌慌张张地将衣裳披到身上,爬下床榻,紧跟着薛仁钺的步伐。
薛仁钺听着她的脚步声,却是停下步子,脚尖一转,“你先藏在屋里,等我离开后,你再离开。”
他们两人若同时出去,被其他人撞见,该从何解释?
沈湘不敢不听,愣怔地往后退缩了几步。
可时间已经来不及,这个时候,门被人推了开来。
两人一抬眼,还未来得及躲藏,就见到赵欢儿来了。
她带了诸多宫人,到了门口,堂而皇之地令人进来,嘴里也是振振有词。
“本宫就是看到那贼人闯入了这边,给本宫进去搜……”
一句话还未说完,赵欢儿瞅见眼前的画面时,即是惊呆了。
沈湘衣裳不整,畏畏缩缩地躲在薛仁钺身边,就连瞎子都能感受出他们的奸情来。
这都是什么情况?
跟她想象的不一样啊。
“你干的好事?”薛仁钺看向赵欢儿的眼神,再也没了以往的和煦。
他的眉宇间盛满了怒色,一句冰冷的话语,直接让赵欢儿如同坠入冰窖一般。
赵欢儿先前一直派人盯着沈湘,得知沈湘来了此处,她就让人将沈湘敲晕,给沈湘灌了被下迷药的茶水。然后,她再让人将沈湘丢到一名侍卫的床上,等时候到了,她就以自己的荷包被偷了,用捉贼的名义,带人过来捉奸。
可她没想到,她自己的夫君也会在这里。
看起来,他们好像还睡了。
“夫君,你听我解释……”赵欢儿泫然欲泣,心中后悔不迭。
她没来得及弄清缘由,让所有宫人都先退出去,匆匆忙忙地去抓住薛仁钺的衣袖。
薛仁钺却不愿意听。
稍一拂袖,他加快了步伐,将人甩开。
还没走几步,他见到了缓步而来的沈葭。
沈葭不是一个人来的。
站在沈葭旁边的那几个宫人,他认得。那是伺候在高宗皇帝身边的人,还有几名司徒衍身边的侍从。
几名宫人看薛仁钺和沈湘的眼神,多了诸多深意。
高公公见状,啧啧叹气,劝着沈葭,“公主,你别着急,奴才会将事情如实告知陛下的。”
他一开始还觉得这个刚回宫的六皇子足够上进,又有雄心壮志,很是难得。
可现在,他感觉在私生活方面,六皇子处理的实在是不妥。
六皇子刚跟高宗皇帝提出要娶沈葭的事,转眼间,又去跟人家的妹妹睡到一起,这算怎么回事?
就算要娶,六皇子也应该娶沈二小姐才对。
沈葭低下头,眸里似是蒙上了一层湿意。
她转过头,甚是怯弱地回道:“有劳高公公了。”
闻言,薛仁钺心里却是冷笑,很好,他以前倒是不知道沈葭也会有这样阴的一面,可见这兔子急了,还真的是会咬人。
皇宫里,高阁里的棋局在紧张地进行着,御花园里,司徒闻乐依然乐此不疲地神箭手比试箭法,西苑这边发生的荒唐事,不消多时,就被隐瞒下去。
沈葭没什么心情再四处转悠,早早地就回了东宫。
她也没有去休息,而是坐到玉石砌成的石阶前,拿了一根树枝,在光滑的地面上划来划去。地面上,零星地分布着几片落叶。
枯败的落叶不断地移动着位置,变幻出各种不同的图案。
时间久了,秋叶取了一件披风出来,盖到她的身上,劝道:“公主,天色晚了,你要不要进去歇歇。”
沈葭抬头,望了天色,天际已拉开漆黑的帷幕,逐渐地被如宝石般的星辰铺满。
晚间的风也大了,凉风拂过她的面颊,寒意又是一点点地渗入她的骨髓。
“太子哥哥还没回来吗?”她轻轻地问,眼眸里的光彩继而暗淡下来。
今日之事,让她想到一个可能。若是薛仁钺能跟高宗皇帝提出娶她的事,那太子是不是也可以?
想起太子三番两次问她和薛仁钺的关系,她的心微颤,并缓缓地涌入一股暖流。
等太子下次再问的时候,她可不可以回答一句,我只想要皇兄娶我?
片刻后,她却又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太极殿那边设了晚宴,太子殿下在陪着容国皇子,没那么快回来。”秋叶不知道她的心事,善解人意地说:“公主,你先进去吧,你要是着凉了,太子殿下就该担心了。”
沈葭记起来,太子当时赶到御书房,将她带走,解决了薛仁钺求婚的麻烦后,又匆忙回去的情形。
他目前应该很忙吧。
她还是不要再给他添麻烦了。
沈葭想了想,将树枝扔到一边,缓缓地从阶上站起来,打算步入殿内。
然而,她才刚起来,便听得外头有宫人喊道:“殿下……”
沈葭的脊背一僵,回过头后,看着越来越近的人影,她的眼眶已是微潮。
司徒衍顶着晚间的霜露,穿过回廊和庭院时,就见到那个小姑娘还穿着火红的披风,孤单地站在夜风里。
她的杏眸晶莹明亮,嫣红的唇瓣翕动,看起来,是一副有话要说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