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游星被认为是尊贵的天眷,地位超然,但她仍然也是楚朝华光郡郡太守家的养女,户籍登记在钟家,和钟家的家主钟孝国是父女名分。
不过,钟游星不遵守高官之家的礼仪伦常,不用敬语称呼“父亲大人”,只随意的叫“爹爹”。
因为就连钟家祖宗,包括成仙的那些,都受不起她的礼。
曾经教她小辈的义务,在祠堂跪拜,结果她刚微微的低个头,雷就从天上来,把祖宗牌位都劈碎了。
知道钟孝国治不住这个小煞星,钟游星的未婚夫,异世界来的真仙藤壶君送给钟孝国一些封存他剑气的宝珠,遇到钟游星凶性大发,藤壶君又不在,就把宝珠丢出去,姑且可以拦一拦她。
打完招呼,钟游星把绑好的裕幽龙丢到一边。
那根被剑光打偏的黑线转回来,捡起地上力量散尽的宝珠,交给它的主人。
宝珠绘制着七彩的颜色,质地柔软有弹性,捏它会发出“咿呀咿呀”的叫声,用于吸引钟游星玩耍。
钟游星把宝珠□□成一张饼,说:“爹爹,怎么又拿小藤壶的珠子来,想求我什么?”
钟孝国刚才情急之下,厉声制止,现在跟女儿说话,态度却柔软讨好,人类在天道面前的本能敬畏是无法被父女名分消除的:
“星星,小王爷他很敬仰你,专程从国都过来敬拜,别无二心,咱们尽东道之谊,友善招待他,好不好?今天太晚了,先回去睡觉吧,若你有什么不高兴,明天再说给爹爹听,爹爹给你解决!”
一边说,钟孝国也一边向裕幽龙拱手:“对不住小王爷,都是误会,误会,还请王爷移步贵宾厅,下官给您赔罪……”
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回头看着钟游星的脸色,哈着腰,小心的往裕幽龙身边挪动,另一颗宝珠拿在掌心,他要用它解开束缚裕幽龙的黑线。
见到有救兵来,裕幽龙喉咙里呜咽一声,昏过去了。
然而钟孝国一步都没走到,一道更巨大的黑线猛然横亘在空间,挡住了他的去路。
钟游星说:“不放他。”
钟孝国小心翼翼的试探:“为什么呀?”
钟游星:“他对丫鬟做什么,我就要对他做什么。道理是这样的……”
钟游星把那套反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神逻辑,跟钟孝国讲了一遍。
钟孝国一时怔住。
良久,他长叹一口气,跌坐在椅子上,神情像是老了十岁:
“星星为人公正严明……爹爹很欣慰。这小王爷为人风流骄横,爹爹也很反对,他如此残忍的非礼丫鬟,更是做了大错事。但是,现实和道理不一样,不是非黑即白的,唉,听爹爹跟你讲啊……”
钟孝国是一个负责的地方官,上任以来,一直致力于求朝廷施行仁政,减少对华光郡的重税。可是楚帝一直不同意。
无奈,他只能去使灰色手段,讨好皇上身边人。最近好不容易,才用参拜天眷钟游星为由头,吸引了楚帝最宠爱的小儿子到华光郡来。
他计划着用心招待,跟裕幽龙拉好关系,给本郡打好广告,拜托他在皇上跟前吹风。他半夜穿着官服,是因为刚才还在衙门做安排,听到急报吓坏了,来不及换衣服就赶来。
“所以说,都是无奈啊……”
钟孝国闭上眼睛,发冠刚才跑歪了,额前过早花白的头发散到脸上:
“若是个小厮,犯下这等罪行,我即刻拿他进监狱,可他,可他是皇上的儿子,不仅不能治罪,还要好生礼遇,万万打不得呀……”
钟游星手指点着下巴,认真听,认真学:“嗯……因为是皇帝的儿子,所以打不得?”
她困惑道:“可这个丫鬟也是农民的女儿呀,怎么就打得了?”
钟孝国活了半百的岁数,有生以来这是他第一次听到,“某某身份的儿女”这个句式,重音不落在身份上,落在儿女上的。
他一时百感交集,眼眶忍不住湿润起来。
心里冲动的话,却还是被理智压住了。
“唉……星星,或许你还不太了解什么是皇帝。也怪爹爹,星星身体不好,十六年来几乎足不出户,外面的见闻少,爹爹该讲得更详细些的。”
钟孝国吞下眼泪,继续致力调解:
“皇帝呢,就是一国之主,在国家里地位至高无上。地位高的人,比地位低的人有特权,所谓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这就是皇帝和农民的区别。
作为国中地位最高的人,皇帝手里有最大的权,爹爹虽是郡上最大的官,没有皇帝同意也做不了事,爹爹要请皇帝宽待华光郡,就不能得罪他。”
钟游星思考:“……农民的女儿打得,皇帝的儿子打不得,是因为皇帝地位高,农民地位低。我虽然地位比皇帝的儿子高,却也不能打他,是因为皇帝有权,得罪他了,会影响一郡生计。”
她听进去了:“哦……”
然后没几秒,女孩又灵光一闪,小手一拍大腿:“这好办,我让这皇帝做不成皇帝,让他地位比农民还低,所有问题不就都解决了?”
钟孝国刚要松的一口气噎在半路,呛得从椅子上一跃而起。
他扑上去想捂钟游星的嘴,却不敢,最后只死命的竖起手指放在自己嘴唇上,压低声音急道:“这话不能说!——这是逆天啊!!!”
他警告在场的仆人:“今天的事,往外走漏半句,我摘你们脑袋!”
钟孝国这么激动,倒也不是怕皇帝本人,钟游星是天眷,比凡人国家的皇帝更尊贵。
可怕的是——
钟孝国明说道:“我们皇上和天道尊上的关系太亲近了!那才是他最大的背景!”
本界天道本尊,可不是区区的天眷,也就是待天道选取的“秀女”所能抗衡的!
钟孝国不知道钟游星真身是异世界的天道,他吓坏了。
此时的钟游星,也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只以为自己是穿越来的异世界小女孩。
但她一点也不怕。
她晃着小手说:“就这么定了。裕幽龙理当被按照他对丫鬟的方式对待,若他爹的身份阻碍此事的进行,我就让他爹变个身份。”
说着,钟游星示意春雨推轮椅,靠近昏过去的裕幽龙身边。
黑线揭开他的衣服,割下印着皇家专用花纹的布料。钟游星蘸了裕幽龙的血,在布料上写道:
“皇上:
你儿子在我手里。限你于四月十五日午时之前来我家门口跪候发落,若到时你没来,我就把你儿子的十分之一寄给你,以后每过一天,寄十分之一,直到你来,或寄完为止。
落款:钟游星。”
她又从裕幽龙的口袋里拿出一只纸鹤,这是他和他父皇通信的法器,里面设置好了路线。
钟游星把布料塞进纸鹤,放飞出去。
和这只纸鹤一起被她乱翻出来的,还有一些别的纸鹤,地图之类的杂物。
钟游星似乎挺感兴趣。她把玩一会,“咯咯咯”笑起来,随手把地图塞进一只纸鹤,也放飞出去。
此时第一只纸鹤该飞出窗外了。
然而钟游星没有听到它撞破窗纸的声响。
她抬头,看到钟孝国浑身颤抖着,把纸鹤紧紧捏在手心。
钟游星命令道:“道理已经讲明了。放手。”
被那双美丽的冰蓝眼睛里,来自高等存在的锋芒注目着,钟孝国本能的佝偻成一团,不停的后退。
但他说:“不行。”
说着,眼泪夺眶而出,中年人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在他的女儿面前:“星星啊,不能得罪天道,你会有杀身之祸啊!……爹爹必须阻止你!”
钟游星平静的俯视地上老泪纵横的养父。
轮椅推到他面前,边缘压到他拿着纸鹤的手上,他疼得叫了一声,害怕得满脸发青,五官都颤抖了。
但他还是不让开,不放手。
他甚至抬起头来,目光灼灼的看着她。
这是什么眼神?
是眼泪让它柔软吗,是执着让它坚硬吗?为何两种矛盾的性状能同时存在?
钟游星不明白。
她只能说自己明白的部分:“你没有道理,却阻挡我。这是在……违抗我吗?”
她好奇道:“你以前从来不敢违抗我的,即使我给你和你的工作添要死的麻烦。这一次是为什么?”
“为什么?当然为了保护你!”
内容听得懂,但钟孝国焦急大喊的声音,和他的眼神一样又柔软又坚硬,她不明白:
“——因为你是爹爹的女儿!”
钟游星思考:“爹爹必须保护女儿吗?……不对。地上这个丫鬟是农民的女儿,农民却为了一串铜钱把她卖了做奴隶。”
说话间,黑线从空间中显现,朝钟孝国移动。
钟孝国的理智已吓到九霄云外,他一时只余本能,发疯似的喊:“星星啊你怎么就不明白!——因为爹爹爱你呀!!!”
其实今天的局面钟孝国也不是完全没办法。他还有许多颗藤壶君的宝珠。他可以和钟游星动手。
钟游星身体本就很不好,今晚没睡,已经快到极限了。他听到她说话越来越喘,刚才甚至看到她咳嗽时掩唇的手帕上透出血色。他确定,在她重创他之前,她自己会先昏过去。
但是钟孝国一次次想起,又一次次放下这个念头。
他做不到。
他舍不得。
黑线径直折断了钟孝国的手指。
纸鹤从痛得瘫软在地的中年人手里掉出来,飞出了窗外。
钟游星的轮椅毫不停留,越过养父出门去。
“爱?”女孩清脆的童声回荡在风里,“我明白呀。”
她能辨认出人心怀爱意时,神经电流独特的声音,她还知道这电流下一步会如何传导。她从中推断人接下来的行动。
“——所以我成功寄掉纸鹤了。”
***
四月十三日中午,大楚国皇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