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簪 天河倾 十六

落霞成绮

永昌坊虽在大明宫近旁,但如今正在黄昏时间,家家晚烟,户户闭门,一时坊间竟显得冷落了。
王宗实送黄梓瑕到王宅门口,马车一停,王蕴却从里面出来了。原来他已在里面等候她多时了。
王蕴看见王宗实,不觉略为尴尬,向他招呼道:“王公公。”
“嗯。”他推上了车门,连个招呼也不打,扬长而去。
王蕴看着他的马车,对黄梓瑕笑道:“我早说吧,天下之大,王公公只欣赏你一个,日常连我都不太搭理。”
黄梓瑕低下头,疲惫地笑了笑,没有接他的话茬。
宅中人心细,早已备下晚膳,分量正是两人的。王蕴理所当然地与她一起用膳。
天边落霞如火,正回照在小轩之中,他们周身通红一片。王蕴望着对面她被霞光侵染成金色的容颜,几乎移不开目光。
黄梓瑕感觉到他的目光,便将自己的脸转开了,吩咐人去取了灯来。
霞光逐渐暗淡,幽蓝夜幕开始降临这个天地。他们在烛火与霞光之下,相对而坐。还是她忍不住,开口问:“不知今日过来,可有要事?”
王蕴微微而笑,放下了手中银箸,说道:“一来,是恭喜你洗脱了罪名,顺利指认真凶,得脱牢狱之灾。”
黄梓瑕垂下眼睫说道:“全仗王公子…蕴之帮我,不然我如何能从大理寺出来呢?”
“我本想直接去对张行英下手,挖出真相的,然而王公公说,你必能妥善处理此事,因为我便交由你自行处理。”王蕴说着,十指交扣,望着她又说,“其二,如果顺利的话,夔王一两个月后便能安然无恙回府,照常做他的王爷,甚至,有可能声望更隆。”
黄梓瑕顿时愕然睁大双眼,不敢置信地问:“此话当真?”
“当然了,我怎么会骗你?”他看着她惊喜疑惑交织的面容,神情变得复杂起来,那双凝望着她的眼睛中,也流露出万千不能言说的情绪,“其三…梓瑕,时近春日,地气已渐渐和暖。若我此时陪你回蜀地,你看…时间是否适宜?”
他笑意浅浅,唇角弧线如此温柔,凝视着她的目光,小心翼翼又略带不自然的羞怯,而那扣起的双手,则泄露了他内心难以完全掩饰的紧张。
黄梓瑕双眼愕然微睁,但随即,又低下头去。她垂下睫毛遮掩自己的目光,也遮掩住了他凝视自己的眼神。
她听到王蕴的声音,依然还是柔和的,却带上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森冷意味:“这样,等你我回来时,夔王也刚好可以回府。这岂不是,好事成双?”
她的手,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她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握住自己腕上那两颗红豆。在圆弧之中自然而然聚拢在一起的那两颗殷红色的相思豆,圆润晶莹,还带着微暖。
她明白他的意思。她与王蕴结伴回蜀,自然是回去祭奠告慰她的父母兄长,然后由黄氏族老出面送嫁,王家便要正式迎娶她了。
皇帝今天去看李舒白时,明显已现杀机,恐怕拖不了多久,他必定要置李舒白于死地。如今局势这般危急,他们已经被进逼到无路可退的地方。而王蕴既然这样对她说,相信必是有把握,在他们成亲归来的时候,就是李舒白脱难的时刻。如今他们面临的,已经是这样的局势,她不知道琅琊王家能有什么办法,但他既然这样承诺,便是绝对会有把握,不可能失手的。
好事成双——她的终身,他的自由,只在她这一念之间。
然而她紧紧捏着那两颗红豆,在这绮色霞光之中,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王蕴眼看着她的迟疑与惶惑,一瞬间只觉得心中闪过难以抑制的怨愤,但随即他便将自己的面容转了过去,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让她看见眼中流露的东西。
他想起李舒白当初对自己说的话,在他刺杀李舒白的任务失败之后,深忧自己会牵连到家族时,李舒白笑着激他,说:“蕴之,难道你对自己不自信?难道你觉得如果没有那一纸婚书约束的话,梓瑕就不会选择你?”
其实那时他已经知道,若是真的应了他的话,自己那张解婚书一写,恐怕今生今世就再也无法拥有与黄梓瑕在一起的机会了。然而,他还是假意上当了,为了保全自己与家族,他以一纸解婚书换得了李舒白北上回京的承诺。
所以,在安国寺遇见冻晕的黄梓瑕,将她带回王宅时,他几乎是在感谢上天给了他这个机会。她固执地要解开李舒白身上的谜团,他又岂能不知道她想借助琅琊王家的力量。可,她一意要帮助李舒白,他也只好当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毕竟,他安慰自己说,自己也曾经利用过她,就当两下扯平吧。
其实两人心中都是心知肚明的,也都知道对方知晓自己的心思。只是,竟都这样隔了一层纸,谁也不肯去戳破,刻意地维护着这层捅不破的窗户纸。
直到现在,他在她的沉默之中,终于再也忍耐不住,望着窗外残留的最后一丝暗紫色霞光,开了口:“还有第四件事,你肯定会想听一听的。”
“不…不必听了。”黄梓瑕打断他的话。她抬头看着他,露出一个比此时的霞光还要黯淡的笑意,“春暖花开,南下蜀地正是好时候。”
王蕴没料到她竟会一口应允,一时反倒愣住了。
而她既已说出口,像是松了一口气,又缓缓的,仿佛自言自语般地说:“是啊,我们总是要成亲的,早一些,迟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而夔王,若你能帮他脱离此难,也算是替我还了他人情,从此之后,我们便是…两不相欠,再无其他了。”
王蕴见她神思恍惚,目光始终望着窗外晚霞,那些话竟不似讲给他听的,而是讲给她自己的。他心里涌起异样的伤痛,但面上还是对她露出了温柔笑意,他伸手握住她无力垂在怀中的手腕,将她的右手从那两点红豆上拉开,低声说:“第四,各节度使的蠢蠢欲动正是我们的大好时机。京城近日就将会有舆论,点明各镇诸侯在夔王死后便再难压制的事实。到时候只要圣上对夔王下手,便无异于自毁长城。我相信,陛下不会不忌惮此事的。”
黄梓瑕的脑中,刹那间闪过李舒白曾对她说过的话。李舒白似是不赞成此举措的。但他主要是怕己方放出风声,会被人循此而寻到源头,反而容易引火烧身。此次既然是与夔王府并无太大瓜葛的王家,查起来自然不着头绪,难以追溯。
因此她只点了点头,并不说话。
王蕴见她点头,便低头一笑,他双手合拢,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掌心中,静静地握了许久。
最后一抹斜阳的颜色金紫,太过艳丽无匹,以至于眼看着就要消散。他握着她的手看着窗外落霞,感觉到她的手冰凉而虚弱,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之中,竟似再无一丝力气。
那天晚上,黄梓瑕坐在烛光下,将自己腕上的金丝红豆脱下来,收入了锦囊之中。
她将那个锦囊放在自己枕下,靠在床上怔怔望着窗外夜色。正月严寒,呵气成霜,窗外浸在寒气之中的星月显得越发光芒凛冽。
她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屋内滑过,停在桌上的那一对小红鱼上。往日无比安静的两条鱼,今日却亢奋地在水中游来游去,围绕着水底的一颗红豆。
和她手上刚刚脱下的那两点红豆一样鲜亮的红色,一样圆润的形状,让她的心口猛地跳起来。
她支起身子,走到桌前仔细看那点红色。
原来是无数颗小鱼卵整齐地聚成一团,被粘在水晶瓶的底部,半粒米大小,就像一小滴鲜血沉在水底一般。
她呆了呆,将自己的手伸入水中,去触碰那一团鱼籽。阿伽什涅本就只有指节长短,鱼籽更是细小至极,尘埃般一拨就散,散开后就更加难以寻觅,只如一道血迹在水中弥散,似有若无,似聚还散。
她想起王宗实将这对鱼送给她的时候,曾对她说道,这鱼繁殖极难,世人都不知如何孵化鱼卵,所以世间稀少。只是鱼卵难得,你又不懂其法,到生卵时可告诉我,我亲自来收取。
她将水晶瓶端起,仔细地看着下面沉淀的鱼卵,脑中一闪而过在蜀地时曾偷听到的,齐腾对禹宣说的话。他说,你还记得,我那条小红鱼哪儿去了吗?
那时不经意的话,却让她在这个瞬间,毛骨悚然。这看似无知无觉、自生自灭的小鱼,在这一刻看来,仿若鲜血凝结而成,其间阴森可怖之处,令她不由自主地放下水晶瓶,连退了好几步。
许久,她才将桌上灯一口吹熄,借着窗外淡淡的月光,退回到床上。可水晶瓶中的小鱼依然兴奋无比,搅动得瓶中水波荡漾,那波光散在室内,一层诡异的光线波动,让人越发不安。
黄梓瑕又起身将这水晶瓶移到月光照不见的角落,然后才安心躺下。
她想着父母的死,想着禹宣的死,想着鸩毒,想着李舒白的符咒,慢慢蜷缩起身子,闭上眼睛。她伸手到枕下握住那个锦囊,将它贴在自己脸上。柔软的锦缎衬在她的肌肤上,几乎感觉不到那里面有什么东西存在。
她在心里想,选一条最简单的路吧,已经牵连了太多她舍不得的人,也太累了。
反正一辈子怎么走,都会走完的。
陪着自己的人是谁,又有什么重要的呢?只要李舒白能有不一样的人生,只要她身边重要的人不再因她而身陷惨剧,一切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静静地伏在枕上,闭上了眼睛。
在恍惚之中,她听到温柔轻唤她的声音:“梓瑕,梓瑕…”
她睁开眼,看见站在床前的李舒白。他正俯身凝望着她,月亮的逆光自他的身后照来,将他的轮廓深深映在她的眼中。
她感到虚弱无比,伸出手,轻轻地叫了一声“王爷”,便在瞬间流下眼泪来。他伸手过来要碰触她,手却在半空中化为血红色。她愕然发现原来站在对面向她伸出手的人,竟是禹宣。他张口叫着“阿瑕”,口中鲜血喷出,还未落地却化成了万千蹦跳的阿伽什涅和鱼卵。那些蹦跳的红鱼转瞬间凝聚成一柄利刃,刺入胸口,那是鄂王李润,他一手将匕首刺入自己心口,一边狂笑着,一边化为漫天的火光。那是他在翔鸾阁上燃起的火,蒸腾而上,扭曲了整个夜空,令一切都变得诡异非常…
黄梓瑕浑身一震,猛然惊醒,窗外已是大亮。
枕下锦囊尚在,水晶瓶中小鱼依旧。
新的一天已经到来,等待她的,还有无数诡秘疑团。即使疲累得不想起身,她也依然要面对这一切,无法偷安。
她披衣起身,取笔墨写了封信,落了周子秦兄长家的地址,让家中的童仆送过去。
等她梳洗完用早膳时,周子秦已经迅速跑过来了,坐在她对面,欲言又止。
黄梓瑕给他盛了一碗粥,递给他。周子秦捧着粥碗看着她,然后犹豫地问:“你写信给我,是说…想让我注意关照滴翠?”
黄梓瑕点头,说:“我很担心她,怕有人伤害她,更怕她自己会伤害自己。”
周子秦为难地看着她,迟疑片刻,才说:“滴翠她…”
“她怎么了?”黄梓瑕心中一惊,立即问。
“本来我也不想告诉你的,怕你难过…但昨日我去城南义庄祭奠张二哥时,遇见了过来认尸的张大哥,他,他整个人都垮了,哭着说,弟弟死了,父亲也死了,连滴翠也不见了…”
黄梓瑕急问:“怎么会不见了?”
“就是…张老伯偷偷出门后,张二哥的兄嫂和滴翠一起去寻找,结果他们找到了城楼下,而滴翠却不知去了哪儿…反正,一直都没有回来。”周子秦支着额头,一脸凄惶,“我一大早就去打听过了,张大哥说,滴翠没回来…”
“没回来…”黄梓瑕沉默片刻,然后问,“你去各大衙门打探过了吗?”
滴翠的父亲犯事之后,皇帝亲口下谕要杀她。大理寺虽只敷衍地发了一两张图影在城门口挂了几天,但毕竟她是海捕要犯,如今却忽然消失,怕是凶多吉少。
“没有!我马上去问。”周子秦赶紧说。
“记得避讳滴翠的身份,先隐晦问问看是否有孤身女子。”黄梓瑕嘱咐他。
他点点头,然后又想起一件事,看看四周,压低声音问她:“你最近见过王爷吗?”
黄梓瑕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嗯”了一声。
“王爷还好吗?”他赶紧问。
黄梓瑕轻声说:“还好。”
“还好?不好啦!”周子秦打断她的话,满脸焦急,“最近京城沸沸扬扬,说的都是夔王要…要死了!”
她轻轻抿唇,问:“为何?”
“你还记得迎奉佛骨的事情吗?”
她点了一下头。
“当初要建造浮屠迎佛骨进京时,王爷是一力反对的,后来减了数量之后才施行,京中人都说,是因夔王被恶鬼附体所致!”
“最后不还是修建了沿途七十二座么?”
“百姓传说,一百零八座足以镇压天下邪魔,七十二座仅能消灾解难。夔王从中作梗,减去三十六座,就是为了保命呀!”周子秦抬手一指墙外,满脸焦急道,“如今这谣言愈演愈烈,大街小巷都传遍了!再加上之前鄂王之死、昨日张二哥父子之死,我听说…昨夜有十数坊百名耄耋老者联名上书,请求朝廷无需再按律施行了,为安抚鄂王在天之灵,定要从速诛杀邪魔呀!”
黄梓瑕深吸一口气,缓缓问:“这么说…这联名书,此刻应该已经送到了陛下的面前?”
“可能是吧…只是不知最后陛下会如何处置。”周子秦双手合十,祈祷道,“只希望陛下终究念在夔王多年功劳上,不要信那些混账鬼话,还是让此案交付大理寺或刑部方可。”
“但愿如此。”黄梓瑕喃喃道。实则,她知道此事是断不可能的。皇帝对夔王早已起了杀心,这封信一奉上,正好推波助澜——甚至,连为何那群人会上书,可能也是早已安排好的。她摇摇头,却只说:“大理寺,刑部,谁敢审此案?崔尚书,或王尚书,有谁刚接下这个烫手山芋?”
“王公公呀,他不是以宗正寺之名,在审查此案么?而你正是帮他侦查此案,不是么?”
“宗正寺毕竟不是朝廷司法衙门,目前我一人孤身查案,助力皆无,开展此案本就困难重重,而且,此案涉及两位王爷,满朝势力盘根错节,处处掣肘,又能从何处下手呢?”
“我会帮你的!我们…我们先从那个剥墨法下手!”周子秦正襟危坐,说道,“前次我去堵那个易先生的门,逼他说那个剥墨法,他居然还不想教我,我在他那边打滚求了一整天,他终于开口说,这是他不传之秘,除非是他入室弟子才肯传授的。”
“后来呢?”黄梓瑕知道他胡搅蛮缠的功力天下第一,绝对没有办不到的事情。
果然,他立即凑近她说道:“我立马去操办六礼束脩,然后下跪敬茶磕头拜师,当天下午我就把那秘法给掏出来了!”
黄梓瑕不知该佩服还是鄙视,最后她选择了低头默默喝粥:“那你怎么之前没有和我说过?”
周子秦听她这样一说,脸上又有点沮丧:“别提了,最后弄到手的那法子,对那张符咒没用。”
“你说说那个法子?”
“是这样的,要去除符咒上的朱砂,需要将被朱砂染过的纸在火边微烤,在画变热的时候,不断用软布蘸白醋吸纸张,同时保持以文火熏蒸,以免纸张过湿变烂。若是厚的纸还好,薄的纸便彻底无救了。而为了从厚纸之中彻底吸出朱砂而不破坏纸张,一般需要断断续续黏吸一天一夜。等去除所有颜色之后,然后再在室内煮茶,蒸熏一天,便可以去除纸上醋味。”
黄梓瑕思忖道:“也就是说,起码要两天一夜时间?”
“对,但是之前你和夔王说过,那张符咒有好几次不到半天便变了颜色,肯定不可能是用这个法子。”周子秦烦恼地捧着自己的头。
“而且,夔王记忆惊人,那张符咒若被如此折腾,他怎么可能不会觉察?”黄梓瑕微皱眉头,沉吟片刻,才缓缓说:“或许,是我们一直都想反了。”
“什么反了?”周子秦赶紧追问。
“或许根本就不需要什么将符咒抹去的方法,其实还有更为简单的手法…”她说着,紧紧皱起眉头,“只是如今看不到夔王那张符咒,一时之间,我也无法肯定自己的猜测。”
“夔王那张符咒如今在哪儿?”
“应该还在王府之中,语冰阁内。只是如今夔王人在修政坊的宗正寺亭子,无法回王府去拿东西。”
周子秦想了想,一拍脑袋说:“我把我那个盒子拿去,悄悄替换了夔王的盒子,然后送到夔王身边去,这不就行了?”
黄梓瑕觉得有点好笑:“为何要拿个盒子偷偷摸摸去调换?如今那符咒已经并不要紧了,你托人和夔王说一声,请他给你写张条子到王府取东西,岂不是更好?”
“哦…这倒也是啊。”周子秦说走就走,立即站起来,往外走去,“就这么说定了,等我拿到那张符咒,送过来给你查看。”
黄梓瑕颇有些无奈地看着他跑向门口。对于这个来去如风的周子秦,她也只能喊了一声:“一切小心!”
话甫出口,她忽然怔在那里,脑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让她一瞬间想到了什么,但又虚无缥缈,似乎抓不住。
她口中喃喃地重复着周子秦刚刚的话:“拿自己的盒子,去调换夔王的盒子…”
她猛地跳了起来,大叫一声:“周子秦!”
周子秦已经走到屋外,听到她的声音吓了一跳,赶紧又转回来:“怎么啦?”
“你等一下。”她说着,拔出自己头上的簪子,在桌上划了起来。周子秦大惑不解,知道这是她的习惯,也只能靠在门上,眼看着她画得乱七八糟,但是力道甚轻,在桌子上也留不下什么痕迹。他看了半天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只好放弃了。
黄梓瑕已将手中的玉簪收回银簪之中,站起来对他说:“走吧。”
“去哪儿?”周子秦问。
“梁记木作铺,去找那个孙师傅。”
正月里本是木作铺的淡季,但梁记却依然生意兴旺,多个院子堆满了上等木料,众人一边做着一边聊天:“这回又是谁家的,搞这么大阵仗?”
“是琅琊王家要娶媳妇了,就是那位皇后的堂弟、王尚书的儿子、御林军的右统领王蕴。听说啊,娶的是原刑部侍郎、后来调任蜀地为郡守的黄使君女儿。”
众人顿时个个点头赞叹:“哦,门当户对,天作之合呀!”
周子秦顿时把愕然的目光投向黄梓瑕。
黄梓瑕也没想到今日在这边居然会遇上此事,听这些人谈论自己与王蕴的婚事,心中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只背转了身去,感觉伤愧难当。
周子秦偏又凑上来,小声说:“原来你是来看自己嫁妆的啊?”
黄梓瑕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她又羞又急,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进屋去找那个孙师傅了。
周子秦听到身后人还在议论:“可一般来说,嫁妆都是女方家准备,怎么如今是王家来做啊?”
“唉,黄使君一家只剩得孤女一个啦,谁为她准备这个?还不是王家准备好,到时候送到城郊迎亲队中,刚好可以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入王家嘛。”
“这黄家姑娘虽然遭际坎坷,但能遇到这样的夫家,真是有福气啊!”
周子秦默然转头,见黄梓瑕仿若未闻,只走向埋头在摆弄墨斗斧凿的孙师傅。他赶紧赶上两步,跟在她身后。
黄梓瑕的目光,像上次一样从孙师傅制作箱笼的木台上扫过,凌乱放置的斧子刨子与碎木块、木屑一起混杂,令人想不到那些精致的箱笼盆盏都是出自这里。
孙师傅一眼就认出了周子秦,赶紧打招呼道:“来啦?今天要做什么?”
周子秦看看黄梓瑕,见她看着木台不语,便说:“我今天主要是跟着她来看看的。”
“哦,是吗?”孙师傅搓着手笑道,“公子上次买了我的那个盒子,用起来还好吗?”
“挺好的。”周子秦随口说。
“就是嘛,我师傅当年也跟我说过,学好一门手艺,自有金山银山。当然了,像他老人家那样的发大财我是不敢想了,只要能托各位客官的福,有口饭吃就行啦。”
黄梓瑕听他这样说,便问:“你师父虽是长安城出名的木作,财源滚滚自然是不在话下,但毕竟手艺人,应该也挺辛苦吧?”
“谁说不是呢?他老人家忙活一辈子,也都是小打小闹,后来在三四年前才买了家乡十几亩地,一座大宅子,他跟我说啊,不做啦,回家好好过日子去了…”他叹了一声,摇头道,“可惜师父没有这个命,在回乡的路上遭遇匪人,一家老小都…唉!”
周子秦问:“那地和宅子呢?”
“被他族人分掉了吧,我也不清楚了。”
黄梓瑕淡淡说道:“真可惜啊,十几亩地,一座大宅子,普通人一辈子也挣不到的身家,他忽然之间就拥有了,却终究没有福气消受。”
“是啊,可能是师傅存了一辈子的钱…可我平时真看不出来。”孙师傅说着,又讨好地看着周子秦笑,“要不,这位少爷再做一个那种盒子?”
“得了,我要那么麻烦的盒子干嘛?那盒子开锁都需要折腾半天,只适合记忆特别好的人,我才做不到开关自如呢。”周子秦唾弃道。
黄梓瑕看了看屋中布置,问:“孙师傅,你师傅的遗物,可还在吗?”
孙师傅摇头,说:“他都准备离开京城了,哪还留下什么东西?只将自己所有的工具都留给了我,说自己以后再也用不上啦。”
黄梓瑕问:“可以让我看看你师傅的那些工具吗?”
“哦,可以,不过有些我这些年已经用得磨损了,还有些被我扔了…”他将他们带到后面,蹲下来打开工具箱,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件拿出来摆在地上。
黄梓瑕的目光在已经残旧的鲁班尺、墨斗、棉线等上面一一扫过,落在几块蜂胶之上:“木匠还用这个东西?”
“是啊,师傅用这个,我也觉得奇怪啊,而且还是不太黏了的蜂胶,里面似乎掺了木屑。”孙师傅解释道,“我刚刚入行的时候,师傅就跟我说过,有些木匠手艺不到家,榫头接得不好,时有松动,为了糊弄客人,就往接头处填蜂胶。这样客人刚拿回去的时候是牢靠的,但是用了不久,蜂胶松脱,榫头在榫眼里不结实,轻则桌椅摇摇晃晃,重则散架。我师父当时还骄傲地说,他自出师以来,三十来年,从没用过蜂胶!”
黄梓瑕用手指去轻戳蜂胶,放了多年,如今天气又是严寒,早冻成硬邦邦的黑块了,里面掺杂着许多木屑,十分难看。
周子秦在旁边说:“看来,你师父手艺也不到家嘛,这么多年了,终究还是用上了。”
孙师傅恼羞道:“没有的事!我师父手艺特别出众,绝对没有问题!或许是用在别处呢!”
“那还能有什么用?这上面这么多木屑,一看就是在木台上用过的。”周子秦反问。
孙师傅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来。黄梓瑕敲了一小块蜂胶下来,用旁边油纸包好,站起身说:“多谢孙师傅啦,我想你师父是出名的木作,必定是有其他用处,绝非寻常所用。”
“就是嘛…”孙师傅悻悻道。
黄梓瑕转身往外走去,周子秦跟在她身后,问:“你拿着这东西干嘛?”
“没什么。”黄梓瑕淡淡说道,“或许,这就是那个盒子开启的秘密了。”
“什么?蜂胶能开启那个盒子?”周子秦顿时失声叫出来。
黄梓瑕点了一下头。
周子秦跟在她身后,穿过满院忙碌的木工们,见她头也不回往外走,只急得赶紧问:“崇古你说说呀,到底怎么回事来着?”
黄梓瑕却再不发一言,只快步走出这大片院子,站在初春清冷的风中,长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回头看他:“子秦…”
周子秦赶紧凑上去,就差摇尾巴了:“崇古?”
“你还记得我们去年中秋那日,在蜀地破过的那个箜篌乐伎案吗?”
“哎?就是徒弟郁李杀了师父碧桃那个案子?”他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她为什么忽然提起蜀地的案子来。
她望着天边云霞,点头说:“当时,我们观察到碧桃的手背上有一条新刮痕,断定她手上一定有个东西被脱下了,是吗?”
“是啊,就是那个男人送的缠臂金嘛,害得她们师徒相残,唉,真令人惋惜,两个女子都长得挺漂亮的呢。”周子秦的重点必然是放在怜香惜玉上。
“其实这世间的一切,只要想办法,必然都找到相应痕迹的,对吗?”黄梓瑕回头望着他,日光在她身后照过来,她在逆光的衬托下,那一双眼睛格外明亮,显得整个人都亮了起来,“就比如说,无论是匠人随机钉下的八十根小铜棍,还是夔王随手放下的八十个混乱无序的字码,只要是有心,都可以留下痕迹的,不是吗?”
周子秦仔细思索着,有点迷惘地看着她:“所以…你的意思是,重点就是,蜂胶?”
她点了点头,轻轻说:“对,然后,我还要求证最后一件事。若这件事是真的,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结束了。”
她说着,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是悲是喜,那一双眼中,却先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气。
在这样的冬日薄弱阳光之下,暗淡蒙尘的长安显得颓败晦暗,街边落完了叶子的树无精打采地站着,全世界好像唯有她的面容上发着光彩。她眼中那种执着坚毅不肯退缩的光芒,令周子秦觉得熟悉又陌生,有一种敬畏又怜惜的心情,在他的胸口滋生,却让他无从说出口,只能默然望着她,说:“结束了…就好了。”
他送她回去,在辞别之后一个人穿过长安的街道,看着日光暗淡的半阴天空。
他忽然想到了,为什么会觉得黄梓瑕那种眼神,令自己觉得熟悉。
有一年冬天,他和一帮混得很好的御林军们相约,一起前往远郊围猎。冬日平原之上,他们纵马驰骋,驱赶着鹿群进入包围圈,然后围圈射杀。惊慌失措的梅花鹿在奔跑中一只只倒下,无论如何都无法逃脱利箭穿透身躯的命运。
他们的包围圈越缩越小,最后剩下的那一只鹿,在同伴的尸体之中,睁大眼睛望着面前纵马而来的所有人。
鹿的眼睛,清澈而明亮,在浓长睫毛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硕大,几乎可以清晰看见倒映在里面的持箭开弓的身影。
不知被什么情绪所驱使,周子秦慢慢放下了手中的弓箭,呆呆地望着那只鹿。
在鹿群的尸体之中,它纤长的四肢和头顶漂亮的四杈角显得分外显目。十来个人都将弓弦拉满,对准了它。
就在临死的那一刹那,它奋力一跃,越过所有死亡的同伴,向着前方疾奔而去。有两支箭擦过了它的身子,漂亮的皮毛上血迹淋漓,它带着伤消失在山涧之中,就此再也不见。
唯有当时那双眼睛,依然留在周子秦的记忆当中。
就如,他所看见的黄梓瑕的那双眼睛一样,濒临绝望而终究不肯低却的执着光芒。
他一瞬间觉得恍惚,世间一切仿佛都离他很远,也似乎无法再走近。他只能靠在身后的一棵树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
他在心里想,不知她能不能像那只鹿一样,最后拼死纵身一跃,终究脱出了重重围困,奔向自己的世界?
而那只负伤逃入山林的鹿,最后,又究竟活下来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