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簪 芙蓉旧 十一

旧游如梦

等席上散了,黄梓瑕有意落到最后,问张行英:“张二哥,我看你一直都闷声不说话,面带愁容,是在担忧什么吗?”

张行英赶紧说道:“不是的,我只是…我只是想到毓公公的死,又想不知那些刺客什么时候还会来行刺…”

“放心吧,王爷不会再让刺客有机可乘的。”黄梓瑕安慰他说道,“如果这样他还不能应对的话,他就不是夔王。”

张行英默然点头,神情略略放松了一点:“那…那我就放心了。”

黄梓瑕看着他往李舒白的门外一站,摆出一副准备把守整夜的姿势,不由得无奈:“你不是说放心了吗?”

“呃…放心把守了。”

黄梓瑕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只好敲门问李舒白:“王爷,您觉得今晚刺客会来吗?”

里面李舒白的声音淡淡传来:“对方每次组织刺杀,都力求一击必中置我于死地,如今我忽然换到这边,他们未经策划,怎么可能下手。”

黄梓瑕理直气壮地看向张行英:“所以,最危险的地方是最安全的地方,最危险的时刻也是最安全的时候,你要是信我们的话,回去睡觉。”

里面脚步声响,是李舒白起身开了门。

“如今我身边侍卫散佚,身陷险境,你却愿意选择在此时跟随我,正是路遥知马力。”李舒白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今晚你先去好好休息,日后我还需你助我一臂之力。”

张行英诚惶诚恐:“属下一定全力以赴,死而后已!”

“没这么严重。”李舒白淡淡道,“几只扑火飞蛾而已。” 

凌晨睡下,到近午起来,果然安适无比,平静得让黄梓瑕睁开眼时还想了想,然后才记起自己身在何处。

窗外竹林潇潇,流泉潺潺。她披衣起身,推窗看见李舒白正在竹林中活动筋骨。

她靠在窗前,右手握拳在双唇前,挡住自己轻微的咳嗽——昨天那场大火,让她的胸口至今干涩微痛:“已经痊愈了?”

他停下来望了她一眼:“嗯。”

“中午要吃什么?我先去给你点。”

“你喜欢就好。”

“不挑食,真好。”她说着,一眼又看到了站在林边目瞪口呆望着他们的张行英。

她想起刚刚自己和李舒白毫无礼数的懒散对白,不觉脸上微微一红,然后便问他:“张二哥,你要吃什么?”

“我我我…我也你点啥都好。” 

几个人吃着一样的早点,周子秦睡眼惺忪地过来了:“早啊…”

黄梓瑕问:“你早上没回去?”

“废话,凌晨回家,被我爹知道了肯定又要骂一顿。干脆说我在外面查案好了。”他说着,抓着自己的头努力思索,“哎呀睡得太好了,我脑子好像一片空白啊——今天我们要干什么来着?好像有很多大事要做,可又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的样子?”

黄梓瑕提醒他:“节度使范将军要去你家,所以你要帮公孙大娘准备一些东西。”

周子秦赶紧摸身上,摸到那张纸才松了一口气。

“好啦,你去准备东西吧。”黄梓瑕站起。

周子秦赶紧问:“你上哪儿去?”

“上街,去逛一逛。” 

成都府的大街小巷,依然是热热闹闹熙熙攘攘。

李舒白陪着黄梓瑕穿过大街小巷,走到一家当铺前。掌柜坐在高高的柜台之后,撩起眼皮瞧了他们一眼,问:“要当什么东西呀?”

黄梓瑕问他:“掌柜的,你们在龙州是不是也有开分店?”

“是啊。不过龙州的店我们这边可管不着。”

黄梓瑕将周子秦那边拿来的牌子取出,在柜台上敲了两下:“官府查案。”

掌柜的打眼一瞧,这才赶紧出了柜台,将他们延请到后面,让人煮茶上点心:“不知几位要查的…是什么东西?”

黄梓瑕一看他这模样就明白了,便说道:“掌柜的请放心,最近没什么大案,不是来查赃物的。”

掌柜的明显松了口气,在他们旁边坐下,问:“不知三位所来何事?”

“我们要找一件东西,应该是在龙州你们分店那边的活当。据我所知,活当过了日期未有人赎,便会送到你们总店,大掌柜的过眼之后,一并售卖,是吗?”

掌柜的点头道:“正是。”

“我想要找一个双鱼的白玉手镯,两条鱼相互咬尾,中间镂空,造型十分独特,掌柜的只要经了眼,肯定会记得的。”

“哦,我记得!确实有那么一个玉镯子,今年四月过了赎期,龙州那边的店送过来的。”

“那么,如今又在何处呢?”

掌柜的赶紧翻了翻出入账本,然后拿着给他们看:“这镯子已经卖出去了,就在送过来不久。买主…没有留下姓名。”

只见上面写着“双鱼玉镯,全款已付。”

黄梓瑕问:“当时的经手人,现在还在吗?”

“我问问。”他赶紧到后面叫了人过来询问,一个个掌柜伙计都摇头,只有个机灵的小伙计说:“这个…当时龙州送过来的,或许是龙州那边的人帮忙写的,你看这字也不是我们写的,保不准是龙州那边的谁写的。”

“赶紧去问问看龙州送东西过来的人是谁,当时是不是有经手那个镯子。”掌柜的说着,转头又朝他们赔笑,“三位差爷,要不这样,我们先赶紧派人去龙州打听一下,也就这一两天的事情,马上就能回话。”

黄梓瑕点头,又给他写了个纸条,说:“到时候务必记得带人来找周少捕头。”

“一定,一定!人一来我就带去!”

三人出了当铺门,黄梓瑕问李舒白:“王爷准备接下来去哪儿?”

李舒白说道:“节度使府。既然对方逼我们显露行迹了,我们自然得抓住机会,寻衅滋事一番。”

“好呀。”黄梓瑕毫不犹豫便应了,“不过还要等一等,我估计范将军那位公子此时此刻还没起床呢。”

张行英听着他们说话,脸都绿了:“寻衅滋事?”

“走吧。”黄梓瑕笑道,“找人帮忙哪有找人麻烦好玩?”

李舒白给她一个赞赏的眼神,问:“你确定前几日在客栈调戏公孙大娘、后来被张行英打趴下的那两个人,是范元龙身边的人?”

“确定。我以前经常训他们的。”黄梓瑕说着,觉得昨日火燎的胸口依然干涩,只好捂着轻咳了两声,转身往云来客栈走去,“反正时间还早,我们看看公孙大娘还在客栈吗?请她帮个小忙。”

还未走到客栈门口,在街上一家果子铺中,他们一眼就看见了正在买糖果的公孙鸢和殷露衣。

公孙鸢正买了两大板的饴糖,因天热,便让店里的伙计用糯米纸包了好几层,再用雪白的大张棉纸包裹了,提在手中。

黄梓瑕和她们打招呼,诧异地看着她手中的糖,问:“大娘这么喜欢吃糖?”

公孙鸢回头看见她,面露诧异之色,但很快又回过神来,笑道:“我倒不喜欢吃糖,实则是露衣气血有亏,时常头晕目眩,这几日带来的糖已吃完,因此过来买一些。”

黄梓瑕听她说起气血有亏,不由想起当时在山崖边,李舒白丢给自己的那袋雪片糖,她不自禁地朝他看去。

李舒白望了她一眼,唇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

“天气炎热,这么一尺见方的两板饴糖,吃不掉会不会坏掉呀?”黄梓瑕又问。

殷露衣温婉沉默,只低头默然不语。

还是公孙鸢代她说道:“这倒没事,露衣会将饴糖雕成各色形状,她是变戏法的,就算吃不掉,用来练手指的灵活性也可以的。”

“哦,雕饴糖是不是和雕豆腐一样?那可果然考验手指。”黄梓瑕大感兴趣。

殷露衣低头掩口,终于出声说道:“还好,比豆腐可方便。等我弄好送给大家一份。”

她们三人走出店门时,却发现李舒白没有跟上来。黄梓瑕赶紧回头看他,原来他也称了一包糖,落后了几步。

她不解地望着这个并不喜欢甜点的人一眼,而他却面不改色,平静地将手中的那包糖递给她。

她闻到了淡淡的梨子香味,打开一看,果然是一包润喉清肺的梨膏糖。

她不由觉得胸口涌起一种微甜的暖意,就像是那梨膏糖化在了自己胸口,让她不由自主地捂着那里,轻轻地咳了两声。

李舒白听到咳嗽声,微侧脸看她。

她假装去看街景,取了一块梨膏糖在口中含着。等再回头的时候,发现李舒白已经走出了三四步远,仿佛从未回过头一样。 

他们与公孙鸢、殷露衣一起来到节度使府门口,刚好看见节度府偏门打开,一群人牵马出来,可巧就是范公子出来了。

西川节度使范应锡家中有两个小霸王。一个是侄子范元虎,去年因为为非作歹,被黄梓瑕揪了出来。郡守黄敏判他五十杖,流放二千里。范应锡不敢触犯众怒,只能忍了。第二个霸王就是范应锡的亲生儿子范元龙,如今还在成都府中耀武扬威,欺男霸女。

公孙鸢一看见范元龙身后的两个人,顿时皱起眉来,这不就是当时在客栈中调戏她,然后被周子秦和张行英打飞的那两个人吗?

张行英也发现了,顿时愣住。

那两人看向这边,向着范元龙说了句什么,那一群人向着他们走来,张行英后退了一步,发现李舒白和黄梓瑕就在他不远处,赶紧叫他们:“快跑啊…”

他这个举动落在范元龙眼中,却更加糟糕了——“那两个人,也是同伙!哼哼,不跟我身边人的面子,就是不给老子我面子,给我打!”

他身后那群人洋洋得意,撸着袖子问:“公子,打到什么程度为止?”

范元龙一看张行英一副时刻准备转身逃走的模样,一扬手中鞭子就说:“给我打断所有人的腿!”

“断腿的感觉,怎么样啊?”

黄梓瑕踢了踢躺在脚下的那个打手,笑着问。

眼看身边所有人被李舒白和张行英打得趴下一片,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站在当场,在周围人的窃笑声中,范元龙转身就跑,对着府门内的人大喊:“你们是死人吗!我身边人都被打成这样了,你们还一动不动?”

刚刚一切发生得实在太快,那群人断腿不成反被断,门房和卫士们压根儿还没反应过来,听到他这样喊,才恍然大悟,抄起手边的家伙就冲他们跑了过来。

黄梓瑕身后那群看热闹的人顿时一哄而散,有人边跑边喊:“还不快跑,你们死定了!”

黄梓瑕收回自己的脚,没等他们来到面前,已经从怀中掏出一个令信,大喊:“夔王府使者,谁敢妄动?”

一句话出口,瞬间所有人都如被施了定身法,全都站定在了当场。他们其实也看不出她手中的令信是什么,但见她如此气势,个个都觉得兹事体大,只能面面相觑,然后怔怔回望后面的范元龙。

范元龙一时也被黄梓瑕震晕了,他一溜小跑到黄梓瑕面前,抬手去接那个令信,想仔细看一看,黄梓瑕反手将令信在他的脸上轻轻拍了拍,笑道:“好啦,还是请范将军出来吧,夔王爷来了,你说他不出来迎接,合适么?”

范元龙顿时蔫了,他虽不认识李舒白,但看见他负手站在人前,一派清贵倨傲之气,又想起最近夔王确实在附近失踪,吓得茫然失措,还在思索该如何验证对方身份,只听得身后有人笑道:“咦,杨公公,多日不见,颇有威势呀。”

黄梓瑕抬头一看,正从侧门内含笑走出的人,面色虽略显苍白,但那种沉静温柔,如春风如旭日的气度神情,令人不由神往——

黄梓瑕忍不住低低叫了一声:“王蕴…”

王蕴朝她点点头,然后走到李舒白面前,抬手施了一礼:“见过王爷。闻说王爷于山道遇险,我等都十分挂怀。如今幸得上天庇佑,王爷安然无恙来到成都府,真是社稷之幸,黎民之福!”

李舒白微微一笑,道:“皇上安康才是社稷之福,怎么几日不见,蕴之都大变样了——莫非体肤之痛,也能影响口舌么。”

王蕴神情微微一僵,下意识地侧脸瞥了黄梓瑕一眼,却见她正给范元龙出示那个令符,神情丝毫未变。

他又微笑道:“王爷真是开了天眼了,怎么知道我前日随西川军进山搜寻时受了点伤?要认真说起来,我也是一片衷心为了王爷。”

黄梓瑕回过目光瞥了他一眼,见他脸色十分苍白,忍不住问:“请问王都尉伤在何处,是否要紧?”

“并不要紧,只如玫瑰花上的刺,轻轻在我心口上戳了一下而已。”王蕴笑道。

黄梓瑕微微一哂,也不说什么,只笑道:“我和夔王爷都易容改装了,王都尉还能一眼就认出我们,真是好眼力。”

“不是好眼力,实则是我先听到你的声音,然后才赶紧出来的。”他毫不隐瞒地笑道,凝视着她的目光幽远绵长,“我一路往蜀郡而来的时候,也曾无数次想过,到了这边之后,能恰巧遇见你也说不定呢…刚刚听到你的声音时,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黄梓瑕默然低头,而李舒白已经走过她的身边。她赶紧跟了上去,与含笑看着她的王蕴擦肩而过,紧跟着李舒白的步伐。

周子秦十分郁闷。

已经是华灯初上的时节了,眼看范节度就要到郡守府了,可关键时刻,居然找不到黄梓瑕他们三人了。

“不会是出事了吧?不会是在哪儿玩得太开心忘了我吧?不会是…”还没等他琢磨出个原因来,外间已经报进来:“少爷!范将军来了,他的随行亲兵队已到府门口。”

“好吧好吧,赶紧跟着我爹出去迎接吧。”周子秦整了整身上的玫瑰紫蜀锦袍,跟着周庠到门口一看,范应锡正从马上下来,一看见周庠,只来得及拱了一下手,便赶紧到后面一匹马前,恭谨躬身道:“请王爷下马。”

周子秦一看下来的人,顿时嘴巴张得下巴都快掉下来了。

黄梓瑕跟在李舒白身后,快步走向周庠,并在行礼之时,向着周子秦眨了一下眼。

周子秦顿时嘴角抽搐,狠狠瞪了她一眼,用口型问:“怎么回事啊?”

她丢给他一个“你猜猜”的眼神。

周子秦正在无语,听到范应锡对周庠说道:“我真是该死!光顾着在山上搜寻王爷踪迹,却没想到王爷得天庇佑,自然早已安然无恙。可恨犬子妄诞,冲撞了王爷,我真是万死难辞其咎…”

“哪里,也是本王不欲引人注目,因此隐藏了行迹,你家公子又何尝知晓本王身份?”李舒白扯起谎来也是冠冕堂皇,面不改色,“只是他身边侍卫蒙蔽主人,本王已略加惩戒,相信你家公子日后定能远离小人,成就大器。”

“下官万死,下官待会儿回家,定要打死那小畜生!”

范应锡说的跟真的似,他儿子范元龙在身后体若筛糠。不过大家也都知道,父子俩就这么回事,所以随口笑着劝了几句,鱼贯入府。

黄梓瑕跟在李舒白的身后,走进正门,直入正堂。经过后堂,便是郡守的居处,三重院落后面,就是花园。

青石铺设的院落,中间走得多地方已经被踩出一道浅浅凹痕。这是她曾雀跃过、疾奔过、漫步过的地方,那上面,似乎还留着她的足迹,留着她永远逝去的少女时光。

前方,两株芭蕉,一畦玉簪。花圃之外,青砖之上,曾停过她亲人的尸身。她眼前还清楚地浮现着被白布覆盖的自己最亲近的人的身躯,而如今这里已经张灯结彩,耳边丝竹声声,铺陈着一场盛宴。

她的家,她的少女时光,她永远一去不回头的幸福人生。

盛景永在,人事已非。曾含笑凝望着她的人,永远消失在了过往之中。

她望着眼前与当初记忆中一模一样的景色,不觉鼻子一酸,眼圈也渐渐红了起来。

而她颤抖的手,在此时,却忽然被人握住了。

是李舒白。在经过拐角走廊时,在所有人的目光被遮住之时,他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修长而有力的手掌,将她的手包在温暖之中。

这一刹那仿佛静止,却又仿佛只是须臾。她抬头看见他的面容,看见他关切的眼神,深深地望着她。

后面的人已经跟上来,他的手也松开了。黄梓瑕与他又恢复了默然跟随的状况,她跟着他的脚步,向着前面慢慢走去。

只是她的心里,已经不再凄苦疑惧。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失去最后的依靠。在这个仿佛被整个世间抛弃的时候,还有一个人,会永远站在她的身边,在她需要的时候,毫不犹豫携起她的手,给她最强大的力量。

正堂设了十二个席位,李舒白在上首,范应锡与周庠左右陪着。黄梓瑕与张行英在下首入座,抬头一看自己的左右,顿时愣住了。

左边正是那位周子秦的准妹夫,齐腾。

右边沉默跪坐在那里的,却是禹宣。

张行英顿时激动了,赶紧悄悄地喊禹宣:“恩公,你怎么会在这里?”

禹宣神情沉默,此时抬头看了看他,不由得略微诧异:“你是…阿宝的叔叔?”

“正是!阿宝至今还念念不忘恩公您呢!”

禹宣默然一笑,但他心事重重,没有再搭话。张行英也只好不再说话了。

周庠身为主人,率众举杯先敬夔王;范应锡身为西川节度使,先敬夔王并自罚一杯;周庠是主其他人是客,众人举杯敬他;范应锡是节度使而周庠刚赴任,两人干了一杯…

宴席才刚刚开始,那纷繁热闹的阵势就已经让人架不住了。周子秦给黄梓瑕使了个眼色,两人偷偷地出了大堂,跑到旁边小厅喝酥酪去了。

“崇古,你给我从实招来!到底怎么回事,你们一下子就跑到范将军那边去了?”

黄梓瑕吃着点心说道:“放心吧,没有欠范应锡人情,反倒是他给我们抓了个把柄。这个还要多谢他家那个臭名昭著的儿子呢,想当年我盯了他多久,对他简直了如指掌。”

“你盯着谁?”周子秦问。

黄梓瑕赶紧搪塞:“你难道不知道么?成都府小霸王范元龙啊,这名字在京城都如雷贯耳。”

“是吗?我怎么不知道。”他说着,又想起什么,赶紧拉起她,说:“走,我们去看看公孙大娘今晚的剑舞准备得怎么样了。”

公孙鸢与殷露衣正在花厅之中。临水的轩榭之上,前面的小船码头已经摆好座椅。而水榭已经清理出来,如今悬挂好了大幅绣花纱幕作为背景,灯光从后面照过来,锦绣颜色绚烂,朦朦胧胧罩在帐前的公孙鸢身上,令她全身神光离合,如美玉流光,不能直视。

殷露衣在旁边正吃着饴糖,看见他们来了,便起身用棉纸包了两块糖给他们。

黄梓瑕低头一看自己手中的饴糖,果然雕成了一只燕子的模样,如剪的尾羽,舒展的双翼,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她不由得惊叹,再一看周子秦手中的,是只正在打盹的猫,那种慵懒的神态还保留着,只可惜已经被周子秦一口咬掉了半拉脑袋。

周子秦也颇觉尴尬,张了张嘴巴,说:“这…我能吐出来么?”

公孙鸢笑道:“本来就是吃的,何况她下午雕了许多,你再拿一只就好了。”

周子秦开心地挑了一只小老虎说:“给我妹妹那个母老虎带一只…哎,糯米纸还留在上面啊?”

他将包在饴糖外面,防止糖黏在一起的那张糯米纸撕下来吃掉了,说:“我特别喜欢吃这个。”

黄梓瑕无语:“你刚刚是不是没吃饱?”

“废话,那种场合,你能吃得下?”他说着,把自己那个饴糖雕的猫拿起来,一口吞掉了。

公孙鸢抿嘴一笑,说:“少捕头既然有空,那就帮我放一下灯笼吧,这个牛皮灯笼这么重,我拿起来可不方便。”

“哦,好。”周子秦把糖老虎用棉纸包好,塞进怀中,赶紧帮他们将牛皮灯笼放好。

这种灯笼有个好处,外面罩着厚厚牛皮。这牛皮是活动的,可以用它遮住全部一半或者一部分光芒,调节灯光所照的地方。

公孙鸢让他帮自己摆好灯笼,遮住面向观者的那边灯光,让四道光线只照向台上。

今晚没有月亮,周围天色已暗,又熄掉了所有灯笼,只剩下光线照在水榭之中,纱幕之前,公孙鸢身上。

她手持一长一短两柄剑,站在水榭正中,转了一圈熟悉舞台。

她素来衣饰简素,然而今晚要表演剑气浑脱舞,自然穿上了舞衣。这是一件密织金色流云图案的锦衣,密密麻麻的簇金绣在厚实鲜艳的蜀锦之上闪耀光辉,灿然迷人。她盘了高高的螺髻,发髻上有金簪三对,花钿无数。而这些鲜艳夺目的装饰,似乎全都是为了衬托她而存在的,她的容光,能让所有看见的人忘记她的装束,只能赞叹她的容颜。

黄梓瑕不由得想起了大明宫蓬莱殿内,她曾仰望过的王皇后。她不由得心驰神往,遥想十几年前,扬州繁华之中,韶华极盛的这六个女子,该是如何动人的模样——

只可惜年华已逝,散作流萤。

她望着公孙鸢,心想,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没有嫁人?当初为她建了云韶院的人是谁?为什么他们没有在一起?

公孙鸢在台上试了几个舞剑的动作,然后看向殷露衣,问:“可是这样?”

殷露衣点头,指着后面悬挂的大幅薄纱说:“我记得连续两次旋转之后,便进入了薄纱后面了。”

公孙鸢点头,按着她的拍子旋转,剑光闪了两下之后,她便进了纱幕之后。

黄梓瑕问殷露衣:“怎么公孙大娘忘记舞步了么?”

“哦…她今晚要跳的剑气浑脱,是数年前阿阮重新改编过的一支,旖旎温柔,没有太多剑气锋芒,比较适合这样的场面。”殷露衣说着,看了看水榭内的场景,又提起一只灯笼进了纱幕之后。公孙鸢的身影正好被灯光照在纱幕之上,那婀娜的身姿在朦胧灯光中看来比往日更增添一种迷离。

周子秦悄悄对黄梓瑕说:“其实我觉得啊,她身上穿的衣服若是轻薄一点,可能更好看。这两个旋转时,裙袂衣袖飘飞,肯定跟神女仙子一样!”

黄梓瑕轻声说道:“她们是专擅歌舞的,还会有你想得到而她们想不到的时候?必定是另有原因,比如说太过轻薄的衣料与剑舞不符,又或者衣袂飘飞时会阻挡剑势之类的。”

“嗯,还是你想的多。”周子秦心悦诚服。

眼看时候不早,两人担心逃出来太久,到席上不好交代,便向公孙鸢二人告辞,赶紧匆匆忙忙跑回席上去。

回来一看,气氛还是那么热烈,拍马屁的表忠心的,个个都很投入。看到自己的爹都是其中的一员,周子秦痛苦地捂住脸转向了一边,喃喃自语:“所以我宁可呆在家里和尸体作伴嘛!”

黄梓瑕十分理解地对他投以赞同的目光。

满堂喧哗之中,只有禹宣静静坐在那里,神情淡然,仿佛不属于这个地方。

黄梓瑕与张行英换了位置,靠近禹宣身边,低声问他:“你今日怎么得空过来?”

难道是被齐腾刺激了,真的要进节度府了?

禹宣点头,也将声音压得极低,在满堂的喧哗之中,差点听不清楚:“周郡守遣人来请我,我本不想来,但又想…或许能见到你。”

她怔了一怔,眼神不由自主地转向李舒白那边,见他正与范应锡说话,才缓缓问:“是吗?”

“嗯…”他似乎也有点局促,迟疑了许久,终于又说,“想问问你,义父母那桩案子,如今进展如何了?”

黄梓瑕低头沉吟片刻,说:“正巧,我想找你问一问温阳的事情。”

“温阳…他与此案有关吗?”

黄梓瑕神情平静地看着他,她的声音也是十分沉静,徐徐地,仿佛从胸臆之中将那句话吐露出来:“我怀疑,杀害我父母的人,与杀害温阳的人,是同一个。”

禹宣的身体陡然一震,他瞪大了眼,睫毛微微颤抖。他的声音也是微颤,喉口干涩中,努力挤出几个字来:“可是温阳,他不是…殉情自杀吗?”

“你相信?”她的目光看向他。

禹宣怔怔转过脸,盯着面前的杯盏,嗓音破败干涩:“我,我不知道…大家都这样说。”

“你平时与温阳的交往频繁吗?对于他的事情,你了解多少?”黄梓瑕又问。

他默然垂下眼睫,轻声说:“我之前和你说过了,不过是平时偶尔在诗会酬酢中认识的,不太了解。”

“那么,他与谁的关系比较好?”

禹宣那双略有迷惘的眼睛,从睫毛下微微抬起,看向她:“我想,应该谁都不太好吧。”

“那么,温阳和谁关系较差吗?”

禹宣想了想,缓缓抬起下巴,示意她看向那边的齐腾,说:“或许,你可以问问齐腾。”

黄梓瑕的目光在齐腾身上一扫而过,低声问:“他与温阳关系不好?”

“曾偶尔撞见过他们争执,齐腾似乎十分鄙薄温阳,说他…见不得人之类的。”

黄梓瑕思忖着,又问:“其他的呢?”

禹宣默然,说:“我只是偶尔经过,何必去听他人墙角?所以立即便走开了,只知道他们争执过。”

这种无头无脑,听了等于没听的话,黄梓瑕都有点无奈了。她放弃了问话,转过头看向坐在左边的齐腾,却见他端着酒杯,脸上堆满笑意,那目光却落在她的身上,颇有思忖之意。

黄梓瑕知道,自己身为夔王身边人,却换了位置与禹宣如此亲近低语,必然会让他觉得不快——因为,今天早上,他还刚刚嘲讽过禹宣呢。

黄梓瑕朝他笑了笑,又回到自己的原位,坐在齐腾身边,向他敬酒道:“齐判官,我敬你。”

“不敢不敢…该是我敬公公才是。”他赶紧干了杯中酒,又笑问,“公公与禹宣认识?”

“之前在长安,曾见过禹学正几面。”她随口说。

齐腾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是啊,听说他甚得同昌公主青眼。”

黄梓瑕只低头扯了一下唇角,说:“是吗?我倒不知道此事。”

他赶紧假装自己失言:“我也是听说而已…不知公公贵姓?”他上次与黄梓瑕虽见过面,但当时黄梓瑕曾有易容,所以他并不认得她。

黄梓瑕说道:“在下姓杨。”

齐腾顿时惊愕道:“莫非你就是…夔王身边屡破奇案,声名如雷贯耳的那位杨公公?”

“不敢。”黄梓瑕心恶他的为人,但为了打探温阳的消息,没办法只能笑道:“说起来,最近有件案子,还牵涉到了齐判官呢。”

齐腾顿时愕然,问:“什么案子?怎么会…会牵扯到我?”

黄梓瑕端详着他的神情,却只是笑。齐腾顿时心里发毛,果然便耐不住了,问:“是…最近?温阳…那件事?”

黄梓瑕点头,说:“正是啊,我听说你们同在一个诗社,而你曾与他有过争执。”

“我们是有过争执,但后来我们已经互相谅解了呀!何况…何况我杀他做什么?他与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并无任何关系!”

黄梓瑕点头,问:“那么,依你看来,温阳与傅辛阮殉情,可有缘由?”

“这个么…”他左右看了看,将嘴巴悄悄凑近她,低声说,“杨公公,跟您说实话,这事你问我,就算问对了。”

黄梓瑕假装惊讶:“是吗?齐判官知晓内情?”

他叹了口气,低声说:“那个傅辛阮,长得真是美貌。”

黄梓瑕诧异问:“齐判官见过?”

“今年春日,偶尔在明月山见过。当时春暖花开,温阳与她踏青归来,她马上的红缨掉落了一个,我刚好在马下,便拾起来给她,透过帷帽的缝隙,看见一张异常美丽的面容…”齐腾说着,又一声叹息,摇头说,“可惜啊,可惜那张面容上满是眼泪,大好春光之中,她竟哭得十分伤心。我当时还呆了一呆,心想,这么美貌的女子,在和情郎出来踏青的时候,为什么哭成这样?没想到啊…他们竟然早已情路受阻,最后…居然落得如此惨淡局面。”

黄梓瑕微微皱眉,默然不语。

“唉,情路坎坷,佳人已逝,痛惜啊!”他说着,又举杯向她示意。

黄梓瑕一哂,不再与他说话了。

眼看时候不早,众人一起举杯,替夔王贺福完毕,便一起到小榭之中观赏歌舞。

水边早已排下歌舞艺人,看见他们来了,笙箫琵琶顿时齐发,一时打破静夜,热闹非凡。等他们落座,又先上来一场莲花舞,二十四个年少娇艳的官伎手捧莲花,旋转齐舞,一时热闹非凡。

李舒白、范应锡与周庠在最前面坐下,黄梓瑕、张行英伺候在李舒白身后,周子秦和范元龙坐在周庠与范应锡身后,王蕴与禹宣、齐腾、西川军几个副将、郡守府几位参事坐在后面。

笙箫合奏,莲花舞正在继续,王蕴却站了起来,向着后面的水边台阶走去。

黄梓瑕正给李舒白斟茶,感觉到他的身影微动,眼角的余光瞥向他。

却只见禹宣跟着他走向水边。在融融泄泄的和乐气氛中,他们两人走到水池边,站在那里,临水并肩而立。

她心中升起些许疑惑,手也缓了一缓。

李舒白也侧头看了一眼水边,低声说:“去吧。”

黄梓瑕诧异地看向他。

“我也有好奇心,想要知道他们这两个人,会在一起说什么。”他附着她的耳朵,轻声说。

一个是她的未婚夫,一个是她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恋人,他们两个人,为什么会凑到一起说话?

黄梓瑕默然放下手中的杯盏,放轻脚步,向着台阶边走去。

说是码头,其实只是系了一条棠木舫聊作意思而已。水榭前的平台很大,池塘却很小,水底的大花缸中种了几缸睡莲,池水清凌凌的,在池边悬挂的灯笼之下,可以清晰看见水底的青砖纹路。

灯光将水波的纹路清晰映在水边的王蕴和禹宣身上,他们身上波光粼粼,在黑夜之中带着一种透明感。

码头边只有灌木,黄梓瑕弓着身,刚好能藏身。她又不想让自己走到水边偷听的模样太明显,只好走到灌木后就停下了脚。幸好晚风吹送,他们在上风处,话语虽听不得全部,但大多都落在了她的耳中。

王蕴的声音在风中徐徐传来,依然是那种柔和的嗓音:“幸会。”

“王都尉,幸会。”禹宣的声音在风中清清冷冷。

王蕴却只随意一笑,靠在栏杆上说:“禹学正在这边生活了三年多吧?想必对于这里的一切,是非常熟悉了?”

禹宣默然许久,才说:“是。”

“虽然我身为梓瑕的未婚夫,却从未来过蜀郡,也从未踏足她生活过的这个郡守府,之前,一直引以为憾。”他说着,偏过头看着他,问,“听说出事的时候,她住在花园之中,应该就是那边那座小楼了?”

他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小阁,见禹宣默然点头,他才笑道:“我身在京城,但对于她的事情,还是常有耳闻,毕竟——她是我期待了多年的未婚妻子,我自然会时时关注。”

所以,禹宣和黄梓瑕都知道,他对于他们之间的传闻,定然是一清二楚,巨细靡遗。

禹宣向他施了一礼,转身就要离开。

“这几日在节度府中,我曾听齐判官说起过你。节度使范将军似乎也十分赏识你,他还问我,是否认识你。”王蕴的声音缓慢从容,在他的身后缓缓传来。

“不敢。”禹宣只低声说了这两字,并不作其他回答。

“我也只能说我并不熟悉你,只是在京中听过你的名字,有点印象——毕竟我确实不认识禹学正,无法为你引荐。”王蕴轻轻笑了笑,说,“范将军似乎有意要邀你入府任职,不知你是否有意?”

禹宣说道:“多谢王都尉好意。今日晨间,我与齐判官遇见,他也对我提及此事,但我已经推辞了。”

“哦?禹学正对仕途无意?”

“富贵非我愿,帝乡不可期。”禹宣的声音很低,但这简单的两句话却带着不可动摇的坚决。

王蕴低笑,说:“然而,你已经卷入了这个巨大的漩涡之中,难道还想抽身离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