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簪 芙蓉旧 四

与君采薇

黄梓瑕用簪子将那日的所有行程都筛了一遍,然后将簪子擦干净,慢慢地将插回到银簪之中去,说:“这么看来,你那日的行程,比我清楚许多。而我从午时到第二日的早上,常常都是我独自一人,要找一个证明人也难。”

禹宣垂眼不说话。

“看来,我的嫌疑,真的很大…”她默然说着,咬着下唇站起来,用脚将地上所画的一切都抹掉。

禹宣缓缓地说:“所有人当中,最大的一个。”

黄梓瑕看着地上那一片被她抹去的灰烬,沉默许久,才说:“即使所有的证据都指向我,即使连你也认定我是凶手,但——我会证明给你看,无论如何,黄梓瑕,清白无辜。我爹娘、兄长、祖母、叔父,都能安心在地下瞑目!”

一锅薯药鸡汤已经炖好,香气四溢。

她洗干净了木碗,舀了满满一碗,端到旁殿去。

禹宣在她身后说:“我先回去了。”

黄梓瑕回头看他,默然无语。

他凝望着她,他站在阴暗的灶间,而她站在明亮的廊下,日光刺得她看不清他的面容,只看见他一双眼睛,如当年一样,水银中养着两丸黑曜石,清楚分明。

他说:“你如今还要照顾受伤的夔王,我在你们左右多有不便,不多打扰了。”

她垂下眼,说:“或许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禹宣愕然睁大眼,几步跨出暗黑的屋内,问:“你…现在和我一起走了,你不管夔王了?”

她默然捧着那碗汤看着他,说:“我是说,你要不要稍待几日,等夔王身体好些了,我们…三人一起走。”

他眼中的那点明亮消失了,将脸转了过去,望着远处起伏的山峦,说:“我与夔王素无瓜葛,而且你也知道我出身卑贱,不敢与这些人相攀。”

黄梓瑕不知他为什么忽然反应这样激烈,微微一怔。

他看着她诧异的模样,忽然又想起之前的事情,迟疑许久,终于还是开口,说:“我与同昌公主…并没有什么。”

黄梓瑕点点头,想问一问其他的,但终究还是抿住了嘴,垂下眼睫转过身。

却听到他又低声说:“和你,和他,和谁也没有瓜葛。”

她终于忍不住,问:“郭淑妃呢?”

他愕然,猛抬头看她。

她话已出口,也不懊恼,只说:“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禹宣惊诧之极,嗫嚅许久,才说:“是…她曾给我写过一封信,里面提到这句诗。然而我与她,确实没有关系。”

黄梓瑕低声说:“我也信你不会随意与人交往。”

“我当时被暂聘为国子监学正,与同昌公主和郭淑妃相遇于三月三日踏春之时。急雨忽来,她们避雨不及,又没带伞,几个侍女便将外衣解下为她们挡雨。我当时路过,并不知道她们是什么人,便将自己手中的伞送给了她们…”他说着,轻轻一声叹息,“谁知几日后,在我讲学的时候,同昌公主忽然出现了…”

侍卫们排开所有学子,同昌公主带着几个侍女,直接走到第一排的位置,只瞟了坐在那里的学生一眼,他们便赶紧收拾了书本跑到后面去了。

而同昌公主旁若无人,径自在首排坐下了。

宁静的学堂上忽然闯入侍卫侍女,还有个公主托腮坐在第一排听讲,禹宣难免停下了讲课,问:“诸位不告而来,有何贵干?”

同昌公主含笑打量着他,那笑意,含着说不出的意味深长:“禹学正,你忘记我啦?”

他看着她身后几个侍女的装束,这才想起当时借了雨伞的那个女子。

国子监祭酒苦着一张脸进来,向着她赔不是:“国子监什么人得罪了公主殿下,请殿下示下,我等一定秉公直断,使公主满意。”

“是吗?”同昌公主一双明锐的凤眼在禹宣身上一轮,转到了谷祭酒的身上,一双手却抬起来,直指着禹宣,唇角一丝奇异的笑容,“就是这个人,忒让人讨厌了。”

谷祭酒愕然,说:“他是蜀郡举人,刚到京城,不过担任学正几日,主讲《周礼》杂说,何时竟得罪了公主?”

“你说呢?”她站起身,绕着禹宣走了一圈,打量着他站得笔直的身躯,脸上的笑意忽然促狭起来,“我近日也想学《周礼》,可恨找了几个学究个个都是老头子,让人看见了连书都懒得翻开。而你们国子监呢,放着这么一个可亲可近的学正,又善讲《周礼》,居然不让他见我,你说你们国子监,还有这位小学正,是不是该罚呀?”

谷祭酒原本就苦着的一张脸,此时更是几乎滴下黄连汁来,忙不迭地应了,还劝禹宣去给她讲学。

而禹宣却不知她就是同昌公主,还想回绝她强硬的邀约,谁知同昌公主几下就将他的人生搅得七零八落。不但他在国子监中所有的课程都被公主府的侍卫堵了门不许任何学生进去,就连祭酒与监丞、主簿等议事时,也被喧闹得无法开声。最后连国子监诸位教师与学子都怨声载道,让他赶紧应了这差事,他才不得不收拾起书册,进了公主府。

他也曾经奇怪,为什么自己给同昌公主讲学时,郭淑妃总是会出现旁听,但后来,他便不奇怪了。只因某一次在府门口,他遇见了驸马韦保衡。

同昌公主强令他入府讲学,整个京城已经传得沸沸扬扬,然而出乎他的意料,韦保衡对他却毫不在意,还向他请教了些周礼的经义,说是公主最近学问长进,说话都快听不懂了,要他释疑。他言笑晏晏,直到知锦园的人过来传报,说公主已经等他许久了,他才赶紧辞别了驸马,由宿薇园的一个侍女带着过去。

在知锦园内,芭蕉之外,池塘之畔。曲桥蜿蜒,他听到同昌公主与郭淑妃的低语,依稀隐约。曲桥弯弯折折,他明明听见了声音,却一直在桥上走,并未到达门口。

“母妃,如今是多事之秋,太极宫那人尚未解决,您何苦在此时多生事端呢?”

“你怕什么?你父皇自从那人进了太极宫之后,日日都不愉快,这几日又罢了朝政,到建弼宫去了。据说那里新选了民间五百女子,都等着他呢。”

“母妃忧心什么?别说五百个,就算五万个,恐怕也及不上那个人美貌。可父皇毕竟还是舍了她,没舍您。”

“连你也以为,此事是我的手段?实则我自己也不知怎么回事,为何忽然之间皇上会将她送到太极宫养病,我想…难不成她真的被侄女之死吓病了?”

“不管怎么说,对母亲来说,始终是好事。或许,您半生的期望,就在这一遭了。”

“是啊…如此紧要时刻,或许我该静心在宫中作为一番。可灵徽,实则我也并没有什么奢望,宫里宫外耳目众多,我身边宫女侍卫时刻紧跟,我五日见他一面已是不妥,还能做其他什么事?况且他的年纪比你还小,我这枯残之身,难道还有什么期望?”说到这里,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声音也越发低哑了,“灵徽,我傍你父皇二十多年,可一直都是行尸走肉。我知道自己与他无缘,今生今世,注定相望不相闻,但我只想…能多看他一眼,能多听一听他的声音也是好的…”

那个带着他一路行来的侍女听到这里,顿时脸色煞白,明白自己不经意间听到了太过可怕的秘密。她顿住脚步,央求地回看他一眼。

他也是震惊到失常,见曲桥已尽,即将到门口,他赶紧对那个侍女点点头,示意她赶紧离开。

然而她离开的脚步太过仓促,让同昌公主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她忽然站起走到了水榭门口,一眼便看见了站在桥上的他,还有那个正在疾步往回走的侍女。

同昌公主也是猛然间脸色煞白,厉声喊道:“豆蔻!”

那个年约三十多的侍女,原来叫豆蔻,与她的年华并不相称的名字。但他也不怎么在意了,只觉得心口茫然。原以为同昌公主难以对付,然而此时知道原来是郭淑妃对他有意,他只觉无比震惊,心乱如麻。

他止步于曲桥,看见芭蕉掩映下的轩榭,窗前一张条案,郭淑妃正搁下笔,将手中一张纸紧揉成了团,丢到了地上。

他站在桥上向着她们行了一礼,然后沉默地转身离开了。

叫豆蔻的侍女跟着他疾步跑了出来,就在走到门口时,同昌公主跟上了他,而豆蔻被带了回去。

三个人都心照不宣般,不再提起这件事。而他那天在回去后,向国子监提了辞呈,准备回蜀郡去。

后来,他在公主府听说知锦园被封闭了,又听说,是因为有一个叫豆蔻的侍女,被冤魂索命死在了里面。

他在京城最懊悔的一件事,就是当时没有在知锦园大门口时,便叫那个侍女豆蔻离开。虽然,这个豆蔻与他素不相识,年纪较大,相貌也毫不突出。但他总是觉得,她的死,是自己害的。

后来,在离开京城的时候,他曾经遇到那个叫滴翠的女子。她那种惊慌失措的神情,让他忽然之间想到了豆蔻。

所以,他骗了官兵们,救了她。

滴翠逃脱了,同昌公主死了,他也远离了京城。仿佛,一切事情都已经结束了。然而此时此刻,黄梓瑕口中的那一句话,却让他知道,此事永远不能解决,不会过去。

他心乱如麻,望着面前的黄梓瑕,许久许久,才低声说:“不管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始终…”

可始终什么,他却并没有说出口。

他只是慢慢地挪步回到了黑暗的灶房之中,眼看着担心鸡汤变冷的黄梓瑕捧着那碗汤匆匆离去。

夏末日光炎热,时近中午,热风从离离青草上拂过,李舒白闭了门窗,已经睡下。

她在外面轻轻敲了敲门,进去对他说:“起来吃点东西吧。”

李舒白身上余热未退,疲倦惺忪地撑起半个身子靠在床头,微眯起眼看着她,问:“什么时候了?”

“午时一刻。我手脚慢,现在才得,王爷不要怪罪。”她笑着将碗捧给他,又说,“有点烫,小心吹一吹。”

他接过芦苇筷子看了看,黄梓瑕赶紧说:“我之前洗干净了。”

他“嗯”了一声,慢慢喝了一口汤,又用芦苇筷子夹了一块薯药吃了,说,“没什么,到这地儿我难道还挑剔?我只是觉得你弄的这个别致。”

“是吗?我还担心太滑呢,怕不好夹。但用树枝的话又怕太粗糙了,您就多担待吧。”她坐在床边,帮他捧着碗说道。

他病中有点迷糊,就着她的手把那一碗鸡汤喝完,异常温顺。

黄梓瑕收拾了东西准备起身时,他又问:“禹宣还在吗?”

黄梓瑕点头,说:“在的。”

他端详着她的神情,想从她的神情中找出一点什么东西来,但却没有。她的眼神明净清澈,平静一如林间流泉。

李舒白转开自己的眼睛,一贯冰冷的嗓音也变得温柔起来:“他还认为你是凶犯吗?”

“嗯,我们刚刚对了一下当日发生的事情,可惜毫无进展。”她叹了一口气,低声说,“不过我本就知道,这事情没那么简单,也没办法。”

“慢慢来吧,总之定会水落石出。”他说着,靠在床头看着她,没有叫她走,也没有叫她留。

黄梓瑕捧着碗犹豫了一下,又问:“王爷那张符咒,如今有何预示?”

李舒白将那张符咒取出,看着上面依旧鲜红夺目的那个圈,以及被圈定的那个“废”字,便递给她说:“或许,如今我已经算是废人了。”

黄梓瑕接过来看了看,说:“王爷行动自如,身手也正在恢复当中,这个‘废’字从何说起?看来,这上面的预言,是错了。”

“你不知道,这个世上,除了活着之外,还另外有一种人生吗?”李舒白望着那张符咒,轻若不闻地叹道,“而我的那一种人生,可能已经被断绝了。”

黄梓瑕听着他的话,想到隐约窥见的这张符咒背后的力量,只觉毛骨悚然。但抬头看见他神情沉静而冰凉,那只按在符咒上的右手,仿佛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却始终没有将它收起来。

她默然望着他许久,才轻声说:“放心吧,无论是人是鬼,我们总会将藏在背后的那些势力,给揪出来的。”

等她回到灶间,发现禹宣已经不见了。

只在地上被她擦掉的灰迹之上,他的字迹在上面,依稀可辨:“我在成都府等你。”

她舀了一碗鸡汤喝着,靠在灶上看着那行字,然后自言自语:“为什么不是回去拿点药什么的回来呢?夔王的病,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痊愈呢…”

说到这儿,又觉得自己要得太多了。禹宣与夔王并无瓜葛,自己有什么立场让他帮忙呢?

何况如今,连她与他,亦是仇敌——或者,是陌路人。

李舒白的烧退去后,背上的伤虽未痊愈,好歹也结痂了。

将养了数日,前来搜山的士兵们零零散散,也有几个到了破庙附近查看。

李舒白与她正在研究一只刚摘下来的青柚子,讨论如何才能准确判断柚子是不是成熟了,到底应该根据外表皮的颜色来看还是根据柄的枯萎程度来看。

最终没讨论出个结果,黄梓瑕看看天色,干脆将柚子直接劈成了八半:“我的王爷,我看,最好的检验方法就是打开来看!”

夏末的柚子,自然酸涩无比。李舒白最怕酸,全部丢给了黄梓瑕。黄梓瑕坐在廊下慢慢吃着,忽然听到门外草丛发出轻微的沙沙响。

她跳了起来,朝李舒白招一下手,李舒白虽大病初愈,但他反应比她快,早已拉起她的袖子,两人转而避入屋后。

过来的是两个西川军士卒服制的人,一老一少,进内搜了搜各个房间,李舒白和黄梓瑕都是再机警不过的人,几次将到他们跟前,他们借着墙角和草丛,都躲开了。

幸好涤恶被他们放到旁边树林中吃草去了,不然被他们看见又是麻烦。

那两人坐在前殿吃干粮去了。黄梓瑕与李舒白靠在后屋墙角,见他们毫无察觉,不由得相视而笑。

她这才感觉到,自己与李舒白,是紧紧靠在一起的。在这样宁静的夏日之中,他手臂的热量隐隐地透过她的衣袖,传到她的肌肤之上。而这热气又钻入她的血脉之中,直涌上她的心口胸口,最后让她的脸忽然红了起来。

她将自己的肩膀往旁边挪了挪,脸转向了另一边。

周围一片安静,夏末的蝉鸣紧一阵又停一阵,头顶上的叶子呼啦啦被风吹过,日光在他们身上聚了又散,散了又乱。

黄梓瑕不由自主又转而望向李舒白,看着那些散乱的光晕,在他的身上飘忽跳跃。他大病初愈,苍白而稍显虚弱,让她觉得他的呼吸都比往日轻了不少,只有那侧面的曲线轮廓,依然秀美如水墨线条般优美雅致。

而李舒白也正转头看着她,低声说道:“抱歉,我一时忘了。”

她点点头,转过头去望着远处群山,不说话。

听到他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看来,那两个人确实该是西川军。”

“嗯。”谁家会派遣这样的老弱病残来当刺客?“我们要和他们一起下山吗?”

李舒白靠在后墙上,抬头看着天空,淡淡地说:“我不愿承范应锡这个情。”

黄梓瑕知道,这不但是承情,简直可说是个天大人情。一直孤漠处世的夔王李舒白,怎么可能愿意。

他看着那两个士兵离开,便直起身,不再靠在墙上:“走吧,我们自行下山。”

黄梓瑕点头,收拾了一些昨天摘的果子,挂在涤恶的背上。

李舒白先上了马,伸手给她。

她与他这几日在危难之中,早已共骑数遍,所以也顺理成章地握住了他的手,上马坐在他的身后。

她双手环抱着他,觉得他身躯似乎比上次清减了,从肩到腰的线条紧实而瘦削。

这数个昼夜奔波劳累,他又重伤初愈,明明能趁机偷懒软弱一回的,他却依然这么不肯欠别人一点情分——那么,他千里迢迢陪着自己前来蜀郡,大约,也是看在自己曾帮助过他的份上吧…

她这样想着,望着眼前绵延不断的群山,忽然觉得自己面前的路也茫然起来。

李舒白感觉到她抱着自己腰的手臂僵直,便转头看她。他们靠得那么近,风吹起他们的鬓发,几乎纠缠在一起,分不开来。

他见她神情恍惚,便说了一声:“小心点。”

她点点头,然后又望着远处已经渐渐出现的田埂阡陌,心想,那又怎么样,无论他是为了什么而陪着自己来到这里,自己的唯一目的,只不过是为父母家人的伸冤报仇。等一切水落石出之后,一个是无靠孤女,一个是天潢贵胄,又能有什么关联。

等他们走到叠嶂青山之外,看见山腰觅食的羊群,看见整齐的山田、稀落的人居,看见一路顺水而行的道路,两人才松了一口气。

顺着道路一直走,前方终于出现了小山村。正是傍晚时分,袅袅的炊烟从各家屋顶升起,显得格外幽静。李舒白贵为王爷,身上自然是不带钱的,而黄梓瑕穷光蛋一个,自然也没有钱。幸好他们还有从俘虏那边收来的几贯钱,到村中换了点吃的,又买了几件旧衣穿上。

这里已经是十分接近成都府的村落了,等再行了半日,终于到了成都府。

两人从城门进入时,发现正有许多捕快马队在城门口集结,一个个狼狈不堪的神情,头上身上都是树叶草屑,显然刚从山上下来。

旁边的人看着从山间回来的那几队人,议论纷纷。有个消息灵通的汉子,赶紧对身边人说道:“听说,夔王爷在从汉州到成都府的路上失踪了!昨天早上王府的近身侍卫有几个逃了回来,据说是在路上遇刺,如今夔王是下落不明啊!”

听者们顿时炸开了锅:“什么?谁这么大胆,居然敢行刺夔王爷?”

那汉子一见众人追问,顿时得意不已:“我前日去使君府送柴,听到灶间人在议论,说对方是徐州口音!你们说,徐州口音还能有谁?当然是庞勋了!”

“庞勋早已死了,残留的几个余党也几乎被全歼,难道还能成什么气候?”

“呵呵,你岂不闻前几月在京城,庞勋的冤魂重现,对琅琊王家的姑娘下手?听说那姑娘莫名其妙从大明宫内消失,又莫名其妙横尸在大明宫内,诡异之极啊!”旁边另有闲人,唾沫横飞,结合自己听来的零星消息,开始纵情想象,“你们知道那个被庞勋鬼魂所杀的姑娘是谁?就是夔王的王妃了!”

众人纷纷表示不信:“那案件不是早已水落石出了?听说是夔王府的一个宦官杨公公破解的,是那个准王妃身边的侍女作案,关庞勋鬼魂什么事了?”

对方一听自己的话被质疑,顿时脖子都粗了:“大明宫内闹鬼,而且是叛乱的庞勋鬼魂,这事怎么可以传出去?那两个侍女肯定是替罪羊!”

黄梓瑕和李舒白相视一眼,都看到彼此眼中的复杂神情,不知是否该赞他洞悉真相。

又有人问:“如此说来,这回夔王遇刺,也是庞勋鬼魂作祟?”

“废话嘛!夔王英明神武,天下无人能及,普通的刺客怎么可能动他分毫?”那人一见自己的说法有人附和,那眉飞色舞的劲儿简直就跟自己身临其境似的,“当然是庞勋恶鬼作乱,夔王一时失察,所以才会被庞勋余孽得手!”

“如今整个成都府还有周边州府的人都在搜寻当时出事的山林,节度使大人也派出了数千人,据说要将山林细细地梳篦一遍,只要夔王还有一线生机,应该很快就能回来了。”

众人说着,又有人摇头叹息:“夔王在咱蜀郡地界出事,不说新来的周使君,我看整个蜀郡都脱不了关系。”

“别说蜀郡了。如今朝中大势,全凭夔王支撑着,不然朝廷又要为宦官所掌。如今夔王出事,唯一得利的人,估计也就是…”

那人说到这里缩了缩头,顾左右而言他:“天快黑了,看来是要连夜搜寻了。”

“希望明日一早,能有好消息传来吧…夔王要是无恙归来就好了。”

一群人都散了,黄梓瑕仰头看着马上的李舒白,低声问:“我们要先去周使君府上吗?”

李舒白摇头,说:“我想,肯定是有人乐见我失踪的。我们还是先找个客栈住下来吧,让他们先开心几日。”

成都府商旅往来频繁,街上客栈众多。他们找了一家干净整洁又位于巷内的客栈住下。

数日奔波疲惫,两人叫店小二打水狠狠洗了一遍之后,黄梓瑕帮他换了药,便立即睡下了。

第二日黄梓瑕醒来,只觉得全身酸痛。就像她当初从蜀郡出逃时一样,每日在荒山野岭之中奔逃,绷紧了全身的神经,一直支撑下来了。可一旦停下来,反而立即感觉到了疲惫,所有的痛楚都扑上来了。

她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茫然望着外面穿户而来的日光。不知今夕何夕,也不知自己将去往的方向。窗外摇曳的蜀葵颜色鲜明,被日光晕染着照在她的窗前,深紫浅红,如同模糊的胭脂印迹。

她有一瞬间恍惚,觉得自己还是那个使君家的娇养少女,拥有几近完美的人生。出身良好,相貌美丽,名扬天下,身边还有那个与她携手看花的人…

那个人。她想了一下禹宣,但随即便叹了口气。

在他将她的情书作为罪证上呈给节度使范应锡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彻底结束了。

还有什么好想的呢?事到如今,想他,还不如想一想今天接下来面对的案子,想一想今日要和李舒白所做的事。

她穿好衣服,坐在镜前有些忧虑。之前还能以自己是宦官,男生女相来掩饰,可如今李舒白也是微服,她又怎么扮宦官呢?而且现在是在蜀郡,见过她的人不在少数,她这般模样,一眼就会被人看出来的。

还在想着,外面有人在轻轻敲门。

她站起走到门边,低声问:“谁?”

“我,有东西给你。”李舒白的声音。

她赶紧开了门,李舒白站在外面,将手中的一包东西递给他。他已经换了衣服,脸上动了点手脚,看来消瘦憔悴,面容普通,只是挺拔的身材依然让他看来皎然不群。

黄梓瑕接过他手中的东西,问:“这么早…王爷出去过了?”

“嗯,如今我姓王,就叫王夔吧。”他跟着她进内,见她十分自然地打开自己递过来的小包,拿出里面的东西,没有半点惊讶的神色,便对着客栈内的小铜镜,小心地给自己的脸抹上黄粉,又用了一点胶把眼角拉向下垂,把眉毛涂得浓重,又扑了一点雀斑。

镜子内出现了一个少年,相貌普通,无精打采,让人压根儿不会多看一眼。

他随口问:“你怎么会易容?”

“之前跟着捕快们混,什么三教九流的事情不会?”她说着,回头朝他一笑,“倒是王爷会这个,比较奇怪。”

“在大理寺看卷宗的时候,见过描述。”他简短地说,一边转身出了门,“出来用早点。”

黄梓瑕赶紧束好胸,换了衣服,跟着他走到前方店面内吃饭。

客栈在巷内,虽然清静,但也因此没什么客人。寥寥几个坐着用早餐的人,也都是昨晚住宿的客人。

他们坐在一张桌上用早点,黄梓瑕咬着馒头,李舒白顺手给她面前的馄饨加了一撮切碎的香芹叶。

黄梓瑕吃了半碗,发觉坐在旁边桌上的客人们,目光全都看向门口。有些特别夸张的,更是伸长了脖子,就跟鸭子一样望着前面。

她手中捏着汤匙,抬起头,向门口看去。

一朵轻飘而袅娜的云,自门口缓缓地飘了进来。

不,其实不是一朵云,而是一个身形纤细婀娜的女子,走进了店内。她看年纪已三十多了,穿着出行时最简便的窄袖布衫,除了系着头发的一根绢带之外,背上一个包袱,脚下一双布鞋,通身上下毫无装饰。

这样一个女子,走路的姿态却比少女还轻柔,如柳枝在风中轻拂的模样,动人至极。

这女子装扮简素,相貌甚美,但最为吸引人的,是她举手投足间那种姿态,让所有看见的人不必看见她的容貌,便觉得她一举手一投足都是一种赏心悦目的风景,忍不住赞叹起来。

黄梓瑕一时也看呆了,心想,她年轻时必定是绝色美人,即使现在,风姿也依然夺魄勾魂。

只是这样的美人,却是满脸哀戚,深怀心事。

她走到窗边坐下,心事重重,喝了两口粥,便呆呆地坐在窗边,纤手支颐望着外面的青青柳色,一直静默着。

李舒白见黄梓瑕一直看着那个美人,便抬手在桌上轻敲了两下,说:“快点吃完,待会儿还要出去。”

黄梓瑕“嗯”了一声,赶紧吃完了剩下的半碗馄饨,等她再看向那个美人时,却发现她从包袱中取出了一个玉镯,怔怔地看着。

黄梓瑕的手,忽然一松,手中的勺子啪嗒一声,掉落在桌子上。

那个玉镯,对她来说,实在是太过熟悉了。

羊脂白玉的手镯,雕刻着两条修长宛转的小鱼,互相衔着对方的尾巴,在水波中转成一个完满的圆。因为鱼的体内被雕镂得半空,所以光线穿越而来,显出一种异常柔美明净的光线来。而鱼的眼睛,是小小的粉白色米粒珠子,镶嵌在白玉之上,珠光映衬着玉辉,极其精巧,夺人眼目。

这是禹宣送给她的,那一只玉镯。

这是他中举后,用郡里奖励给他的银钱买的,曾经伴着她多少个晨昏,她的手腕也早已熟悉那种沁凉的感觉。在她家遭剧变,仓惶逃出蜀郡之时,她身上唯一值钱的,不过头上一支簪子,腕上一个镯子。

谁也不知道,她将它送入当铺时,怀着多么绝望的心情。那时她曾经想过,这个手镯从她手腕褪下,以后,可能永远没有再见到的一天了。

然而,她没想到,在刚刚进入蜀郡之后,还未到成都,她居然就再度见到了这只手镯。

李舒白见她脸色忽然变了,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端详着那只镯子,问:“怎么了?”

她见那个美人已经将镯子放回包袱中了,赶紧站起来,对李舒白说了一句“等一下”,便疾步向那个美人走去。

美人侧头瞥了她一眼,见是个面色蜡黄、长相毫不出奇的少年,便又将眼睛转了回去,收拾好包袱,站起来准备离开。

黄梓瑕立即说道:“刚刚姐姐那个玉镯,我认得。”

美人果然停下了手,迟疑问:“你…以前见过?”

她的声音略带沙哑,低沉而轻柔,与她本人十分相衬。

黄梓瑕点头,问:“不知姐姐从何处得来?据我所知,它的原主人在离开成都之后,便将它在路上当掉了。”

“这么说,或许是被当铺又卖了出去吧…”美人轻轻叹了一口气,低声说,“这是我一个姐妹的遗物,我从扬州过来找她,可她却已经去世了。这只镯子…大约是她的情郎送她的吧。”

黄梓瑕看她的模样,心下顿时了然,她与姐妹应该都是出身并不好的女子,而她当掉的镯子,被某一个人买去,送给了她的姐妹。

黄梓瑕便说道:“世事往往如此,因病、因意外而忽然去世者皆有不少,还请姐姐节哀。”

美人默然摇头,却没说什么。

黄梓瑕又问:“不知那个手镯,是否可转让给我?只因镯子的原主人十分喜欢那个镯子,至今还想寻回…”

“这是我小妹与情郎定情的信物,如今她已不在,这是我们几个姐妹唯一的念想了,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将它出让给别人的。”那美人一口回绝她的话,毫无转圜余地。

黄梓瑕见她如此坚定,也只能无奈说:“既然如此,请恕在下冒昧了。”

她转身走回来,李舒白若有所思地看着她,问:“那是你的?”

黄梓瑕低声道:“嗯,逃出来的时候,在路上当掉了。”

“还要吗?”他又问。

她想了想,又摇了摇头,说:“算了,于我是个纪念,于她也是,反正意义都一样。”

“而且,你很快就要去见到送你手镯的那个人了,而她却已经永远见不到了。”

李舒白的声音冷冷淡淡的,黄梓瑕没想到他已经清楚地窥见自己的心思,不由得心口微微一滞,呼吸也有点艰难起来。

她低头吃着东西,一直沉默,不说话。

他见她这样,又觉得自己不应说这种明显是赌气的话,便转过了话题,压低声音说:“她是云韶六女的大姐,公孙鸢。”

黄梓瑕一怔,问:“公孙大娘?”

“嗯,李十二娘的徒弟,无父无母的孤儿,所以继承衣钵后便改姓公孙。十七年前她曾上京献艺,我当时才六七岁,还住在宫里,至今难忘她的《剑气浑脱》。没想到十七年后,她依然是如斯美人,而且技艺应该更加精进了。”

黄梓瑕心向往之,说:“那么,她也起码三十五六了。”

“梅挽致也差不多这个年纪。”

黄梓瑕也不觉心中感慨。这两个当初一起赢得盛名的美人,如今一个荆钗布裙,独行天涯孑然一身;一个锦衣华服,幽居深宫万人簇拥。命运的无常,不得不令人感叹。

然而,究竟是谁活得比较开心,又有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