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簪 春灯暗 十二

双生之花

黄梓瑕跟着李舒白上车回夔王府。一路上李舒白只沉默着,既不说话,也不看她一眼。黄梓瑕觉得压力很大,只能硬着头皮坐在矮凳上,揣测得罪了这位大爷的是自己还是别人。如果是别人,为什么他要摆这张脸给自己看?如果是自己的话,得罪的原因是什么…

正在她思忖时,那位乌云笼罩的大爷终于开口说话了:“帮什么忙?”

“啊?”黄梓瑕心里咯噔一下,她自然不敢说是张行英的事情,便急忙说,“是…微末小事,所以不敢劳动王爷大驾,只和周子秦商量了一下。他既然能帮我解决,就不惊动王爷了。”

李舒白见她这副根本不打算告诉自己的神情,便冷冷道:“无妨,反正我也没这份闲工夫理会你。”

黄梓瑕松了一口气,又明显感觉到他的不悦,所以一直绷紧了神经等待他说下文。

谁知一路上他再也没有开口,只在小几上翻阅公文。他速度极快,一目十行,翻动书页的声音轻微的沙沙作响,真的连抬起眼睫毛瞥她一眼都没兴趣。

黄梓瑕在松了一口气之时,望了望上面那些天书一样的异族文字,觉得应该是吐蕃文,不由得肃然起敬。

一路如坐针毡,直到王府中,下车时景毓景煦一干人已经在门口迎接,等候吩咐。

“叫景翌过来。”他只这样丢下一句,然后便径直向语冰阁行去。

黄梓瑕好容易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退了几步,准备回自己住处去,谁知李舒白后脑勺仿佛长了眼睛,头也不回只丢下两个字,“跟上。”

她朝四周看了看,发现他叫的应该是自己,只好捏捏手心的汗跟了上去,一边在心里默念,黄梓瑕啊黄梓瑕,既然你选择了这个难伺候的主,那就不管怎样只能跟着他了,水里来火里去,只要他一声令下,听从吧!

景毓早安顿好一切,语冰阁内茶水点心齐全,熏香袅袅自炉中升起,细竹丝帘栊放下遮去外面大半日光。

李舒白在侍女捧上的金盆中洗了手,又接过递上的白细麻巾子擦手,动作缓慢,看不出一丝情绪。黄梓瑕一旁站着,伺候李舒白批阅公文。

好容易景翌过来了,她松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单独一个人真是难以承受这种压力。

“杨崇古来了多久了?”李舒白开门见山便问。

景翌毫不迟疑地回答:“头尾三十七天,一个多月了。”

“月银还没发过?”

“府中按例是十五发饷,上一次发月银时,因他刚来,所以只给了二两见喜银。”

见喜银,黄梓瑕自然按照惯例,请了两桌酒与府中上下熟络一下,早就花得一点都不剩了。这种人情规矩她又不是不懂,也不能不懂。黄梓瑕在心里无奈地腹诽,当这个王府的小宦官不容易啊,虽然给吃给住给穿,可她从蜀地逃出来之后,本来就是把金簪敲扁了换点钱凑路费上京的,结果仅剩的一点钱也在被他踢下荷花池时丢掉了,不然她至于出去时老蹭别人的饭吃吗?能买一碗汤饼吃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景翌又说:“近日正想请王爷示下,不知杨崇古在府中的品阶怎么定?”

来了,在讲自己的待遇了!黄梓瑕忽然心口泛起一丝小激动。从小到大,她倒是没差过钱,因为父母隔三差五都会给零用钱,积攒到后来也是小富婆一个。可是她还是一直很羡慕自己的哥哥、衙门的差役、捕快捕头他们。因为,那时她是一个女子。她帮助衙门破了诸多疑案,但她依然不可能成为其中的一员,不可能去按时点卯,按月领钱,成一个有序运转的机构中一个固定编制。而现在,她终于成为了一个有稳定职业、这辈子不用靠家人丈夫也能自己养活自己,可以按月领取薪水的…宦官。虽然不太好听,但,宦官也…能算官吧?

李舒白的目光从公文上略略移开,似有若无地瞄了黄梓瑕一眼,黄梓瑕从他的眼中分明看到一丝“等了好久终于让我等到这个机会”的幸灾乐祸。

她的心里顿时升起一股不祥之兆。

只听李舒白说:“王府上下一概讲究公允公平,不然王府律制定了又有何用?”

景翌点头道:“王爷说的是。那么,杨崇古就暂定为末等宦官,一切日常贴补如众,待年后看表现升迁。”

“准。”李舒白轻描淡写,好像自己立身严整,完全只是采纳他人意见一般。

黄梓瑕的心中顿时升起不详的预感,忍不住问景翌:“请问翌公公,王府末等宦官什么待遇啊?”

景翌看了看她,露出同情的神情,却没说话。

李舒白在案前批示着公文,头也不抬,声音平缓地说:“第一,末等宦官在未经其他人允许时,不得插话、出声、询问,违者扣罚月俸一月。第二,末等宦官待遇在王府律第四部分第三十一条,你既然不知道,可见我命你背下王府律你却没能做到,有令不行,扣罚俸禄三月。第三,王府宦官不得与府外人私相授受、人情往来,违者罚俸一年。”

景翌用更加同情的目光看着她,表示对她一句话丢了十六个月薪水的事情爱莫能助。

黄梓瑕目瞪口呆中。

她第一次对自己痛下决心豁出一切投靠面前这人产生了巨大的动摇!

这个仗势欺人睚眦必报飞扬跋扈的主人,绝对不是一个好主人!

语冰阁内的气氛更加凝重了。

景翌聪明地立即告退了。

黄梓瑕朝李舒白摊开手:“那半块银锭给我。”

李舒白抬眼看她:“又发现什么线索了?”

“没有。”她硬邦邦地说,“我身无分文,穷得出去查案都吃不上一碗汤饼,要是晕倒在街头的话恐怕再也无法为王爷效劳了。再加上我一饿就会胡思乱想,无法查探推案。所以为了本案早日告破,我决定——把证物拿去花掉。”

李舒白看着她,唇角微微一弯,似笑非笑的一缕弧度。他慢条斯理地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小小的牌子,丢在桌上:“这个拿去。”

黄梓瑕拿起来,发现是一面小金令,半个手掌大小。令牌正面满铸夔纹,阳文刻着大唐夔王四个大字。反面是奉天敕造两个大字,并铸有皇帝之宝的印章和内廷奉诏御制字样。

黄梓瑕用三根手指捏着,疑惑地看着李舒白。

李舒白却只继续低头看公文,淡淡的说:“这令信天下只有一个,各衙门州府都通用的,小心保藏,丢了很麻烦。”

“哎?”黄梓瑕还是有点迟疑,不知道他的用意。

他见她还是不解,略略提高了声音,说:“你是我身边的人,以后遇到什么事情,一概不许再去向他人求助。难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替你摆平的?”

黄梓瑕望着他低垂的脸,那云淡风轻的面容上,没有泄露一丝情绪。冰击玉振的声音没有半点涟漪,清雅高华的气息丝毫未曾紊乱,明明就是她熟悉的那个夔王李舒白,可在此时的语冰阁中,在被湘妃竹帘筛成一缕缕金线的阳光中,在远远近近的蝉鸣声中,在此时她心口异样波动的温热中,仿佛不一样了。

也许是她一动不动呆站了许久,他终于抬头看了她一眼。还没来得及说话,她手一松,那枚金令就滑了下去,在青砖地上轻轻的叮一声,打破了此时的安静。

她赶紧蹲下去捡起,一边暗暗深吸一口气,才颤颤巍巍站起身。

李舒白望着她,问:“怎么,不满意?”

“不,不是,我只是…受宠若惊。”她玉白的脸颊上薄薄泛起的一层浅粉色,就如隔帘看桃花,氤氲渲染的一种朦胧颜色。

他目光在她身上停了许久,觉得手中的公文烦躁无味。他放下了手中那一叠纸,站起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天空。

长空无际,天碧如蓝。有些许的云朵轻薄如纱,淡淡涂抹在半空,低得几乎触手可及。

他忽然恍惚觉得这片云朵也被涂抹在了自己一贯空无一物的人生里。就像一个五月晴空一样灵透清朗的少女,以猝不及防的姿势,某一天忽然闯入他的命运之中。

从此之后,相对也好,纠缠也罢——但他这样的人生,最好还是背道而驰,相忘于江湖。

他抬起手,仿佛此时外面的五月天空太过明亮,刺痛了他的眼。他转过身,在阳光的背后看着面前的黄梓瑕,说:“这令信暂时借给你,待这个案件结束再说。”

黄梓瑕点头应了,又苦着一张脸看着手中这个金令,小心的问:“王爷,能不能请教个事情?”

他看向她。

“那个…京城的大小酒楼,贩夫走卒,普通老百姓认识这个夔王令信吗?”

他从鼻子里发出疑问:“嗯?”

“就是…我的意思是…”她一脸难以启齿的神态,犹豫许久,但终究还是问,“可以凭这个去京城的酒馆饼店肉铺货郎摊上…赊账吗?”

此言一出,就连李舒白这样的人,嘴角都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他瞪了她一眼,表示不愿意再和她讨论这种庸俗的问题,回身在旁边的矮榻上坐下,指指对面。

黄梓瑕乖乖地在他面前跪坐下来——三句话扣掉她十六个月薪俸的狠角色,她可不得乖乖听话么?

他给自己斟上一杯茶,缓缓地说:“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关系重大,所以,在周子秦前面我没有说出来。但我想,若你要查这个案子,必须知晓一下——此事与本案,必定有着巨大的关联。”

黄梓瑕点头,屏息静气地看着他。

他以修长白皙的三根手指端着茶盏,拇指食指与中指之间,秘色瓷的颜色青葱欲滴,幽凉如玉。

“其实那半块银锭——就是庞勋那边清点私铸银锭的时候,八百锭二十两银子是足额的,也就是说,并没有一块遗失在外的二十两银锭。而后来少掉的那一锭,其实是被我用掉的。”

黄梓瑕愕然,提着茶壶的手停滞在了半空,口中不由喃喃地问:“不是吧,原来夔王爷您也缺钱啊?”

李舒白斜了她一眼,没有理会她,只顺着自己想说的话说下去:“是在攻入庞勋府上时发生的,只是之前我看见那半锭银子时,联想不到这件事上。”

黄梓瑕听他这开场白,知道他可能会讲得比较详细,所以给自己倒了茶,又去书案上取过点心,拿了一个慢慢吃着。

已经是三年前的时候,但李舒白记忆极好,一句句清晰说来,没有半点遗漏。

咸通九年,李舒白射杀了庞勋之后,守城士兵顿时土崩瓦解,军心溃散,纷纷弃城投降。半个时辰未到,徐州城告破,朝廷军进内搜寻残兵,因李舒白事先早已下令,若有借巷战之名烧杀抢掠百姓的,一律诛杀。所以各条街巷的士兵们行动都很迅速,不到两个时辰,李舒白已经进入庞勋的府邸。

“或许是因为朝廷军来得太快,府邸中还有暗藏的几个乱党企图负隅顽抗,不过也很快就□□掉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黄梓瑕在心里想,还未平乱就直入敌方大本营,到底是说你胆色过人比较好,还是有勇无谋急功近利有欠谨慎呢?亦或是——那时这个人,根本就没把自己的生死放在心上?

不过,这样的话她当然是不敢说出来的,只静静地听他继续讲述下去——

在追击一个逃窜的乱党时,李舒白孤身追入了一个墙壁坚厚的院落中,听见女子尖利的哭叫声。

他在墙外隔窗只看见一个男人抓住一个披头散发的娇弱少女,将她散乱的衣服头发扯住往外拖,一边拖一边说:“等上了车,老子带着你和这几箱金银逃到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去,一辈子享受不尽。”

说到这里,李舒白看了面前正在吃点心的黄梓瑕一眼,便将那个男人后面许多不堪入耳的话都省略掉了,只说:“那男人魁梧异常,满脸横肉,那个少女才到他胸口处,就算死命挣扎也无法摆脱他,只能大声哭号着,被他拖往门口。”

当时李舒白在窗外看到,却左右找不到门,墙又实在太高无法进去,正想他应该是准备了马车,准备回去命人堵截,这时却看见屋内一条身影踉跄扑出,是个看起来身材较高的少女。她也是披头散发,灰土满面看不出本来面目,双手举着一把通炉子的铁钎子,狠命地扎进那个男人的后背。

可惜那男人皮糙肉厚,高个少女双腕无力,也不懂得攻击要害,即使她用尽了力,铁钎子也没有扎进去多少,那男人只是吃痛,连手中那个娇弱少女都没放下,回身怒吼一声朝那个伤他的高个少女就是一脚飞踢过去。

高个少女被他踢中胸口,顿时整个身子斜飞了出去,靠在墙角呕出一摊血来。

那凶汉还不解恨,几步赶上去还要打高个少女,他身边的娇小少女死命地与他拉扯,可她哪里拉得动那个男人,眼看他大步向倒地的高个少女走去,攥起醋钵大的右拳冲她小腹砸下去。

李舒白立即弯弓搭箭,暗暗后悔自己这一分神,可能赶不及救那个少女了——

黄梓瑕早已忘了茶点,她直起身子,一瞬不瞬地盯着李舒白,急声问:“然后呢?”

李舒白手中依然捏着那个秘色瓷茶盏,此时才缓缓啜了一口,说:“就在我搭箭的一刹那,再度看向那院子里,却听到了那男人的一声惨叫。”

只见那娇小少女手中死死捏着一块棱角上还残留着血迹的银锭,缩在一角瑟瑟发抖。原来,在千钧一发之际,她从旁边箱子中抓出一块银锭,狠狠地砸向了男人的脑袋。恶汉捂着后脑勺怒极,一巴掌狠狠扇在她脸上,她重重撞在墙上,还死死地将那块银锭举在胸前。

那男人一把抓住她的衣领,抬手又要一巴掌扇下去时,蜷缩在墙角的那高个少女举着铁钎子又扑了回来,恶汉听到耳后风声,一回头,那铁钎子不偏不倚正扎进了他的右眼里。与此同时,李舒白手中的箭也在瞬间射中了他的左眼。

在那个恶汉的惨叫声中,举着银锭的娇小少女此时如发了疯一样,疯狂地砸着他的头。恶汉将她一脚踢倒在地,但自己也终于四肢乱舞倒地不起。高个少女扑上去用铁钎子拼命地捅那人,从脸到腹,也不知有几百下,那男人的身体抽搐,终于再也没有了动静。

两个全身血污的少女终于丢开手中的东西,瑟瑟发抖地爬到一起,搂抱着看向那具尸体。此时她们才发现,原来那男人的左眼上,插着一支箭。

她们惊恐地喘息着,向着四周扫视,然后看见了花窗后面的李舒白。

李舒白隔窗对她们说:“不必担心,我们是来剿灭乱党的,你们先在里面稍等,我会进去处理。”

那个手拿铁钎子的少女仓皇地指指李舒白右边,李舒白向右边走了约十来步,看到一个角门,只是上了锁,就拔出剑撬了几下门锁,然后几下踹开门,走了进去。

她们许是惊吓过度,依然紧紧抱在一起,瑟瑟发抖。

李舒白看看自己衣上,只有一两点血迹在锦袍之上,应该看起来不太像恶人的模样,可她们看着他的眼中唯有惧怕。

李舒白知道她们是被吓坏了,于是上前蹲在她们面前,平视着她们问:“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又被这样的恶人抓住?”

他神情温柔,纡尊降贵地蹲在这两个狼狈不堪的少女面前,那姿态却如林间流泉般柔和轻缓,低声安抚着她们。

被掳劫来之后,每日遇见的都是穷凶极恶的残□□军,日日提心吊胆不知道自己将会遭受何种欺凌的两个少女,望着面前这个如春日丽阳覆照万物般的锦衣少年,在一瞬间觉得周身一切恍如隔世,让她们略微放松了戒备。

“你…是你救了我们?”那个手中抓着银锭的娇小少女声音嘶哑,嘴唇颤抖如风中枯叶,颜色苍白灰暗。

李舒白抽出一支自己背后的羽箭,和那具尸体右眼的箭比了一下。因为李舒白原先刻着名号的箭早已用完,现在用的是普通士兵的箭,她们看见是一样的,便一起跪倒在地,向李舒白拜谢。两个人都是眼泪滚滚落下,哽咽得几乎不成声。

那高个少女一直瞪着他不说话,而娇小少女反倒比较胆大,拜谢说:“多谢恩人救命,小女子姓程。”又指指旁边的高个少女说,“她是我的异姓姐妹,名叫小施。因为我父母双亡,所以我们从柳州过来,到徐州投靠我姑姑…”

“你们怎么会落到乱党手中的?”

程姓少女哽咽道:“因为庞勋作乱,我们到来时姑姑早已逃走异乡了。而我们不幸又遇上乱党,和一群女子一起被掳到这里关押着。前日听说朝廷大军兵临城下,即将剿灭乱党,所以一时还没人顾得上我们。谁知今日他们就哄抢金银,又各自争抢我们被劫掠来的一群女人,还说…说什么除了那个之外,就算路上没粮食了,十几岁少女的肉也算鲜嫩好吃…”

李舒白说到这里,将自己手中的茶盏轻轻放下,若有所思。

黄梓瑕正听到紧张处,赶紧问:“那后来呢?其他被劫掠的女子呢?”

“我听说了那般惨状,心中也是十分震惊。便立即起身向外,准备带人去追那些被劫走的女子。”

顺着程姓少女手指的方向,李舒白奔到门外,正看见停在那里的马车。他解下一匹马飞身跃上,回头看见那个程姓少女的眼泪簌簌直下,泪水流过的地方露出下面雪白晶莹的肤色。

她那一双眼睛虽然哭得烂桃般红肿,满是恐惧惊惶,但轮廓依稀是极美的一双凤眼。而紧紧偎依在她身边的那个小施,也是轮廓秀美,李舒白在心里想,这两个少女原本必定是个美人,所以才会被掳劫来这边。她们这样的一对少女,在这样混乱的徐州中,可不知要遭遇多少麻烦。

有心要帮助她们,但心里又记挂着其余被劫掠的女子,他正在犹豫,刚巧外面的士兵已经追进来了,他们向李舒白行礼,叫李舒白:“将军”。

黄梓瑕又问:“咦?为什么叫你将军?”

“因为当时我被朝廷封为平南将军,不在朝廷之中,军中士兵自然称呼军中职务,将在外当然叫的是将军。”李舒白随口解释。

李舒白让士兵们将马车上的金银卸下,拿去清点。又吩咐了一队骑兵去追击潜逃的乱党。等骑兵们追击而去,李舒白才问那两个少女:“你们有什么打算?”

“我们准备去扬州,我姑姑留下口信,说她到了那边。”姓程的少女说。

李舒白便问她们,是否需要士兵护送她们回去。她们面露恐惧,拼命摇头,说自己不愿意与士兵同行。

李舒白想她们被叛军虏劫过来,必定怕极了军队和士兵,所以也不勉强,只示意她们捡走地上的银锭和铁钎子,说:“这是杀人凶器,你们记得清理现场。这银锭还可以换了作盘缠,拿去吧。”

那银锭上全是鲜血和脑浆,红红白白全是。听李舒白这么说,小施迟疑着伸手想拿,却先伏在地上干呕起来。还是程姓少女撕下那个死者的一块衣服,隔着衣物捡起那个染血的银锭,包起来提在手中,手指也始终不敢抓紧。

李舒白一提缰绳,马车就此奔出。她们在颠簸的车上,紧紧抓着车辕一动不动。

一直到了徐州城外,荒草漫漫的平原上,一条官道上倒是行人不少。都是在庞勋作乱时,怕被抓去当兵所以逃避出城躲在山村里的,现在听说庞勋已死,都喜悦欢欣地回来了。

那两个少女一路颠簸脱力,脚软得连车都下不了。李舒白便伸手将她们扶下车,又叮嘱了她们要在官道上走,切勿离开大道,免得出事。

“不过,既然你们能从柳州到徐州,现在两人一起去扬州,应该也不是难事吧?”

她们都只看着他,默默点头。

李舒白便不再管她们,调转马身离去了。

就在他刚刚转过马车时,后面忽然有人追上来,挽住李舒白的马缰,抬头看李舒白。

是那个程姓少女,她仰脸看着李舒白,那张满是泥尘的小脸上,一双眼睛清可见底,似乎还有点羞怯。

李舒白俯下身看她,问:“还有什么事吗?”

她咬着下唇,从怀里掏了好久,取出一支银簪子,拼命踮起脚抬高手举到李舒白面前。

“恩公,这是我爹当年送给我娘的定情信物,我被抓住之后,什么东西都没了,只有这支簪子,是我唯一重要的东西。恩公您日后,可以拿着它到扬州找我,我姑姑的名字,叫做兰黛。”

兰黛——黄梓瑕听到这个名字,顿时直起身子,一脸惊诧。

李舒白看了她一眼,问:“怎么?”

“这个名字…这个名字是…”黄梓瑕激动得有点语无伦次。

李舒白说:“兰黛。这种美丽中又似乎有点风尘气的名字,自然是个混迹烟花的女子。”

黄梓瑕激动地说:“可…可这是云韶六女中的一位,三姐的名字啊!”

李舒白微微扬眉:“怎么,又与扬州那个云韶苑有关?”

“嗯,你继续说,后来怎么样了?”黄梓瑕催促。

“我自然不会去找她,更不会去扬州找一个烟花女子。因此我低头看着她,说,我救你只是凑巧。日后我不会去找你,也不想收你的东西。如果这簪子对你很重要,那就把它收好。

“她却执拗地不肯放下手,那簪子一直就递在我面前,尖的那头朝她自己,另一头向着我。那是一支叶脉簪。”

黄梓瑕又“咦”了一声,问:“叶脉簪?怎么样的?”

“四寸左右长的簪身,簪头的形状是用银丝缠绕的一片叶脉,通透精细的脉络,栩栩如生。那叶脉的上面,还镶嵌这两颗小小的珍珠,就像是两滴露珠一般。”

“是银的吗?”

“是,我的记忆不会出错。”李舒白说着,又问,“我并不太了解女子的首饰,但觉得那支叶脉银簪和王若失踪时留下的叶脉金簪颇为相似。不知这种叶脉形状的簪子,是不是很流行?”

“并不是,一般的簪子,纵然用金银制作出叶子的形状,也只是整片叶子的形状,而不是这样镂空通透的叶脉。像这种精巧别致的发簪设计,我也是第一次看见。若按照你说的,还十分相像的话,那必定是有什么内在关联。”

“看来,我当年遇到的那两个少女,与此事或许大有关系。”

“嗯,我也这样想。”她应了一声,然后问,“你收下了吗?”

“那支银簪?”李舒白平淡地说,“没有。她见我始终不伸手,就把簪子往车辕上一放,然后扭头就跑了。那时夕阳西下,一点金黄色映照在簪子上,刺着我的眼睛让人厌烦。于是我抬手拿起那支簪子,随手扔在了官道的尘土之上。”

黄梓瑕托腮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他漠然瞥她一眼:“怎么了?”

“你就算过一会儿回城再丢掉,又有什么打紧的?”

“早扔晚扔,哪个不是扔?”李舒白声音平静,“而且当时我看见那个叫小施的少女在看我。所以我丢掉簪子之后,她应该会捡起来还给那个程姓少女。”

“如果是我,我肯定不会告诉自己的好友,你送给别人的东西,转眼就被他丢掉了。”黄梓瑕随口说,“不然的话,我的朋友该多狼狈多可怜。”

“女人的相处之道,我没兴趣研究。”李舒白一哂。

黄梓瑕不想和这种冷情冷性又冷血的人讨论这么艰深的问题。她拔下头上的发簪,在桌上画着那支叶脉簪的样子。

李舒白看了看她头上没了簪子固定的纱冠,问:“不怕掉下来?”

她随意抬手扶了一下,说:“还好。”

“幸好你现在装的是小宦官,万一你装成个佛门沙弥,还怎么拿簪子涂涂画画?”

“有木鱼啊。”她随口说着,眼睛虚无地盯着空中一点,不知道在想什么,手上还是无意识的以簪子在桌上乱涂,却已经是画那半锭银子的形状了。她一边画着,口中自言自语,“当初被那个少女拿走的银锭,后来是不是因为她们有两个人,所以分成了两半呢?”

“这种曾被人拿来当凶器的东西,一般来说,或许她们早就拿去换成碎银了吧。”

“也有可能…”黄梓瑕说到这里,终于看向他,问,“你还记得那两个女子的模样吗?”

“两人都有意把自己弄得披头散发灰头土脸的,又满身淤泥血污,我与她们也不过仓促间相逢,确实没有什么印象了。何况当时她们不过十三四岁年纪,女子长成之后变化颇大,时至今日,或许她们站在我面前,我也认不出来。”

“嗯…”她点头,却不防头上的纱冠一摇动之后,顿时掉了下来。

李舒白眼疾手快地抄在手中,微微皱眉地丢回她手中:“我说你还是假扮和尚算了吧?”

她默不作声地按着自己头发,一绺发尾正垂到她的眼前,她有点恼怒与羞愧地抓住它,旋了两下绕到发髻上,然后重新整好纱冠。

李舒白略有不屑地看着她:“我还没见过想事情的时候离不开乱涂乱画的人。”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只好低声说。

他嗤之以鼻:“怎么会有人养成这样的本性?”

“没办法啊…之前跟着我爹出去办案的时候,有事情要推算时总是找不到纸笔,那时候穿女装嘛,头上簪子总有一两根的,拔下来在地上画几下,案情就清楚了。到后来我就离不开这种习惯了,总觉得画几下才能理清思路。”

“之后呢?”

“什么之后?”

“就是你在泥地上画过的簪子。”他十分在意这些细节。

黄梓瑕不解地看着他:“洗净擦干再插回头上就好了呀。”

李舒白“哦”了一声,见她还盯着自己要解释,便说:“我第一次遇见周子秦的时候,他正抱着一包松子花生糖,津津有味地蹲在义庄的尸体旁边看仵作验尸,还帮着递工具打下手。”

黄梓瑕问:“你这个津津有味形容的是他吃东西还是验尸?”

李舒白瞄了她一眼:“你觉得呢?”

“我感觉到了。”她默默地说。

“所以那时候我听说了黄敏的女儿擅长破案,又是周子秦崇拜的人时,心里浮起的第一个场景,就是一个女子蹲在尸体旁边吃松子花生糖的情景。”

黄梓瑕不觉眉毛跳了一下:“现在呢?”

“我很欣慰,你只不过是喜欢乱涂乱画,而且居然还懂得在地上画过的金簪要洗净。”

黄梓瑕郁闷地说:“别把我和周子秦混为一谈。”

李舒白淡淡说:“可他追随的目标似乎就是你。”

“那只是他对没见过的东西的幻想而已,就像人总觉得远方的风景更好看,总觉得小时候做过的梦最美好——其实他若知道我就是黄梓瑕,一定会又别扭又难以接受,说不定最后多年的梦想都会崩溃。”

李舒白听着她的话,唇角一抹似有若无的弧度微微呈现。他点头说:“或许。所以你还是在他面前做那个小宦官比较好。”

“是啊…最好还是不要让他的向往破灭。”黄梓瑕点头,感觉到一缕刺眼的光芒闪耀在自己的眼前,她用手遮住自己的眼睛,发现是夕阳的余晖斜照在自己的眼睛上。

他们商谈良久,已经日近黄昏了。她告退走出语冰阁,踏上回自己房间的路。

曲廊宛转,高堂华屋。她垂下袖子,手中无意识地攥着那块大唐夔王的令信,抬头看此时的夕阳的余晖,心中蓦然升起一丝感伤。

父母家人的死,已有半年,凶手却依然杳不可寻,面前的案子,扑朔迷离,千头万绪,不知何日才能水落石出。

她第一次怀疑起自己来。她在心里问自己,黄梓瑕,如果一直这样下去,这一生,你还有没有机会脱下这件宦官的衣服,重新穿上女子的衣服,骄傲地告诉世上所有人——我姓黄,我是个女子,我就是黄梓瑕?

一夜辗转,黄梓瑕推演着各种可能性,却怎么都没有办法解释王若从哪里消失,那具身份不明的女尸又是从哪里出现的。

所以,第二天起床时,黄梓瑕踉踉跄跄步履蹒跚,外加头痛欲裂腰酸背痛。她坐在桌前对着镜子一照,发现自己简直面无人色,苍白得跟个鬼似的。

不过管它呢,反正自己现在是个小宦官,谁在乎一个小宦官是不是像个鬼样。她自暴自弃地打水梳洗,到厨房去看了看,厨娘一看见就笑开了花,塞了十七八个春盘给她,说:“杨公公,恭喜你啊,据说王爷终于给你名分啦。”

“扑——”黄梓瑕口中正在嚼着的春盘顿时喷了出来,“什么…名分?”

“就是今天一早府中在议论的,说你现在已经正式纳入王府人员编制,成为在册在档的宦官了呀。”

“哦…”她默默地又拿了一个春盘塞在口中,含糊地说,“就那个末等宦官啊?”

“哎,什么叫末等,这个叫初等,公公前途无量啊!”厨娘眉飞色舞地说,“前几年随州饥荒,好多人没了活路,割了自己命根子求一个做宦官的路子都求不到呢!还有你看我,在厨房已经二十年了,可依然还是打杂的临时工,没法入王府家奴的卷宗呢。结果公公你才来了一两个月,这都是在编在册有名有姓的王府宦官了!”

黄梓瑕真无语了,原来做一个王府宦官也有这么多人羡慕眼红的,让自己浪费这么宝贵一个名额实在是太可惜了。

她正在一边应付着厨娘,一边吃早饭时,有人在外面喊:“杨崇古,杨崇古在哪里?”

她赶紧喝了一口酥酪,应着:“我在这里!”

“王爷命你赶紧去春馀堂,有人在那里等着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