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簪 春灯暗 九

秋露行霜

大理寺照常又走了一遍流程,素绮、闲云、冉云及宫内一干人等全部被传召过来细细再盘问一遍。但他们的说法都一样,并无差异,无非是王妃到雍淳殿,夔王爷来访,王若一人呆在东阁,其他人离开不过顷刻时间,她就在阁内消失得无影无踪。

当时,王若与李舒白及院落中的三十余人都没有发觉王若什么时候进出内殿,甚至在右阁的几位宦官,仅仅隔着一个大殿,也没有觉察到左阁的异样。

而当时在东阁窗外守卫的两名侍卫,当时皆忠实履职,证实自己始终盯着窗户,那里只在事后被黄梓瑕打开过一次。

“是王大人嘱咐我们一定要紧盯窗口的,所以我们的眼睛一直没有从那里移开过!”侍卫们信誓旦旦地说。

“果然还是王蕴设想周到啊——可惜千防万防,终究王妃还是出事了。”崔纯湛叹道,他茫然无头绪,神情为难地看着黄梓瑕,“真是咄咄怪事…不知公公可有什么发现?”

黄梓瑕摇头道:“大人到来之前,我与夔王已经检查过多遍,都是白忙一番,毫无所获。”

等到一干人等都问询完毕,天色也已经近晚。长久的搜寻之后,毫无发现,只有一位检搜后殿小膳房的士兵呈上一块烧焦的木头,说是在灶台里发现的。

崔纯湛接过来一看,无奈摇头:“蠢才!膳房烧些零碎木头有什么打紧的?这也值得拿过来给本官看!”

黄梓瑕接过来仔细瞧了瞧,这是一块已经烧得半透的木头,外面已经焦黑,形状轮廓倒是基本存着,依稀是一块马蹄形的样子,前面是撅下来的斜面,后面是半圆弧度。

她还在看着,崔纯湛在旁边说:“宫中膳房偶尔也有木作司的一些边角零碎拿来作柴的,我看此物大约是什么木器余料,并无异样。”

黄梓瑕点头,然后又交给大理寺的人,说:“还是先存好,以防万一。”

“嗯,杨公公说的对,先收着吧。”崔纯湛随口吩咐,转头命人整理档案,说今日先到此为止。

黄梓瑕向他告辞时,他叫住她笑道:“今日难得相见,日后还要合作许久,我定要请你吃饭不可。”

黄梓瑕如今是王府派遣参与此案的人,自然只能答应。但等到了西市缀锦楼,一看隔间里已经坐着的几人,不由得有点无奈。

抱着琵琶坐在旁边的锦奴算是熟人,还有一个身穿着湛蓝锦衣配胭脂红滚边,系着鹅黄腰带的周子秦,他正眉飞色舞地分析如何从肉质口感和腐烂程度分辨死亡时间,完全不管他人看着桌上鸡鸭鱼肉的感受。

另一个含笑站起迎接崔纯湛与黄梓瑕的人,雍容温雅,如行春风,正是王蕴。

“崇古!”一见到黄梓瑕,周子秦兴奋地忘了自己的话题,赶紧朝她招手,“我听说有夔王府的杨公公帮崔兄一起办案,就在想肯定是你,果然我没猜错!”

黄梓瑕无视王蕴身边的空位,宁肯选择在一身蓝配红可怕服饰的周子秦身边坐下,说道:“没想到你也在。”

崔纯湛笑道:“子秦对案发现场体察入微,尤其是对遗体的研究颇有一套,是以大理寺也常有求于他。可惜子秦很快就要随周大人入蜀,以后与我们京中一伙人相见的机会也是稀少了,趁今日我们多喝几杯吧。”

周子秦鄙视地看着他:“每次都是我们喝,你仗着家中母老虎在,从来都是一杯两杯就完事,京中第一惧内名号舍你其谁!”

崔纯湛哈哈一笑,显然毫不介意,只随口问了他父亲周庠何时出发,烧尾宴的时间等。

待八个热菜摆好,众人同饮一杯之后,王蕴才开口问:“不知夔王妃失踪的事件,如今是否已有头绪?”

崔纯湛摇头道:“看来还需要一些时间。”

王蕴脸上稍有担忧的神情,不过也并没有过多表现。

周子秦看着新上来的鱼,咦了一声,问:“怎么后厨料理活鱼的李大娘今天不在吗?”

上菜的小二诧异问:“周公子怎么知道,今日李大娘家中有事,是别人料理的这条鱼。”

周子秦苦着一张脸,说:“一看就是新手弄的,我最爱的鱼腹残缺了,你看这歪歪斜斜的切线,肚子上的脂肪和表皮层都被破坏了,鱼腹肉那种独特的醇香鲜美会受到破坏的!还有还有,你们看,连□□处的黑线都未扯干净,哪有李大娘手起刀落、游刃有余的手法啊!”

桌上人相视苦笑,王蕴转移了话题,问:“杨公公与子秦以前认识?”

黄梓瑕坐在周子秦身边,神情有点无奈地看着周子秦给自己碗里放了一大块剔好的鱼肉,说:“有过一面之缘。”

崔纯湛笑道:“子秦无论和谁都能一见如故,我们早习惯了。”

周子秦正色反驳:“我与崇古是过命的交情,和普通人不同!”

不就是一起去挖过尸体吗?什么时候已经变成过命的交情了?黄梓瑕苦着一张脸,开始吃碗里的鱼肉。周子秦还在对她说:“不是我自夸,剔鱼刺我绝对是京中、乃至天下第一人。当初我被我爹关在家中,不许我跟着仵作出去见识时,我每天都只能研究厨房做的鸡鸭鱼——牛有骨头一百零八块,鸡有骨头一百六十四块,而鱼就差距颇大,比如今日这个鲫鱼,你别看鲫鱼多刺,其实它鱼刺的分布是有规律的,我教你一个办法,是我独门绝招,不传之秘,就是鲫鱼背上的肉可以分层揭开,当然这个手法就很重要…”

众人听着他这些扯淡的话,喝着酒,开着玩笑,席间气氛一片热闹,不多久就把商研讨王妃失踪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变成了热闹聚餐。黄梓瑕看见王蕴的脸上颇有无奈之色,不过总算还勉强含着笑意。

不知谁又忽然提起:“话说,今日京城流言,大家可曾听说吗?”

“什么流言?”众人忙问。

“就是关于岐乐郡主的传言。”

对于这个一直以未来准夔王妃自居,最后却没能如愿的岐乐郡主,大家自然都是知道的,席上人都暧昧地笑着,“哦~”了一声。

锦奴笑道:“哎呀,真是不凑巧。说起来,昨日我去给太妃演奏琵琶时,刚好在宫中就遇到了岐乐郡主呢。”

“原来王妃失踪之时,岐乐郡主也在宫中?”崔纯湛问。

“正是呢,她是来替太妃抄经的——听说,之前她是许了太后身边近身的宫人好处,才取得了这个差事,为着就是夔王爷十日要去宫中向太妃请安一次,到时候就可以与夔王说上话。”

众人感叹:“正是一片痴心啊。”

“而且听说她也向太妃明示过自己心属夔王,太妃也有意成全。可惜最终还是命,夔王妃始终落不到她头上。在夔王与王姑娘的婚事定下之后,她说自己病了,有段时间不去宫中了,谁想昨日去了一次,就赶上王妃失踪了。事情发生后,听说她还亲去雍淳殿外看了呢…”锦奴说着,以琵琶拨子掩口而笑,“我也跟着去看了,说句玩笑话,岐乐郡主那神情,真有种如释重负、梦想成真的表情呢。”

“是啊,京中流传夔王妃会在婚前失踪的这个传言时,估计最乐于听见的人,就是她了。”除了王蕴之外,一群男人都笑嘻嘻的,就连王蕴在场也无法掩饰他们的谈笑乐趣。

黄梓瑕无奈地看着这群男人,心里暗暗把那个岐乐郡主又过了一遍,先放在心上。抬头见满堂喧哗中,王蕴一直凝视着自己,灯光下他肌肤如玉,乌发如墨,端正的眉眼与整肃的姿容,在这群不像话的男人中越发显得出众,通身都是晋人乌衣子弟的大家气派,超凡脱俗的一种矫矫不群气质。

她只觉得睫毛一跳,仿佛有谁拿针在她的眼睫毛上一刺,赶紧避开了他的眼神,转头装作若无其事地与身旁的周子秦研究起鱼骨头的构造来。

眼看酒足饭饱,已经到了酉初。小二过来添了灯烛,锦奴重新又抱起琵琶,调弦演奏最后一曲。

“哎呀,这种恼人天气。”她试了几个音,有点无奈道,“整日下雨,琵琶弦又松了,受了潮,音更是不好听。”

黄梓瑕回头问:“那可有什么办法?”

“拿松香擦一擦就好了。”她从怀中拿出一个十分精巧的盒子,用三根手指撮起一撮松香粉,在琵琶弦轴上仔细涂抹,又说,“这松香粉可是宫里赐下的呢,你看,连盒子都这么漂亮,我拿过来就直接揣在怀里了。”

黄梓瑕无法理解她这种爱炫耀的心态,只能看着那把琵琶,说:“这把‘秋露行霜’真是漂亮。”

“是呢,我师父送给我的。今生今世我只弹它,其他的琵琶,我也已经不习惯了,因为我的手势和动作都只有它才契合。”她微笑着,拈着松香粉擦拭许久,眉尖微微一蹙,但随即又展笑开颜,抱着琵琶置于怀中,以手中玉拨勾动琵琶弦,欢快灵动的乐声顿时流泻出来。

一曲既罢,崔纯湛举杯总结发言:“皇恩浩荡,兢承重负。在座诸位,我们定要集中所有力量破解此疑案,不负皇上皇后和夔王的重望,希望大家都能积极献计献策,早日结案,以报天恩!”

本次公款吃喝到此结束。

大理寺的人去结账,送走了崔纯湛和王蕴两位大人,席间只剩下周子秦、黄梓瑕和在收拾琵琶的锦奴。

周子秦看看桌上几盘还没怎么动过的菜,招呼小二过来:“那什么,荷叶有吧?把这个烧鸡,还有烤鱼,这个猪蹄都给我包上。”

锦奴在旁边噗嗤一笑,说:“原来京城传言是真的,周小爷果真不浪费。”

“鸡鸭鱼肉也有自己的尊严嘛,谁会甘心白白变成泔水啊?”周子秦毫不介意,笑道,“你前面那个,对,就是那碟樱桃,你帮我包一下。”

“樱桃也有尊严么?”锦奴看看自己雪白的手指,勉为其难地将樱桃倒到荷叶上,包好递给他,又皱眉说:“哎哟,这该死的樱桃梗真硬,刺得我手痒痒。”

“知道你手嫩,谁知道你连樱桃都嫌刺。谢了啊。”周子秦随口说着,用线把东西粗粗一扎,提着跟他们一起出去了。

黄梓瑕有意落在后面,问还在揉着手的锦奴:“锦奴姑娘,请问什么时候方便,可以上门拜访你?”

“哦,杨公公你也对琵琶有兴趣?”明知道她是宦官,锦奴还是习惯性飞她一个眼风,轻飘飘,软绵绵。

黄梓瑕说道:“只是有些事情要请教。”

“我师父的事?”她问。

黄梓瑕对她那个师父完全不感兴趣,只笑道:“自然是关于…你之前的姐妹,仰慕夔王爷的那些。”

“可以呀,让夔王爷自己来询问嘛,我一定清清楚楚给他指出是哪个姐妹仰慕他。”锦奴给自己手吹了吹气,然后笑道,“好啦,我先走了。”

“锦奴姑娘。”黄梓瑕不得不拦住她,低声问,“那一日在蓬莱殿,你曾经说过一句话,让我十分在意…”

“什么?”锦奴神情无辜又单纯地望了她一眼。

“你说,王妃不应该是…她。”黄梓瑕在她耳边说,声音极低,却一字一顿,十分清楚。

锦奴的脸色顿时僵了一下,她瞪大眼看着面前的黄梓瑕,许久,才垂下眼,说:“你可别说出去啊,说出去我就冒犯了。其实,我只是…只是觉得岐乐郡主更有王妃相,所以才随口说说而已。”

黄梓瑕还想再问,锦奴已经急急地绕开她,上了旁边一辆马车,对车夫说:“再不回去就宵禁了,快走快走!”

黄梓瑕无奈地看着她的马车远去,在心里策划着,如何才能制造机会,再接近她盘问一次。

旁边周家的马车正在门口等着,周子秦站在车门口问她:“崇古,你怎么走?”

黄梓瑕随口说:“雇车回夔王府去。”

“我带你,顺路。”他示意她上车。

黄梓瑕好笑的问:“哪儿顺路了?夔王府在北,你家在西。”

“因为我现在不回家啊。”他说着,示意她上车,车夫不等他吩咐,已经娴熟地起步,马车向着北面曲江池而去。

长安城夜色浓重,月出人初静。曲江池的墙外,河道乱石之上,有几个乞丐还在烤着火,或坐或躺,瘦骨嶙峋。

马车停下,周子秦跳下车,将自己手中的那几包食物放在河边的石桌上,并解开了一包烤鸡,然后便回到了车上。

车夫依照吩咐,驱车前往夔王府。

黄梓瑕掀起一线车帘,看着后面。

被香气吸引来的乞丐们围着石桌兴奋大嚼,个个兴奋欢喜。

黄梓瑕的唇角也不由得露出一丝笑意,说:“看不出你除了研究尸体之外,还会做这样的事。”

“哎,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他无所谓地摆摆手。

长安城的街坊院墙上,夜间悬挂着一盏盏灯笼,照亮寂静的街道。马车嘚嘚穿过长街,偶尔有一两线灯光透过车帘隐隐照射在车内。周子秦没心没肺的笑容在时隐时现的灯光下,显得温柔而单纯,有一种年少无知的澄净。

黄梓瑕的心里不由自主地浮起一种淡淡的感伤。她想,自小就遇见太多残忍手段和险恶用心的自己,如果能早一点遇见一个像周子秦这样的人,说不定她的心,能比现在柔软一些也说不定。

回到夔王府已经近二更。黄梓瑕烧水洗了澡,又洗了衣服晾好,终于安睡已经是三更之后了。

别的宦官都是两三人一间,幸好她得李舒白发话,一人一间,不需要顾虑什么,所以睡得十分安心。谁知天刚蒙蒙亮,忽然有人大力捶门:“杨崇古!快起来!”

黄梓瑕大脑都是空白的,强撑着身子半坐起来:“谁啊?什么事?”

“王爷有令,命你速到大明宫门口候着。”

她抚额哀叹,苦不堪言:“王爷应该正在朝会上吧?”

“今日皇上身体不适,早朝取消了,所以王爷让你过去等着。哎,我说你一个小宦官管王爷在干嘛?你直接跑去不就行了?”

“是是是…”

紧赶慢赶跑到大明宫,太阳已经升得老高。李舒白正在宫门口与一个回纥人说话,两人操着一口谁也听不懂的回纥话,扯得正欢。

黄梓瑕站在旁边,那个回纥人看着她,一边叽里咕噜说着什么,李舒白居然还笑了笑,然后和他似乎说了告别的话,和那人道别,示意黄梓瑕跟着自己上马车。

黄梓瑕坐在车内,看着他闭目养神,唇角还似有若无的笑意,忍不住问:“你们刚刚说了什么?”

李舒白睁开眼看着她,说:“你不会想知道的。”

黄梓瑕觉得这句话配上他似笑非笑的表情,简直就是“赶紧求我,赶紧追问我”的意思,为了满足老板的心,她只能再问:“到底说了什么?”

“他说,这小宦官不错,一身英气勃勃,还没有失了男人本色。”

“果然我不应该问的…”黄梓瑕无语地转头看外面,“我们去哪儿?”

“不是说本案毫无头绪吗?我帮你挑出了一条线头。”

黄梓瑕眼睛一亮:“鄂王府?”

李舒白微微点头,说:“你一个人估计不方便,我带你去。”

“嗯,听说鄂王爷收留了陈念娘,我想,如今一切的线索,只能先着落在死去的冯忆娘身上的,或许,陈念娘那里,会有什么线索也不一定。”

她正说到这里,忽然马车一顿,停了下来。

外面有侍卫轻叩车壁:“王爷,岐乐郡主拦下车驾,似乎…”

李舒白微微皱眉,掀起车帘向外看了一看,见岐乐郡主的马车就停在前面,现在她已经从马车上跳下来,向着他这边疾步走来。

黄梓瑕抱着看好戏的心态,跟着李舒白下了马车。

那位习惯性扬着下巴看人的岐乐郡主,一看见李舒白就泪光盈盈,低声唤他:“见过夔王殿下…”

岐乐郡主是故皇叔益王的女儿,算起来与李舒白也是堂兄妹,所以李舒白向她还礼,说:“郡主何须多礼。”

“王爷,我听说…京城近日关于夔王妃的流言风起,都是出自我身上,希望没有让王爷多增烦恼,不然,我实在难以心安…”岐乐郡主一双杏仁般的大眼睛波光粼粼,一瞬不瞬地望着李舒白,原本丰润的双颊也削瘦了很多,显然在李舒白立妃之后,她一直过得并不舒心。

李舒白只温和地望着她,声音也是平静无波:“郡主无需挂怀,王若在宫中失踪,此事虽然蹊跷,但也不一定就没有找到她的机会,到时郡主定可一洗如今的委屈。”

“可是…可是我听说,此事是…”她硬生生把“鬼魂作祟”四个字咽下去,哀婉可怜地仰望着面前的李舒白,低声说,“我听京城的人说,此事诡异之处神鬼莫测,王若可能,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了。”

黄梓瑕在后面静静看着这个拼命装出可怜神情,却怎么也难掩侥幸意味的女子,在心里想,毕竟是天之骄女,永远不懂得如何体贴他人,如何审时度势,心怀这样坦荡,叫人一眼就可以看透五脏六腑,这到底是她的可恶之处,还是可爱之处呢?

李舒白恍若未觉,只是温言以对,面容上的神情就像水墨渲染的远山近水,氤氲中只觉得平和温柔。他安慰着岐乐郡主,岐乐郡主却借题发挥,眼中委屈的泪水更多了,眼看着泪珠扑簌簌往下滚落。

黄梓瑕看到李舒白神情隐隐带上了一点无奈,但终究还是抬起手,帮她擦拭了一下眼泪。

黄梓瑕于是尽职地在他身后提醒道:“王爷,景毓早已前往鄂王府通报,恐怕此时鄂王爷已经在等待了,您看…”

李舒白闻言微微点头,又对岐乐郡主说道:“我先行一步,郡主请放宽心,一切自有我来处理。”

岐乐郡主伫立在街上望着他上车,直到他的车马去了许久,才在侍女们的劝解下回身上车。

黄梓瑕从车帘缝隙中看着两辆马车背道而驰,忍不住看向李舒白。

李舒白淡淡地问:“觉得我不应该给她太多希望,应该要狠绝一点,让她死心?”

黄梓瑕没说话,不过脸上的表情十分明显。

“以前,在先皇去世的时候,只有她曾握着我的手安慰过我。”他靠在背后锦垫上,神情淡淡的,一如刚刚水墨般的疏离平和,“她是个不错的女子,只是不太聪明。”

“所以你耽误了一个不错的女子,现在令她在京中声名不堪。”

他瞄了她一眼,一路上都在沉默。悬挂在车壁上的琉璃瓶中,清水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晃动,里面的小红鱼却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状况,静静趴在瓶底,波澜不惊。

许久,她才听到李舒白的声音,问:“你知道她天生不足之症,活不到二十岁吗?”

黄梓瑕愕然看着他,他却只望着那条小红鱼,说:“当年若不是马元鸷扶立皇太叔宣宗皇帝,益王应该已经是天下之主。所以作为曾经的皇位继承人,这一脉天生便是该断绝的。如今益王死了,岐乐的兄弟都死了,只剩下她一个孑然一身——不然,你以为我父皇去世的时候,她为什么敢握我的手?”

黄梓瑕默然无语,想着这个成为京中笑话的性格恶劣的少女,想着她苹果花般的脸颊和杏子般的眼。许久,她才轻声问:“岐乐郡主自己知道么?”

“我想她应该知道自己情况不好,但是还不知道会那么快。”李舒白徐徐闭上眼睛,说,“就让她再嚣张任性地幻想几日又如何,以后就算她要烦我,也没机会了。”

马车经过长安宽阔的大街,在鄂王府门口停下。

黄梓瑕刚刚随着李舒白跳下马车,抬头见鄂王李润已经站在门口了。他依然是那副清秀脱俗的模样,面容上带着三分笑意,一身清贵温柔。本来略显单薄的五官,在额头那颗朱砂痣的映衬下,顿时瑞彩生辉,变成了不折不扣的美少年。

他含笑对着黄梓瑕点头,上来迎接李舒白:“四哥,今日你不是与回纥的海青王在大明宫议事吗?怎么有空到我这边?”

“没什么大事,只是例行公事而已。不过他送了我一串金紫檀的佛珠,想来你会喜欢,就送过来转赠给你。”

“四哥,你最知我心了!”李润欢喜地捧过,用指尖一颗颗抚摸过,又说,“四哥进来坐坐吧,我最近得了一块天锡茶饼,是今年新出的茶,待会儿煮茶共饮。”

红泥小火炉,细细长松枝。花厅四面门窗敞开,窗外引了一眼小泉,堆砌几块雪白山石,栽种着大片短松,有一种精雕细琢的诗意。

黄梓瑕端茶啜了一口,抬眼看花厅的壁上,悬挂着王维的两句诗。一句是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一句是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李舒白品着茶,说:“有松,有泉,有石,又有圆窗如月,真如走入摩诘诗意中。”

黄梓瑕立刻就明白他想借题发挥什么,低声凑上一句:“若再有个琴,就是十成诗意了。”

“崇古说的是,刚好我这边有个现成的琴师。”李润笑着点头,立即吩咐人把陈念娘请来。不一会儿,陈念娘就抱着琴过来了,行礼时看见黄梓瑕,脸上顿时露出欢喜神情,朝她微微点头:“杨公公。”

黄梓瑕不自觉地动了一下自己缩在袖子内的右手,那里袖袋中,有一点被白布包好的硬硬的小东西。她心中微微怵动,看着陈念娘心想,这是刻着你名字的玉,冯忆娘到死也没让它离开自己身呢。

她心中微凉,但面上还是含笑,对她说:“陈娘,户部还没查到你师姐的消息,看来还要再等等呢。”

陈念娘点头,她面容憔悴了一些,不过琴艺依然令人叫绝,一曲万壑鸣,松间泉上泠泠响彻,令人忘俗。

李舒白赞叹道:“教坊中诸多琴师,没有一个比得上陈琴师。”

李润微笑道:“正是,如今陈琴师该是国手了。”

李舒白漫不经心地说:“崇古,我记得上次你聆听了陈琴师妙奏之后,曾多次神往,还私下向其他人学琴,今日有机会,还不赶紧跟陈琴师请教?”

黄梓瑕对他这种面不改色随口扯谎的本事佩服极了,赶紧借着杆子向上爬,帮着陈念娘把琴装回琴囊中,又替她抱着回到琴室。李润对陈念娘待若上宾,她所居住的小院在王府东隅,庭中尽是翠竹,舒朗幽静。

陈念娘坐下调了几个音,说道:“学琴是一辈子的苦工,我看小公公日常事忙,要尽心学琴恐怕很难。若你只是一时兴起,那么就学几曲易上手的曲子也就够了。宫商角徵羽和几种手势,指势你都学过吗?”

黄梓瑕赶忙请教,陈念娘一一教了她,眼看日头近午,王府的人给她们送了午膳过来。

黄梓瑕见陈念娘吃得很少,便说:“陈娘,看你最近瘦得厉害,还请不要忧思过重,先保重身体。我想冯娘肯定也不想看到你如今憔悴成这样。”

陈念娘抬头看她,勉强笑了一笑,说:“多谢小公公,然而我现在日夜不得安生,每晚闭上眼就是忆娘的面容,你或许不知这种感觉。十数年来我与她相依为命,如今留得我一个人,真不知道如何过下去了。”

黄梓瑕不由自主拍了拍她的手,想着已经永离自己而去的父母家人。然而同是天涯沦落人,她却无法倾诉,只能默默握住自己袖中那块小小的羊脂玉。

她将陈念娘上次交给她的小像交还给她,说:“我让人临摹了一副放在身边,想着以后或许能帮你再找找,你看可以吗?”

她将那幅小像珍重地收好,说:“当然可以,我还要多谢公公呢。”

黄梓瑕又问:“你与冯娘感情这么好,难道她一直没对你提起委托她的是什么人吗?”

“没有。忆娘她原本什么都不瞒我的,但那一次却说,这事儿是大好事,非去帮这个忙不可。”

黄梓瑕若有所思,问:“冯娘与你,应该是无所隐瞒的,你想想有没有什么故人值得她这么高兴?”

陈念娘调着琴弦,缓缓说:“实不相瞒,我们虽一起长大,一起学艺,但忆娘命薄,曾被卖入青楼,幸好不久后有恩客帮她赎身,跟着那人到了扬州,后来因为那人家中主母仇对,所以她拿了一笔钱出来了,买了一间小宅,又在扬州云韶苑作供奉琴师。而我一直留在洛阳,直到数年后接到她的信,才知道她身在扬州。她在信上说,念娘,当年我们少年时曾誓言生死相扶持的,如今你若有心,便可以一起终老了…”

说到这里,陈念娘眼中的泪滚滚而下。已经不复少年的容颜上,泪珠却依然晶莹剔透:“我那时在洛阳,在几个高门大户中授琴,生活无忧。但忆娘一封信,我便收拾了最简单的几件衣物,南下扬州。她对她几年来的生活绝口不提,我也不想提自己的过往,因为我们都觉得,我们之间不需要说的。”

所以她的故人,忆娘也不知道是谁吗?

陈念娘见她若有所思,便问:“小公公,这些事是否与寻找忆娘有关?”

黄梓瑕犹豫了一下,点头说:“不过户部那边找不到记录,所以只是我私下想查查看,因为近日宫中发生了一些事,我和刑部及大理寺的人有交集,我想是不是能借这个机会帮你查找忆娘。”

陈念娘深深朝她施礼,然后说:“多谢小公公了!小公公有什么话尽管问我,我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黄梓瑕将她扶住,然后说:“以我的猜想,这件事最要紧的,是查出委托她进京的那个故人到底是谁。”

“我当时应该要问一下的,可是…”陈念娘说着,声音低沉哽咽,“不过,我真的毫无头绪…”

黄梓瑕说:“以我个人想法,能拜托一位琴师帮忙的,必定是与她身份差不多、或出身差不多的人,至少,不应该是云韶苑的客人之类,最有可能的,应该是云韶苑中的姐妹,而且,应该是已经离开了云韶苑的,才能称之为故人。”

“嗯,如果是这方面的话,我想,也许是…当初我们离散的那段时间中她认识的人。” 陈念娘屈指数着,细细地说,“忆娘和我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们人际都十分简单,到云韶苑之后,她认识的人我也都熟悉。所以我想,大约她那个故人,就是我们分开那几年和她认识的,我不熟悉但她却比较交好的,不然她定会跟我聊起是谁委托她护送故人之女进京。”

“你与冯娘失去联系,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不知道当时的知情人还有在吗?”

“是十五年前了。云韶苑是歌舞伎坊,各人来去频繁,可能今天还在一起和乐融融,转眼就各奔东西,何况是十五年前。当年的老人现在大多踪迹全无了。”

“但我想,十几年后还能托付这种重任的,应该不是泛泛之交,至少,也应该是在那时发生过什么,才会至今难忘吧。”黄梓瑕思忖道,“十几年中,难道忆娘没有和你提起过吗?”

陈念娘思索片刻,忽然啊了一声,说:“云韶六女…”

云韶六女,黄梓瑕立即想起锦奴提过的,当年创建了云韶苑的六个女子。她赶紧追问:“念娘,你是否能给我详细介绍一下?”

“那是十几年前,扬州群伎中最顶尖的六个姐妹,她们六人一起建立了云韶苑,取自于当年则天皇帝的云韶府。至今云韶苑中还供奉着当年则天皇帝驯马时用过的匕首呢!”

一个歌舞伎院中,居然供奉着匕首,让黄梓瑕不觉大感新奇:“则天皇帝驯马时的匕首?怎么会失落到扬州?”

“云韶六女中的大姐,是公孙大娘的后人,当年公孙大娘剑器舞名扬天下,玄宗皇帝便将那一柄匕首赐予了她。安史之乱后,公孙大娘的弟子李十二娘又将这匕首传给了徒孙,就是云韶第一女江横波。”

“那么,六女中有谁与忆娘感情最好呢?”

“我去的时候,已经只剩了大姐江横波,据说其他五人几年间或嫁人、或离开了。但忆娘偶尔提起,说当初若不是云韶六女,自己也不可能逃离那个帮她赎身的客商家。客商的大房似乎想将她转卖掉,幸好云韶苑的姐妹们怜惜她的才华,尽力与大房周旋,才帮她赎身出来。只是可惜,她们嫁人后只是偶尔零星有信件来往,除大姐江横波和三姐兰黛之外,我没有见过她们任何人,可她们虽然在烟花中颇有名气,但毕竟是歌舞伎出身,我想…若说能嫁给什么高门大户人家,似乎也不容易。”

黄梓瑕默默点头,虽然并不能确定委托忆娘的人是不是云韶六女中的一个,但好歹是条线索。

“对了陈娘,既然你是从云韶苑来的,那么你是否认识锦奴?”黄梓瑕想起一事,赶紧问。

陈念娘道:“当然认识。我上次能在各位王爷面前献技,也都是多亏锦奴从中牵线,不然怎么能见到贵人呢?”

“请你多和我说说锦奴的事情。”黄梓瑕赶紧拉住她的手,问,“比如说,她以前的生活,和什么人交好,或者…身边的姐妹之类的。”

陈念娘仔细回忆着,微皱眉头:“在扬州时,云韶苑歌舞伎人不少,不过我与锦奴擅长的琴与琵琶都是冰弦阁的,所以平时偶有见面,但其实也不过是点头之交而已。她当年在扬州时,技艺在年轻一辈中是十分出众的,人长得好,又喜欢赴宴冶游,在扬州是个出名的欢场人儿,交往的富家纨绔和官宦子弟不计其数,但交恶的人却似乎没有。你或许也知道的,锦奴虽然生活放浪,可她本性是挺不错的,场面上转得开,待人也是热心肠。这次我流落京城,她不过在街上经过时看到我,就赶紧从昭王的车上跳下来跟我叙旧,知道我的困境后,又立即帮我找了客店住下,帮付了多日房租。我看她在教坊应该也是会做人的,至于扬州或这边的姐妹,我倒不知道了。”

黄梓瑕只能又找些不甚重要的事情来问:“我听说,她的师父叫梅挽致,是云韶六女之一?”

“这个我听说过。梅挽致当年在云韶苑中奉为器乐魁首,她将五岁的锦奴捡回家之后,待她如亲生女儿一般,后来梅挽致生了女儿雪色之后,大家都说她对雪色都没有锦奴这么好呢。”

“雪色…血色?”黄梓瑕口中念叨着这两个字,忽然在瞬间,有一道电光在她面前闪过,让她整个大脑一道冰冷,又一道灼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