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顾母的话, 刘氏略显嘲讽的笑容瞬间一滞,有些尴尬的开口, “多年未见三弟,如今见了你们, 一时情难自禁, 就多看了几眼!”
说完这话, 她不欲再和顾母交谈, 赶忙打发身边的一个丫鬟, “去, 请老太太和几位老爷、少爷过来见客!”
顾父刚进门时就发现,屋中的摆设看着有些旧了,刘氏的衣衫虽比乡下人好许多,但在临南县只是一般, 想必这些年他们过得也不是很好!
没一会儿,顾老太太被小丫鬟搀扶着进屋,顾青松和顾青柏两兄弟跟在后面。
顾父起身,叫了声婶子,接着向他们介绍了一遍自己的妻儿。
顾老太太露出笑容,“这么多年家里人一直挂念着你,如今看着你过得好,人丁兴旺, 我也就放心了!”
猛然见她如此和善, 顾父还有些不适应, “劳烦挂念, 我也时常想起你们,不过两个兄长都是上进的,想必早有所成,我也就不那么操心了!” 场面话谁不会说。
听到自己两个儿子,顾老太太脸上的笑意淡了淡,她在两个儿子身上寄予厚望,可如今一个也不成才,孙子中也没有太出色的,不过这话自然不能对外人说道。“我们也都好,来,咱们坐下来说话!”
顾老太太落座,瞥见顾父带来的东西,“上门还带什么东西,人来了就行! 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咱们可是一家人!”
顾父开口:“上门做客怎能空手,你们不必太过客气。我早已离开这里多年,也改回原先的名字,我爹的坟墓也被我迁回了村中,一家人这话,恐他在地底下听了不乐意。”
一家人?这话谁信谁是傻子。当初这个老太太是怎么对自己的,顾父还记得一清二楚。
顾青松的父亲自回来后,就因惊吓生了一场重病,此后又有了心病,杯弓蛇影,整日闭门不出,唯恐再遇到那坏人。家里还有几个孩子,半大小子,吃穷老子,花钱没有节制,顾家人依靠地租和商铺的租金度日,看着光鲜,实际捉襟见肘。
顾青松的父亲不管事,顾老太太便把顾父母亲给的银子拿出来,用在两个儿子身上。顾父穿的衣服是两个兄长不要的,吃喝用度一切都不如顾青松兄弟二人。
不过这也能忍受,好歹养育了自己,顾父不愿意去争夺什么。
再多的银子,只进不出,总有花完的那一天。当时还是前朝,读书需要不少的束脩,一般人家难以承受。
那一日傍晚,顾父下学回来,有些开心,今个夫子又夸赞自己聪明灵活,一点就通,脸上的笑意还未散去,就听到了顾老太太的一番话。
“家里实在是拿不出银子,你两个哥哥再读几年就能下场,到时候考中童生,咱们的日子也好过,你是他们的兄弟,自然也能跟着沾光。所以我想着,先供他们两个读书,等日后日子好过了,你再接着读,婶子知道你是个听话的,对吗?” 顾老太太拉着顾父的手笑眯眯,可说出来的话却不是那么好听。
顾父抽回自己的手,彼时尚且年幼的他,自然不愿意,凭着当初自己母亲给的银子,如若只用在自己一人身上,肯定够他读书。拒绝的话都到了嗓子眼,可迟迟未吐出来。
看着顾老太太未达眼底的笑意,顾父知道,自己愿意不愿意不重要,根本没有选择。即便是坚持,可自己手中无一分铜板,顾老太太肯定不会给钱,这如何能继续读下去?
顾父没吭声,顾老太太笑了笑,“ 好孩子,婶子就知道你是个懂事的。至于你顾叔那里,他身子不好,不必打扰他,这件事情我会告诉他的!”
自那以后,比他没大几岁的顾青松兄弟二人,每日穿着整齐,拎着书箱去书院。
顾父眼巴巴看着那两人,读书真好,他也想读书!李叔不欲看着他小小年纪窝在家中,没有往来,就带着顾父去庄子和铺子里收租。
一日顾青松父亲出来,看见顾父正在对账,叹了口气,有些责备的开口,“你父亲是个有才华的,你倒是不随他。这个年纪,不读书窝在家里干什么?之前你婶子说你不愿读书,心不在此,我还不信,今日一看,果真如此。收租子、算账这算什么本事,读书考取功名才受人尊敬!你看你的两个兄长多懂事,读了这么多年的书都未放弃,你再看看你自己!”
他叹口气,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同窗之谊过了这么多年早已消磨殆尽,更何况只是故人的儿子,在他心中,将顾父抚养成人就已很是不错,至于这孩子读不读书,自己也已劝诫过,该做的事情已经做了,剩下的就跟他没关系!
看着顾青松父亲摇头转身离去的背影,顾父握紧了拳头,抿着唇许久未出声,愣愣的盯着算盘发呆。
三四岁的时,那时父亲还在,母亲还在,整个家还在。父亲一边在家准备院试,一边抽出时间给自己启蒙。
“聪聪,我儿子聪明又灵巧,说话走路都比别的小孩早一步。现在爹爹教你识字,再大一点,你去书院读书,到时候咱们父子两个一起去科考,好不好?”
被自己父亲刮了一下鼻尖,小小的顾父拉着父亲的大手,仰着脸,脆生生的应了一声,“好!” 眼神中满是坚定。
爹爹学问好,经常有学子来家中向他请教,在小孩子的心中,父亲总是最伟大的那一个。
那时的顾父很是崇拜自己的爹爹,心中立下一个目标,自己要好好吃饭,快快长大,去到书院读书,到时候和父亲一起考科举!
手心的痛感传来,拉回顾父的思绪,许是太过用力,握拳时指甲刺进了手心上的肉,小时候他想着要好好读书,可现在,他再也有机会读书了!
想到顾老太太,顾父眼神晦暗,这人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盘,既让自己退了学,又唯恐受到他人的指责,把所有的事情推卸到自己身上! 在外人看来,是自己不知进取,无心读书才辍学,跟她,还有整个顾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从那以后,顾父每日不着家,虽不能读书,可他还有别的事情干,小小的少年,到处给别人搬粮食、打零工,一文一文的积攒下铜板。
只不过他这行为,在顾家人看来是没出息的,是被人看不起的。
当时刘氏已经嫁入顾家,她一贯看不起不读书的,更何况还不是自己的亲小叔子。
那一日顾父搬完麻袋,大汗淋漓的走进家门,刘氏皱着眉,拿起手帕捂着鼻子,嫌弃的开口,“没出息,又脏又臭,还真是应了你的名字,‘平’,怎么都立不起来。看看你大哥,已经是个童生了,再看看你,家里几个读书人,而你确是个打零工的,真是给我们顾家人丢脸。”
顾父冷冷的看她一眼,径直走过去 ,呵,没出息,花了自己的钱,剥夺了自己读书的机会,如今还来指责和嫌弃自己没出息,真是好笑。
在他十五岁那年,一直孱弱的顾青松父亲去世,葬礼的第二天,顾父向顾老太太提出离开的事情。
顾老太很快就应下了,离开顾家对自己来说是好事,省得以后给他说亲还要花钱,再者日后自己儿子有了出息,也不用让他一个外人沾光。
“男孩子出去闯荡是好事,这是剩下的银子,你娘当初交给我们,除了给你顾叔看病,其余的都用在你身上,剩余的都给你,给你置办的东西你也都带走!”
顾父掂了掂银子,有些冷意的看她一眼,“是吗?”当初鼓鼓的荷包如今没有一点分量,空瘪着只剩了底,他一个人未读书、也很少添置衣物,即便一部分用去看病,也绝不会只剩下这么一点!
顾老太太有些心虚,“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吃喝都是钱,我也不是个恶人,这钱自然都给你。以后这里还是你的家,隔一段时间可以回来看一看!”
不当家?自己这几年什么活都干过,物价花销比谁都清楚,他可不是能轻易被糊弄的人。
“这钱用到哪儿了,你也不用打马虎眼,我都清楚,你们用去的钱财就当做这十年来养育的报酬,谁让我心肠好,不和你们计较?” 反正都要离开了,他也不打算再忍让下去。
顾老太太皱眉,刘氏也恶狠狠的看着顾父,用手指上去,“呦,翅膀硬了,今个终于装不下去了,就是个白眼狼,养了这么多年如今敢这么和娘说话,良心喂了狗!”
“确实喂了狗,我的良心,都喂到你们这群人嘴里!” 顾父直直走到刘氏面前,面无表情,眼底散发着冷意,“嘴巴给我放干净一点,好久没动手了,我可不是什么君子。你骂一句,我打一次,骂两句,我打两次。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
刘氏忿忿指着他,“你,你!” 不敢再说什么,这个三弟明明是家里最没出息的人,可周身散发的冷意让人生畏。
就这么,十五岁的顾父,离开了生活十年的地方,他本意是想在县城慢慢挣钱,可当时前朝动荡,他们这个小县城也不安全,光天化日走在路上,就会被盗窃,为此一刀见血的事情也不少。
后来他去到云阳镇,也是在那里,认识了顾母,在当时那个环境下,镇上的铺子都没几家开门的,实在是太动乱了。
最后他在月水村安了家,一直等到新朝建立,顾父将户籍迁到这里,百姓的日子才慢慢好转。
“三弟?三弟?” 听到声音,顾父回过神,看着面前早已白发苍苍的顾老太太,看着已显老态的刘氏,再看着早已不再有神采的顾青松兄弟二人,呵,风水轮流转,如今这情况,倒是反过来了!
顾青柏唤着他,“三弟,你放才在想什么?喊几声你都没有反应。”
顾父脸色淡淡,“没想什么,就是想起以前的日子,想起在这里生活的那十年!”
顾青柏尴尬的笑了笑,没应声,这话怎么好接口,他可是知道当时三弟过的是什么日子!
顾云天在一旁,看了眼顾驰,又看着顾青松,“大伯,顾驰如今也是秀才,还是案首,你们都要考乡试,有什么不会的可以互相讨论,顾驰水平高,看了他写的东西,让人茅塞顿开,受益匪浅。”
顾青松听了侄子的话,面色有些不好,他一个近五十岁的老头,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屁孩讨论问题,这也太丢面子了!“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读书还是要靠自己领悟!”
刘氏作为顾青松的妻子,自然要帮着自己男人说话,“你大伯阅历深,知道的东西多,就算请教问题,也是向夫子请假,他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知道什么!”
顾云天摇摇头,“非也,‘三人行必有我师’,更何况还是顾驰这样博学多才的人。指不定和顾驰学习之后,大伯你能很快考过乡试,再进一步!”
感受到自家大伯的严厉目光,顾云天不再说话,有些委屈,他也是为了大伯好啊!
在他看来,大伯年轻时考过童生,后来院试一关考了三次才成为秀才,然后几十年过去了,他还是个秀才。大伯只闷头读书,不和外人交际,这在一定程度上也限制了他的思维。
顾青松打量着顾父,复杂万分,似是又回到当初在课堂上三弟被夫子表扬的时候,凭什么三弟就能受到夫子的称赞、别人的崇敬。后来三弟退学,自己也考上了童生,他终于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三弟再怎么聪明,不还是个没出息的!
可过了这么多年,如此再次遇见,虽自己成了秀才,可在三弟这个泥腿子面前,还是有些抬不起头,以前是被三弟压一头,如今又被他的好儿子比下去,他顾聪,当真是好命啊!
顾老太太似是把生平所有的和蔼和笑容都挂在了脸上,可惜两个儿子和儿媳没有领悟她的意图。
这么多年过去,以往被人瞧不起的顾父翻身,有一个好儿子,前途可期。
而顾青松兄弟二人还是那个样子,一个整日窝在家中读书,不知柴米贵;另一个只是个童生,拿不出手,到现在还是依靠租子过活。
顾父的出现,将他们所有的自得与高傲打破,是以他们二人对顾父并不热切,反倒有一种隐隐的敌视。
至于刘氏,她自来看不起顾父,连带着对顾家一家人都看不起,考上秀才又如何,不还是在地里扒饭,一家泥腿子。
不过人都上门了,她也不能不招待,露出有些刻意的笑容,“三弟多年未出现,本以为三弟发达,忘记了我们,今个才知道并非如此。看着三弟你们身上的衣服,嫂子我着实有些心疼,这布料不透气,穿在身上不舒服。我这剩下不少衣衫,没上过几次身,还有家里几个孩子,每年都要做不少衣服,待会我一并收拾出来,你们带家去,大人小孩都收拾的精神,才不会被人看不起!”
这话听着真是一番好意,可顾母从自己男人口中,知道这刘氏的德性,说是心疼,实则是嫌弃,故意嘲讽他们呢!
顾母笑了笑,“嫂子别费心,你那衣服想必是好的,可我们却不敢穿。这尺寸和长短都不同,穿在我们身上,脚踝和手腕都盖不住,当成夏季的薄衫还差不多。”
顾母接着开口,“我们一家人长得好、身材好,穿啥都好看。像嫂子这样的,确实需要好好打扮。这衣服我们用不上,就留着给你打扮了!”
刘氏啐了一口,这人脸真大,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不就是在嘲笑自己的身材嘛!
她勉强笑了笑,“这长相、身材是天生的,可嫌弃不得,重要的还是内在,妇道人家知书达礼,有内涵才是最重要的!”
顾母笑眯眯的看着她,“说的对,不过像我们顾家人,长相和内涵是并存的,许是天生就命好,格外招老天爷喜爱。”
刘氏: 这让人怎么接话,看着顾家人的长相和顾三郎的学识,反驳的话实在说不出口。
刘氏笑意挂不住,“三弟娶了个好媳妇,三弟妹倒是挺会说话的,嫂子我可说不过你!”
顾母点点头,颇为认可她的话。“孩子他爹以前吃了那么多的苦,没爹疼、没娘爱,没办法读书,连自己的银子也保不住,被人花光了。老天爷看他可怜,才让他娶这么一个好媳妇。嫂子说不过我是正常的,知道自己嘴笨,就别吭声,好好学学怎么说话。”
顾父点点头,“孩儿他娘说的都对!”
刘氏气炸了,“你,你!” 这人是故意来挤兑自己的吧!
顾老太太看着她们二人的动静,倒是没有什么表情,好似花光顾父银子这事跟她没有关系。
“我就知道你心里还怨着婶子,没让你读书,婶子心里也不好过,当时你执意离开家,如若不然,再等几年,等你大哥二哥出息了,你也能能沾上光。”她看着顾父,端的是一副和蔼的做派。
“沾光?”顾父有些讽刺的笑了笑,“那可不知猴年马月了!即便我当初留下,想必到时候顾老太太您,还有更多的借口,我哪有沾光的机会?”
顾老太太不见生气,还是那副样子,“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只是你两个兄长不争气,没有什么进取,不然我们一定不会忘记你的付出!”
顾父嗤笑一声,没接话。
顾青松、顾青柏二人看着他的样子,脸色一变,“三弟是不是也认为我们不争气,你如今日子好了,倒是看不起我们兄弟二人了!”
“两位大哥多想了,你们争气与否,与我无关,不争气这话也不是我说的,谁说的找谁去!”顾父边说边起身,“也见过面叙过旧了,我们不多打扰。”
顾老太看着他,“这,大家都是亲戚,有什么话说开就好,你也别挂在心里记恨我们,以后还是要有往来的!”
顾父停住脚步,直直的看着她,“我天生就记仇,往来就不必了,亲戚更谈不上,今日见面纯属意外,之前那么多年都过去,你如今也不用颠着脸故意讨好,我不吃你那一套!”
看着顾父一家人离去的身影,顾老太太叹口气,当初谁能想到会是如今这境地,罢了罢了。
刘氏嫌恶的开口,“终于走了,看着他们就败坏心情,娘,你也别太看重他们。乡试可不好考,夫君连考这么多次都未通过,那顾驰肯定也考不上。”
“希望如此吧!” 可顾老太太心里却明白,自己儿子是没指望了,他们顾家在走下坡路,可顾驰还年轻,总有高中的一天。
出了门,吴氏苗氏脸色不太好,没想到那家人狗眼看人低,说出的话阴阳怪气,打量的眼神好像看什么脏东西似的,哪来的这么大脸,竟然还看不起他们!
顾母笑了笑,“板着脸干什么,以后也和他们没有往来,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一步一个脚印前进。别把他们记在心中。”
从临南县回来没几日,顾驰去往阳山村一趟,去看看阿公阿婆,顺带着,再看看小姑娘!
从周家出来,顾驰敲响叶家的门。
过了好一会儿,叶家的大门打开,顾驰刚想开口,可看着出门的小姑娘,瞬间一滞,喉咙不自觉上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