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县学

娄知县那严峻的眼神, 似深井寒潭, 顾驰背脊仍旧挺得直直,平稳心头的紧张之感, 不折不扣的迎上他的视线, 周全的见过礼。

几息间,那股萦绕在周身的冷峻视线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平和和赞赏,当县令久了, 第一眼总是忍不住板着脸, 探身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他这双眼虽不是火眼金睛, 可也能看出个**不离十。

顾驰这小子,眼神清明, 眸子中有淡然, 但也能看出眼底的紧张, 周身散发着俊雅,还有那蓬勃的朝气, 如正在抽节的青竹,坚韧而有旺盛的生命力。

这才是少年应该有的样子, 如若顾驰表现的少年老成, 毫不紧张害怕, 娄县令反倒是要怀疑他的品行了。

娄县令看上去四十出头, 和顾父差不多大的年纪, 但因经年无风吹日晒, 倒是看上去更年轻一些。

自周朝建立后,娄县令就被分配到临南县,如今已然过去八载,虽勤勤恳恳、一心为百姓当家做主,临南县在他的治理下,百姓的生活也日益好转。可惜的是,整个河省有上百个县城,临南县因地势陡峭、群山林立而交通不便,加之人口多,除了辛苦种田,无其他谋生手段,至今是宛阳府下面有名的贫困县。

天高皇帝远,既贫困,有用的资源还要紧着其他地方,河省最出名的便是种粮大省、人口大省,在这种环境下,娄县令有心无力,只能尽自己所能,让百姓更加好过。

由此可想,当他知道自己所管辖的县城出了顾驰这么一个优秀的人才,是多么的激动。江浙富饶,文风昌盛,古今不少大家名士就出自那里。而临南县要想富裕,也要有人才支撑,种地能带来温饱,却没办法带来更多的东西。

如今出了顾驰这么唯一一个连夺县案首和府案首的好苗子,娄县令心中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但时机还不成熟,他按捺在心中,一切都等顾驰考过院试在做抉择。

娄县令仔细问了顾驰读书的历程,还有周遭村子百姓的情况,整个过程和蔼可亲,倒是像在话家常一样,顾驰慢慢放松下来。

娄县令抚着胡子,“县学的李教谕昨日找我商量,给你一个可以去县学读书的机会,这倒是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你可愿意?”

顾驰闻声赶忙点头,起身作揖道谢,激动开口,“多谢大人和教谕的看重,学生自然愿意,必会勤学不缀,不辜负您们的期望。”

能去县学读书,这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喜事。要知道,朝廷有令,科考需回原籍考试,因此各地方的书院,并不接受外来的学子,除非是家里有钱、或者有权的子弟,亦或是举家搬迁,在当地定居的学子。

除了这两种情况,跨书院读书的操作太难,每次科考的报名和作保,都是书院统一负责,除了上述两种情形外,书院是不会报名的,除非找到一家愿意帮忙的书院,不然就会丧失掉考试资格。

娄县令接着勉励顾驰几句,因有来客到访,顾驰告退,整个会面的过程十分简单。

出了府衙,顾驰心头的喜悦和激动还在。回想起娄县令,不得不说,当官的人,严厉时可以很冷峻,平和时又可以如春风般和煦,这似乎是他们必备的技能。寥寥几句谈吐,更是每一句切中要点,没有多余的废话。

宦海无涯,除非远离官场,但即便不做官,人情世故、交际往来也是不可缺少的,自己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顾驰来到东街时,顾二郎还在卖樱桃,“三弟,你去找个茶馆等着。”

顾驰摇头,“大哥,咱们两个一起。”

此时正是各类果子成熟的季节,自然不只有他们一摊,顾驰想了个法子,买一斤送半斤,倒是没多久就处理完了。

二人又把冬日收集的山货、晾晒的草药拿去铺子卖过之后,顾大郎驾着车回去。

顾家人听到顾驰要去县学的好消息,又是一顿庆祝。

吃饭时,吴氏夹了一片肉放进嘴里,还未咽下去,一股恶心之感涌上心头,她难以置信的摸着自己的肚子,难不成自己有了?

苗氏给她端来清水漱口,“大嫂,你这是有了吧!”

顾母打发顾二郎去找来下村的大夫把脉,果不其然,吴氏有了一个月的身孕。

苗氏笑看着她,“咱们不愧是妯娌,怀孕也赶在一起。” 她的肚子虽还不太明显,但也有了两个多月的身孕。

吴氏手掌抚在肚子间,心心念念的大胖小子终于来了。顾大郎也很是激动,咧着嘴傻笑。

三喜临门,顾父顾母满脸喜色,小儿子学业有成,孙子们一个接一个,人丁兴旺,顾父还成了村学夫子,他们老顾家为人善良、不做坏事,好运接二连三的降临。

吴氏看向顾驰,自三郎考中童生,家里的好消息都是因他而起。而自己和大郎的身子骨都没有问题,生下二丫之后过了五年,才又重新怀上身孕,还是恰好赶上今天,因着要为三郎庆祝才被发现,难不成这个小叔子,就是天生的旺命,旺家里的每一个人。

想到这儿,吴氏眼神亮了亮,不管是不是这个原因,三郎都是大功臣,以后可要好好对待小叔子。

村学选在五月十五正式开学,大家自觉的去学舍打扫,拔去地面上的杂草,木匠打制的书桌也已送来,崭新干净,散发着木头的清香。

因着总共两位夫子,每月四百文钱,家家户户平摊,每户每月只需缴纳四个铜板,这么下来,村里的人倒也没有怨言,基本都能负担的起。

十五日一大早,各家的孩子挎着布包,搬上板凳,正式开启学习的生涯。

好在顾父年轻时读过几年书,加之又有给三个孩子启蒙的经验,倒是没什么大问题。

每月都要缴那几个铜板,一个孩子要交钱,几个孩子也是要交钱,为此,大部分人家都会将家里的适龄孩童送过来,不分男女,女孩识几个字更好说亲,抱着这种打算,村学的屋子里坐的满满当当。

两个夫子,分了两个班次,大人将孩子送来时,都想着要将孩子送到顾父的班次里,顾家三郎就是由老顾头启蒙的,水平肯定高。

顾父无奈,最后决定将六岁以下的孩子由王老头教导,六岁以上的就由他自己教导。

大宝大丫自然也在顾父的班次里,二丫年纪小,就在另一个班次。

村里的孩子野惯了,坐半个时辰还能忍受,一下子要坐一天,中间就那么一小会儿休息时间,各个都有些不太适应,四处张望,读书太没意思了,好想去下河摸鱼。

顾父拍拍手,“讲课之前,咱们先选出一个学子,平时夫子不在时,负责检查学习任务和监督不认真读书的孩子,有谁愿意担任这一职?”

管人,多威风啊,男孩子们齐唰唰举起手。

啧,都是调皮爱捣蛋的孩子,不是说顾父不相信他们,而是村里的孩子野惯了,要找一个更沉稳的才能让人放心。

他点了点,“大宝,就由你担任!” 自己这个孙子之前已经读过大半年书了,也更方便帮助其他刚开始启蒙的孩子。

其他小朋友不这么想,凭什么是大宝,一个六岁的小萝卜头,学舍里还有七岁、八岁的大哥哥,这才是应该当选的。

王卓突然站起来,“顾叔,不,夫子,大宝还是个孩子,我不服,我愿意和他比较,最后胜出的,才能被当选。”

顾父点头同意,“好,你想怎么比?”

王卓晃了晃拳头,“自然是比扳手腕,谁力气大谁才能当选,遇到不听话的孩子,打一顿就好了。”

大宝连连摇头,扳手腕多疼啊,“不用了,就你当吧,我不比了!” 王卓随他父亲,小小年纪身子骨就很壮,有两三个自己那么胖,大宝可不愿和他比较。

王卓嗤笑一声,“大宝,你个怂货,白长那么多肉!”

大宝眨了眨眼睛,“我这是虚胖,没什么力气的!”

顾父汗颜,大宝可真不愧是自己的孙子,比不过就赶快认输。自己年轻时也是这样,打不过就赶紧站到一边,趁别人不注意时偷偷上去踩几脚。

他清清嗓子,“管理学生,可不能依靠力气蛮干。这样吧,我给你们二人出一道题,如果学舍里的孩子不想学习,只想出去玩,你们二人要怎么解决?”

王卓扬声开口,“这简单,告诉他们父母,让父母训他们一顿,好好管教,学习的时候是不能玩耍的。”

大宝静静思考了一会,方才开口,“可以在教学过程中更加有趣,吸引大家的注意,比如说识字的时候,领着大家去看到实物,应该能记得更清楚,把玩和学结合在一起。学生感觉到学习是有趣的,就会更愿意读书。”

王卓张了张嘴巴,还是第一次听说,玩和学结合在一起。

顾父点点头,“大家刚开始启蒙,这个阶段肯定要难熬一些,太枯燥的话,别说你们不愿意听,我一个大人也想打瞌睡。入学之后,大家就是个小大人,遇到事情,第一想法应该是咱们自己有没有能力解决,如果不行的话,再寻求他人的帮助。学习和玩耍并不是分割开的,相反,学习是为了更好的玩耍。”

坐着的小伙伴们瞪大眼,夫子说的是真的吗,大人都告诉他们,入学之后就要收心,空闲时间也要写作业,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玩耍了!

顾父沿着学舍走了一圈,“比如说,下河摸鱼,等有了知识,大家可以想一想,用什么方法可以更快的抓到鱼。再比如地里的粮食,大家肯定都下地帮过忙,多累啊,等你们有了学问,是不是可以发明出一个能够快速播种收割的东西,真有那么一天,你们就是咱们老百姓的大功臣。”

听到顾父一番话,王卓还有其他的小伙伴眼睛闪着光,要是真有这么一天就好了,可以每日都能摸到鱼,农忙时节家里人也可以不用那么辛苦。

王卓挠挠头,“大宝,那我就暂时让你担任这个职务,等我什么时候有知识,能够一天摸到好多鱼,到时候咱们再重新比较。”

大宝皱着眉头,点了点头,自己也要好好读书,要是到时候比不过别人,那可就丢脸了!

顾父的教学生涯就这么开启,家里的吴氏和苗氏也在安慰养胎,最近地里没有什么农活,顾驰也开始去县学读书了。

县学的费用自然要比镇上高出许多,所幸李教谕知道顾驰的家境,免了他的束脩,只需缴纳住宿费和平日的生活费就好。

这是儿子第一次离开自己,顾母很是不舍,前后仔细检查几遍包裹,唯恐遗漏什么东西,还在包裹里放了一些酱菜和咸鸭蛋,用来下饭吃。

“三郎,这些东西你带着,不值多少钱,给你们李教谕送去,算是感谢他的帮忙。”

顾驰看了一眼,就是些山上的果子和山货,还有自家的蔬菜,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但胜在新鲜干净。

“娘,我知道了,该带的东西都带齐了,你别担心,快去休息吧!”

第二日天蒙蒙亮,顾父驾着着,载着顾驰往临南县出发。

县学远离闹区,环境很是安静,绿树成荫,空气都很清新。

地方也挺大,正对着门的第一进便是教谕、训导以及诸位夫子、教授办公的地方。中间那一进是学子学习的地方,最后面则用来住宿。

顾父和顾驰找到训导说明情况,王训导带着他们二人来到住宿的地方,“住宿的学生不太多,六人一间房,一年一两银子,平时吃饭也有专门的地方。来到这儿就好好学习,其余的事情不需操心。”

住宿的房间倒也干净,每排三张床,总共两排,彼此间都有间隙,倒也有属于自己的空间。

安顿好之后,顾父离开,王训导带着顾驰去见李教谕。

李教谕看见顾驰,眼睛一亮,这可是府城学正重点关注的对象,临南县最有希望的好苗子,进了县学一定要比以前更出色,不然就毁了他们县学的招牌。

李教谕勉励他几句,给他讲述了县学的基本情况。

县学的上课时辰和镇上的书院一样,不过授课的老师水平更高一些,给童生讲学的是秀才,给秀才讲学的就是举人出身的教授。再者县学并不只注重成绩,会定时举办各种比赛,也会有琴棋书画等的选修课,在每学期期末统一考核,结合学子的学问、才艺和运动,多方面结合进行排名,然后进行奖励。

顾驰把顾母准备好的东西送给李教谕,“都是些山野小菜,家母特意准备,以此感谢教谕的看重。”

李教谕接下,“老夫倒是喜欢这些东西,自然又鲜香。来到县学,自然好好读书,切勿为其他事分心。”

顾驰点头应下。

顾驰安顿好已是中午,只能赶上下午的课程。

王训导领着他来到学舍,其他学子齐刷刷的看着他,早就听闻今年的府案首要来到县学,今个可算见到了,看看他是不是名副其实,担得起案首的名头。

顾驰和授课的夫子见过礼,然后面向众人做了介绍。

和他一起读书的学子,也都已经考中童生,还是本地县城人士,家里即便不是多富裕,可也要比顾驰的家境好上许多。

一些人看着他的衣衫打扮,不屑的撇过眼。

县学的夫子到底要比镇上的夫子经验和学问更丰富,顾驰在这里如同第一次接受到新事物一样,一节课不敢有丝毫松懈,他本就来的晚,拉下了不少课程,更要努力认真。

下课时,他整理好上一节课的笔记,赶在这么一会儿时间,闭目养神。

其他学子凑在一起,窃窃私语,也有些混不吝的,不怕被顾驰听见,“哎,你看他那衣服,最次等的细布,咱们都不穿的,还有那款式,老土!”

另一个撇了一眼,“他们乡下人都这样,穷呗!”

顾驰猛的睁开眼,走到这些学子面前,面色冷峻,眼底一片寒意,“你说的不对,我们乡下人并不都是这样。实际上,连你们口中所谓最次等的细布,都很少有人穿。因为他们要整日下地干活,用自己的每一滴汗水,收获每一石粮食,养活临南县每一个没有地的人口,也就是你们!”

顾驰身上的细布,已经是家里最好的衣衫,家里人除了小孩,也就只有他,每一件衣服都是柔软的细布。顾父和顾大郎他们都是粗布衣服,这样干活的时候才结实,耐脏又耐磨。顾母和吴氏、苗氏也只有贴身的衣物是细布,外面的外套都是粗布。

其他学子听到顾驰这一番话,涨红了脸,低垂下眼。

但也有那不服气的,“我们买粮食也掏了钱的,又不是白吃白喝,你们种地的不吃亏,要不是我们愿意掏钱,种地的早就饿死了,说起来,我们还是你们的衣食父母!”

顾驰还未来得及反驳,只听到一声怒喝,“高亮,你的书是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是谁的衣食父母?照你这样说,我们书院所有的夫子拿着你们缴纳的束脩过日子,你是不是也是我们的衣食父母!”

被夫子当众责骂,原本高傲的高亮慌了神,慌忙解释: “夫子,学生不敢有此想法,天地君师,夫子教导学生,识字明理,是学生的大恩人。”

董夫子走进来,看着他,“士农工商,人人平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我不希望大家读了这么多年的书,却连最基本的尊重和平等都没有学会。高亮,你今日把《三字经》抄上二十遍,什么时候理解并且能做到,才是真正的识字明理。”

高亮低头应下,“学生知道了。”

都是因为顾驰,才害得他当众被夫子责罚,要说之前是轻视,那么这一刻,高亮的心中,对顾驰则是满满的讨厌和记恨,一个乡下人,神气什么,早晚有你吃瘪的!

有了这一遭,其他人倒是不敢在明面上嘲笑顾驰。都说乡下人懦弱,他们书院之前也有过乡下的学子,畏畏缩缩,说个话都不敢大声,面对着别人的当众嘲笑,都不敢出声反驳。

可顾驰却不按常理出牌,来的第一日不是夹紧尾巴做人,努力和大家搞好关系,一上来就敢反驳他们,可见是个不好相处的!因着这样,和顾驰同班的学子都不主动搭理他。在高亮的示意下,县城的学子成了一个小团体,慢慢孤立顾驰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