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里正一身藏青色直裾, 身形清癯, 鬓发和胡须微微发白,面上无太多表情, 和整日种地的庄稼人不一样, 一举一动透露出一丝威严和讲究。他临近知天命的年纪,已经担任里正这一职三十来年了。
顾母之前自然也见过董里正几次, 平时村里发生了不可调解的口角或者交赋税时,都需要里正出面。
月水村地方不小, 百十来户人家, 却因为重山阻挡,村民住的零零散散, 一大部分住在月河下游平坦地带,剩余一小部分, 如顾家、李老头家等, 住在上游, 大概有个一刻钟的距离。
人多的地方事情多,董里正平日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下游, 也在下游居住,所以像顾母这些住在上游的人不经常和他打交道。
董里正下了马车, 以往不苟言笑的脸上, 此刻浮现出一丝笑容, 走到顾母面前, 满意的看着她, “你可是教导出一个好儿子啊, 真是给咱们村长脸。”
呦,还真被她猜到了,里正来报喜了。顾母抑制住内心的激动,露出一抹得体的笑容,隐隐透露出自豪之意,“多谢里正夸赞,三郎这孩子,在读书上是比一般人要好一些。”
董里正哂笑,顾三郎的娘亲看着谦虚,说出来的话可不谦虚。
旁人夸赞自己孩子时,大部分爹娘都会故作谦虚,推辞几句,而顾三郎的娘亲,倒是个独特的,大大方方的认同附和。
他接着开口,“刚刚镇上传来消息,顾驰考过府试,还是第一名,如今正式成为童生了!”
“乖乖,第一名”,围着的人群惊呼起来,“又是第一名,顾驰脑子是怎么长的,和咱们村里人不一样!”
顾母一直抑制的嘴角上扬起来,笑开了花,按照三郎以往的表现,府试是没有大问题的,可第一名想都不敢想,府试人才济济,能通过就已很是不错,如今自己儿子又得了第一名!
相比秀才举人来说,考上童生还真没太大作用,但它是科举考试的开端,是继续走下去的基础。再不济,即使以后无所进取,抄书做账房也是一条出路,成为里正也有可能,不用每日吃苦下地。董里正就是因为有了童生的功名,当时才在其他人中被选举出来。
一旁的小厮发出声,“顾夫人,咱们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顾学子去,这只是其一,还有其他的好消息呢!”
顾母引着董里正家去,其他人也跟在后面,竟然还有好消息,她们可不能错过。
顾母打发一个跑的利索的孩童,让他先行告知顾父这件事。所以还未到家门口,顾家一大家子迎上来,打头的是顾父和顾驰。
“三郎,后生可畏,你可是月水村第一位童生,也是本县内唯一一个夺得县案首和府案首的学子。”董里正一只手背在后面,另一只手满意拍着晏安肩膀。
顾驰面上闪过一丝惊喜,这真是出人意料,随即又恢复稳重,“多谢里正的看重,更要感谢书院的栽培,才有三郎今日的成绩。”
董里正点点头,不骄不躁,还懂得感恩,是个好孩子。连夺两次案首,夫子的教导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还是取决于自身的水平。似顾驰这般少年才俊,此后用心读书,必定大有所为,出人头地亦可期。
就这么一会儿时间,顾驰考中童生的事情传的沸沸扬扬,大家伙一个个的赶到顾家门外。
那小厮从马车上拿来一个盒子和一页纸,董里正递给顾驰,“这是童生的凭证,县里已经登记备案,这一份交与你手上,可要仔细保管,参加下一次考试还有用得上的地方。”
他接着递过木盒,“这里面是奖银,朝廷早先定下规矩,考过童生奖励五百文。不过,因着你情况特殊,娄县令把奖银翻了一番。加上你还是这几年来咱们村唯一一个童生,必然要有所表示,村里给你的奖励是二百文。”
翻一番,这不就是一两银子了吗?再加上二百文,一旁的人探着身子,看着木盒,直直的盯着,好似要看透里面的东西,有些眼热,三郎考个童生就白的得了这么多钱,省着花,够上一年的花销了。要是自家孩子这么有出息就好了!
顾驰双手接过,看了眼童生凭证,眼底藏着激动和喜悦,随即对着董里正拱手道谢,“多谢娄县令和您的支持与看中,这是学子的荣幸,以后定当尽心尽意,不敢有丝毫懈怠,方才不辜负朝廷和您的期待。”
董里正扶上他的手,“如今咱们都是童生,不必讲究这么些虚礼。你小小年纪,前途可期,真是令老夫汗颜。”
顾驰笑了笑: “处理大大小小的事情,管理着百十户人家,咱们月水村正是在您的带领下,才越过越好。也真是因为有您的管理,才使我们这些学子吃喝不愁,可以安安稳稳的读书,这更是令我们钦佩。”
顾父接上话,“说起来还是我们拖累了您,不然以您的学识,肯定能有所进取。”
董里正抚着胡须,笑了两声,“谈不上拖累,大家选取我成为里正,这是对我的信任,我更要办好每一件事。咱们月水村民风淳朴,倒是省了我不少心思。”
他二十出头时已成为童生,本踌躇满志,准备继续考取功名。奈何前朝动荡,科举舞弊盛行,他一个无权无势的贫寒子弟,永无出头之日,便死了这份心思,成为了月水村的里正。
村中事务虽无大事发生,可琐碎的细事倒是不少,就这么一日日拖拉下去。新朝成立时,他也曾想过再考一次,奈何多年不看书,知识忘了大半,加上每日还要处理事情,就淡了这份心思,一心扑在村民身上。
不再继续说下去,董里正看着顾驰,叮嘱几句,“咱们知县老爷对你很是欣赏,过几日可能要见你一面,到时候你可要好好表现一番。”
顾驰县试府试一举成名,自然惊动了临南县的娄县令,这么优秀的少年不多见,娄县令爱才心切,急着和顾驰见上一面。
其他人支棱着耳朵,自然听到董里正的话,顾三郎真是好运,前几年还因为生病孱弱的出不来房门,如今每次都考第一,就连县令都要和他见面,这是多么大的荣幸啊!
像他们这些泥腿子,也就见过里正,再大一点儿的官,一辈子也见不得一次。要是哪一日这等好事发生在他们身上,那可是多大的谈资!在县令心里挂过号的人,能是一般人嘛!
此刻在他们看来,见个县令就已是天大的荣幸,谁又能想到顾驰以后还见过天下最尊贵的那个人呢?
“我省的了。”顾驰点头应下。
董里正又告诉他关于娄县令的一些情况,面前的少年,进退得当,长身如玉,稍显青涩仍难掩儒雅清隽,一举一动透露出良好的修养,打眼望过去最为出众。并且不是空有一副皮囊,真才实学,这样的少年可真让人喜欢。
交代完这些事,董里正环视了一周,他还有别的事情要交代,“自新朝建立以后,咱们村从未出过童生,更别说什么秀才举人,也因此成为其他村口中的谈资。不过‘好饭不怕晚’,此次县案首和府案首都出自咱们村,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
听到这话,围在一起的村民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月水村是方圆人数最多的村子,可惜大家种地是一把好手,在读书方面真是一窍不通,多少年也才出了顾驰这么一个有能耐的,如今走出去也有底气,虽然数量不多,可耐不住有质量啊!
老李头插了一句,嘚瑟开口,“这就是那什么,读书郎常挂口中的,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其他人笑起来,“老李头文绉绉的,还学会用成语了,要不你也努力努力,考个老童生回来! ”
玩笑过后,董里正接着开口,“圣上心系百姓,政令清明,学子赶上了好时机,能够入学读书,识字明理,咱们更要好好珍惜这个机会。我有一个建议,大家听听可不可行?”
“里正您说,我们听着呢!”
“村里的学生之所以比不过镇上的学子,很大的一个原因就是启蒙晚,镇上的孩子三四岁已读书识字。而村里的学子,大人大字不识一个,加上路途遥远,一拖再拖,到了**岁才入学读书,差距自然越来越大。我想着,办一个村学,正式读书之前,把孩子送到村学,既有了学习的地方,大人们也少了点麻烦。”
他早就有这个想法,只不过之前即便说出来也难以实行,办村学,肯定要有夫子,有夫子,就要家家户户拿出粮食和钱财,总不能让人家白做工。
但是月水村民靠种地谋生,每家每户负担都重,没有多少闲钱,难以成事。所幸顾驰考了第一名,他以此为借口,挑在这个时机提出这件事。
大家伙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办村学,有这个必要吗?
读书也不是人人都能考上童生秀才的,不值当花费太多心思。八岁送孩子去到书院,还是因为朝廷的规定,加之花不了几个铜板,大家伙才同意,不然大部分村民都不乐意,识字不识字都这样过了,人活在世,要求那么多干嘛,填饱肚子就行了。
眼看着他们不吭声,董里正叹口。
“大家的困难我都知道,可是咱们是个老农民,难不成还想让孩子们以后也当个庄稼人?整日风吹日晒,有个天灾**的饿着肚子,有了冤屈也只能咽在肚子里。”
听到这一番话,一直不以为意的众人,脸上表情有了松动,有条件的话谁愿意种地?大鱼大肉、高枕无忧,这多享福啊!
董里正趁热打铁,“不求一定要读多少书,最起码出去买个东西、立个字据不被人骗,当个账房、做个里正也有可能。想当初选举里正时,多少人比我有经验,可最后是我得到了这个机会,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我识字。”
顾父因着小时读过几年书,自然知道识字明理才是真正的财富,对董里正的这个建议很是肯定,“里正说的对,咱们大家伙这辈子就这样了,可孩子还年轻,通过读书,走出月水村这个小小的天地,未来大有可期!”
顾驰自然也希望村里人越过越好,“各位叔叔婶婶,拿我来说,你们也知道,两年前我还是个病秧子,整日困在屋子里。如今我去过县城,去过府城,见过县令和知府,结识不少人,长了不少见识。如果我不读书,怕是连云阳镇也出不了,和村里的孩童无两样。”
“说的好听,读书也不是每个人都能成功的,烧钱又浪费时间,没那两把刷子,就别揽瓷器活,还不如早早休了学,挣几个钱日后好娶亲!”
这声音是从人群后面发出来的,顾驰抬眼望去,又是张婆子。
张婆子自然也来凑热闹了,可她因着前几日丢了颜面,一直躲在后面。方才听到顾父和顾驰的一番话,心里啐了口,忍不住出生反驳。顾家人面上看着谦虚,实际上就知道显摆,以为读几本书就和他们庄稼人不一样了,可根里面就是个种地的,不管读多少书,骨子里都留着泥腿子的血!
眼看着众人齐刷刷的扭头看着张婆子,一旁的张老三自觉颜面无光,狠狠的瞪她一眼,抬了抬拳头,“你给我闭嘴。”
张婆子看着他的动作浑身一抖,脖子缩了缩,自己男人以前是个憨厚的,一根手指头都舍不得动她。自从顾驰那事发生后,当日回到家就拿着手腕粗的棍子狠狠训了她一顿,现在屁股上的青紫还没消失呢!
她讪讪闭了嘴,可心中又给顾家人记了一笔,都是他们害的,顾家人就是个祸害,遇上他们准没好事!
张婆子这话虽不太好听,可也是月水村民大部分的想法,有几个铜子,吃顿肉多好,再说以后还要去书院读书,何苦提前办个什么村学!
顾驰打开木盒晃了晃,发出“哗哗”的声音,倒出里面的银子。
其他人看着他的动作,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些钱。
顾驰一一跟他们分析,“字写得好,可以去书店抄书,一本书二十文,两天抄一本,一个月三百钱!还可以在街角摆摊写信写帖子写对联。算数好的,可以去酒楼店铺当个账房,或是往来府里镇里批发货物,赚个辛苦钱。有能耐一点的,自己开个商铺、去县衙里当个小吏,虽没有品级,可大小也是个官。接着继续走下去,考上秀才,免除赋税和徭役,去书院当个夫子,体面端庄,受人尊敬。再走下去的话,有幸考上举人进士,鲤鱼跃龙门,一辈子都无忧!退一万步说,这些都没有做到,识几个字能方便说亲,和旁人打交道也不发怵,以后教育自己的孩子也不做难!”
听着顾驰这么一分析,其他人心里热火起来,这么说来,识字好像还不错,不说别的,就拿抄书来说,轻轻松松不费力气,一个月有三百文,一年近四两银子,这可比种地划算的多。
顾母看着众人脸上的意动,又加一把劲,“三郎这几天就在抄书,十来天已经挣了五百文。等抄书的速度上来,一个月可是一两银子呢!”
“一个月一银!” 其他人叫出声,按照找个速度,顾家怕不是要发财了!辛辛苦苦中一年地,交过赋税,留下一大家子的口粮,也不过卖个三四两银子而已。
这下子大家伙纷纷动了心思,不求像顾三郎那样出息,每月有个几百文就已满足,再不济,过年写个对联拿出去卖,也能有几文钱呢!再说,有了村学,农忙时,半大小子也帮不上什么忙,反倒有个去处,大人也省心了。
李老头吸口烟,下定决心,“里正和三郎说的不错,咱们每人搭把手,也出不了多少钱,村学是一定要办的。隔壁村学生有出息,就是因为他们村里有村学。”
李老头辈分高,讲事理,为人公允,他说的话,大家也都能听到心里去。
顾父发声,“办村学是好事,我们更要大力支持,三郎有幸得了奖银,就把村中奖赏的二百文,拿出来当做一份子。”
董里正看向三郎,二百文不少了!
顾驰冲着他点头一笑,“这是我和爹共同的意思,这二百文本就是村中的奖赏,理应用到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去。”
董里正连连点头,顾家一大家子都是个明白人。
随即其他人同意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我们都同意办村学。”
他们也有自己的思量,若是以前,顾家就算把全部的奖银拿出来,大家伙也不会同意。可是现在,顾家日子越过越好,顾三郎还成了全县全府第一名,听他们的话准没错。正如以前顾老头说的那样,读书真的能挣钱!
董里正露出笑容,横亘在他心中连日已久的大石块终于掉落,“村学需要书桌课本学舍和夫子,这几样最为关键。学舍找一间荒废无人的房子即可,书桌找木匠做出来,只是书本和夫子,大家想想怎么办?”
顾驰开口,“我有启蒙的书,大家伙识字的,这几日辛苦点,帮忙抄几本出来,好当做教材。我手中的原本和手抄本也贡献出来,夫子教学时使用。”
书本的事情也解决了,最后就是夫子,找谁担任夫子合适呢?
董里正看着众人,“大家可以自荐,也可以推举,只要识字,读过几年书,能给学生启蒙,就可以当做夫子。接下来几天时间,大家伙好好想一想,推几个合适的人选出来,咱们好好抉择。”
村学的事情解决了,董里正接下来还有其他事情,匆匆告别之后,坐上马车走了。
董里正一走,众人的注意力自然落在顾驰身上,赶上来和顾父顾驰道喜,这可是今天的主角呢,月水村独苗苗的童生。
顾大郎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爆竹点燃,拿出备好的糖块瓜子,轰隆声传遍整个村庄,格外喜庆,好不热闹!
不多时又有几辆马车飞奔而来,在顾家门外停下,呦呵,众人好奇的看过去,这又是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