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思远语气幽幽:“我以前是全市的小学生航模比赛冠军,曾经非常非常喜欢做模型,喜欢到为了做模型不吃饭不睡觉的地步,可是受伤以后,我就做不了了。其实我有试过用脚做,但是你知道,这个是非常精细的东西,那时候我用脚吃饭都吃不好,怎么可能做得了这个,所以,有一天,我就把那些得了很多奖的模型,都摔烂了。”
我有点提防地看着他,指着这个灰色小飞机说:“你不是要砸了它吧?别啦,我挺喜欢的,你不要就给我好了。”
叶思远看着我的样子,摇着头笑起来,把脚放到地上说:“这个我不会砸了的,只剩它一个了,也当留个纪念。对了,你把相册拿一下,喏,就是左边那一摞,你先拿两本下来好了,黄色和蓝色那两本。”
我随着他的视线,把相册拿了下来,相册式样很老旧,上面也都是灰,我把它们摆在桌上,紧张地抬头看叶思远。
他笑嘻嘻地看着我,说:“怎么啦?打开啊,我自己都有点期待了,十多年没看了。”
我不知道他看了这些照片会不会难受,但是好奇心还是唆使我打开了封面。
幼年时期的叶思远立刻就出现在我面前。
我一下子就能从几个小朋友中认出他来,因为他的眼睛最亮,笑容最可爱,脸颊边的酒窝又是那么明显,我估摸着这时候的叶思远该是四岁左右,然后,我就看到了——他的双手。
他和几个幼儿园同学并排站在一起,小手拉着小手,我盯着他的手看,照片不是很清晰,里面人又小,他的写字台又低,我弯下腰,几乎要把脑袋贴到相册上了,都没能看清楚他的手。
叶思远在我身后说:“后面有很多,都有……手的,你这么看都要成斗鸡眼了。”
我脸大红,立刻翻了一页,果然看见了各种时期各种状态的叶思远,每一个他都有一双灵活的手臂,脸上带着我熟悉的笑,开心地望着镜头。
叶思远就站在我身边,静静地陪我看相册,间或给我说一下照片拍摄的时间、地点和缘由。
有时候,他会记不太起来,就锁起眉思考一会儿,再很肯定地告诉我答案。
我一边听他的述说,一边翻动相册,思绪就随着这些老照片回到了叶思远的童年时光。
他没有撒谎,他真的比叶思炎漂亮,虽然两兄弟的五官很像,但是不可否认,叶思远要比叶思炎长得好,五官更精致、更清秀。他的个子向来比同龄的孩子高,衣服穿得时髦又干净,剪着小男孩短短的头发,面对镜头,总是笑得阳光灿烂,精神十足。
我看到了过生日时,捧着蛋糕的叶思远,参加绘画比赛拿着奖状的叶思远,正在低头专心做模型的叶思远,参加朗诵比赛时的叶思远,在游泳池边扒着救生圈的叶思远,挥舞着羽毛球拍的叶思远,在全国各地旅游留影的叶思远,和家人亲戚合影的叶思远,我甚至看到了——弹钢琴的叶思远。
他坐在一架黑色钢琴前,小小的身子挺得笔直,一双手臂舒展在琴键上,手指正在飞舞。
叶思远告诉我,当时,他是在家里练琴,是叶妈妈偷偷拍下的照片,因此,照片里的他并不知情。他的表情认真又投入,正沉浸在音乐的世界中。
这张照片挺大,是夏天拍的,叶思远穿着短袖衬衫,我能清楚地看见他的双臂双手,虽然还只是个小孩子,但依然能看出他的手很漂亮,手臂修长,手指灵动,皮肤白皙。
我愣愣地看了许久,直到叶思远的声音把我唤回现实:“在想什么?”
“啊?我在想……你会的东西好多啊。”我由衷地说,“画画、模型、弹钢琴,还有其他的吗?”
“跑步、各种球类运动,奥数竞赛,英语,多了去了,我小时候就是那种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好学生。”他一笑,眼里却有一闪而过的痛,“如果没有受伤,初中我应该会读外国语学校,为了读这个,我六岁开始就跟着家教学英语了,本来我妈妈是想让我初中毕业就直接出国的,没想到后来发生了意外。”
我不知该说什么,就问了一个蠢问题:“呃,楼下那架钢琴是你的吗?”
叶思远一愣,摇头说:“当然不是,我那架钢琴早卖了,这架是思炎的。我们这儿的小孩,但凡是家庭条件允许的,都会学点课外的东西,乐器或是美术什么的。思炎说他想学钢琴,我妈还怕会刺激到我,来征求过我的意见,我当然是同意了,都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看不开的。”
我盖上相册,转身搂紧叶思远的腰,说:“思远,你现在一样很优秀的,你是我认识的人中,最坚强、最自信的一个。”
他没说话,只是用下巴磨磨我的脑袋,很久以后才开口:“小桔,其实,我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和自信。”
“你有的。”
“我没有,我也曾经想过放弃。”
“嗯?”
他笑笑,说:“想听我说一个故事吗?这件事,只有我妈妈知道,但是我想让你了解。”
我抬头看他,说,“什么故事啊?”
“来,坐到床上,我说给你听。”
我和叶思远一起坐到床边,他皱起眉头想了想,似乎在酝酿从何讲起。然后,他就问我:“小桔,我好像和你说过,初一的时候,我参加过学校的秋游,你还记得吗?”
我依偎在叶思远身边,点头说:“记得。”
“那时有许多事我都不能自己做。”
“嗯,你说过。”
“后来,我再也没有参加过这样的集体活动,和班里同学的关系也变得很疏远。那是因为,初一上半学期,发生的一件事。”
“什么事?”
他笑了一下,微微地眯了眯眼睛,似在回忆,我知道这回忆里一定有许多艰难苦涩,但仍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等待着他继续说下去。
“那时候的我,受伤才三年多,只学会用脚做些简单的事。”他顿了一下,又继续缓缓地述说,“简单地说,就是生活还不能自理。你知道,那时我已经十四岁了,身体也开始发育,失去手臂对我来说,真是一件……一件很绝望的事。“受伤后重返学校,我读了两年小学,那两年,我基本是去几天,就在家待几天,上学放学都是我妈送和接,中午还被她接回家午休,有些事,比如吃饭、上厕所什么的,都是在家里做的。
“后来上了初中,我妈就和我说,我必须开始适应正常的学校生活,不能再这样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了,我的成绩已经落下许多,她怕再这么下去,我会连高中都考不上。
“其实那时候的我,对这些都很无所谓。我并不愿意出门,在学校里,碰到以前班里的同学和老师,想到自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就觉得无地自容,所以,我很不愿意上学,只想天天都待在家里。
“我的性格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个,你应该可以理解。那时年纪还小,只是感到绝望,我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废人了,就这么待在家里一辈子算了,手都没了,我还能做什么呢?曾经喜欢的东西、擅长的东西,全都不能再做,那种感觉,真的就和世界末日一样。想到将来长长的一辈子,我就是这个样子了,我……小桔,真不怕你笑,我几乎就是天天躲在被窝里哭的。
“但是我妈不放弃,她逼着我练习用脚做事,吃饭、穿脱衣服、写字、洗脸刷牙,还要练书法,练得脚一次又一次抽筋,脚趾上起了无数血泡,腿酸得抬不起来,也不让我停。
“只是,有一件事,我一直做不好,就是……上厕所。学校的厕所很简陋,不像家里,会给我装一些辅助的设施,那时候,没有别人的帮助,我根本无法自己在学校上厕所。
“所以,读了初中以后,我在学校几乎就是不喝水,一整天都不上厕所。但我妈说这样不行,身体会搞坏的,我和她就想了许多办法,练了很久。后来,她在学校厕所小便池的墙上帮我装了几个钩子,我终于学会了自己穿、脱裤子小便,但是大便的话,还是不行,我必须回家上。
“可是有一天,在学校里,也许是午餐时吃坏了肚子,到了下午,我肚子很痛很痛。刚好是体育课时间,我一个人在教室,也找不到人帮忙,就自己咬着纸巾去了厕所。
“我想要自己解决这个事,但是……不行,真的不行。那时候是初冬,触电截肢后,我的身体差了许多,变得很怕冷,所以裤子穿得挺厚,足足穿了三条长裤,裤腰还很紧。我花了很多时间很多功夫,都没能把裤子脱下来,后来……实在憋不住了,就……小桔,和你说这些事,你会不会害怕?”
我已经愣住了,思绪早已随着他的话,飘到了那个遥远的时间、空间。
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个瘦瘦高高的十四岁无臂少年,在学校厕所急得满头大汗的模样,那时的叶思远,一定无助得快发疯、绝望得快崩溃。我甚至可以想象他的表情,眼眶里噙着眼泪,在厕所隔板的边边角角磨蹭着身体,弓着身子用脚趾拉扯着裤腿,我觉得自己的心被搅得一阵一阵地疼,却只是咬着嘴唇,轻轻摇了摇头,说:“不会,然后呢?”
叶思远的表情却很淡,嘴角甚至还挂着一丝浅笑,眼神也很平和,看不出有过多的情绪。他继续说:“然后……然后我就一直躲在厕所里,一直躲到下课,躲到第二节课开始,估计是老师发现我不见了,就叫了几个同学来找我。一个男同学在厕所里找到了我,他叫我出来,我不肯,他就喊来了老师。
“初中的厕所隔板是半人高的,我记得,后来,有许多许多同学都围在隔板外,往里张望着,我缩在角落里,现在已经不太记得当时的心情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哭,真的,忘了。
“后来,班主任打电话叫来了我妈妈,她带来了干净的裤子和毛巾,关上厕所的门,为我擦洗了身体,带着我回了家。
“回家后,我妈帮我在浴缸里放了水,说要帮我洗澡。我和她说,我自己能洗,她没勉强我,就说在外面等着,需要帮忙的话就叫她。
“那时我们住的还是老房子,我一个人泡在浴缸里,觉得自己真是很没用很没用,身上又那么脏那么臭。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我已经没有活下去的必要了。”
听到这句话,我一下子就瞪大了眼睛,抬头看他,叶思远也正低下头来看我。
“什么?”我问。
他笑起来,眼神温温的,说:“你别害怕,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对,你没猜错,我想到了死。”
我难以置信地望着他,嘴唇抖动着,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我想到了死,我觉得自己已经废了,用这么一副残破的身子过下去,还有什么意思?我连上个厕所都不能自理,我还能做什么?还谈什么理想、梦想、未来?”
“你怎么能这么想?”我问他,觉得自己的声音都发了颤。
“也许是因为那时刚进入青春期,心思比较敏感吧,真的,我现在也觉得挺不可思议的。”叶思远垂下眼睛,又弯起嘴角笑了笑,说,“总之,我想到了结束自己的生命,我的确也……付诸行动了。”
我惊呼起来:“啊?”
他平静地说:“我,沉到了浴缸里。”
我彻底愣住了。
“一开始,我还憋着一口气,这口气吐完后,那种溺水的感觉就出来了,无法呼吸,脑子里都是空的,我现在还记得那种感觉,恐惧、绝望,我张开嘴,水立刻就灌了进来,我觉得那就是死亡的讯息了。
“我之前已经死过一次,就是触电时,只是那时速度太快,我甚至没能留下什么记忆,一下子就被电了过去,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可是这一次,我的感觉那么清晰,我想要呼吸,可喝进去的全是水,氧气早已经没有了,我觉得很痛苦,想要伸手抓住点什么,肩膀动起来后才记起,我已经没有手了。
“沉在水下,没有双臂,我根本就爬不起来。
“我知道自己快死了,但是,我突然又不想死了。
“我开始挣扎,抬起脚拼命地踢,也不知道踢到了些什么东西。我想喊我妈,当然是喊不出来的,只是大口大口地喝水。
“后来我的意识渐渐模糊了,身体越来越无力,连踢都踢不动了,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躺在水下。我还睁着眼睛,能看到水面上的世界,能看到光,能看到水波的涌动。我开始后悔了,觉得自己对不起我妈,那三年,我和她那么辛苦都过来了,可是,我却因为一瞬间的蠢念头,想要放弃自己的生命。”
说到这里,叶思远停了下来,扭头看向窗外,房间的窗帘已被我拉开,早晨的阳光毫不吝啬地洒进房间,远处有一群鸟飞过,他静静地看着,说:“刚受伤的时候,我躺在医院里,也是这样看着窗外,曾经有一只小鸟停在我病房的窗台上,它扑棱着翅膀,扭转头梳理着羽毛,一会儿就飞走了。
“我好羡慕它,羡慕它有翅膀,它可以飞,我觉得自己连一只鸟都比不过。我不明白,这样的事为什么会发生在我身上,我一直很乖很听话,我想不通老天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做错什么了吗?我还有那么多事没有做,我还有那么多的梦想,可是,在一瞬间,就全部没有了。
“也许死亡,真的可以带我走出痛苦,我希望自己下辈子变成一只鸟,可以自由自在地飞翔。但是,想到我的爸爸妈妈,还有秦理,还有那么多帮助过我鼓励过我的人,我又觉得,实在不应该这么离开。”
“后来呢?”我着急地问他。
他扭过头来,看着我笑了起来,说:“后来?我现在不是好好地在这里和你说话吗,后来,当然是被救起来了。也许是我妈听到了洗发水、沐浴露的瓶子被我踢到地上的声音,她冲进了浴室,把我从浴缸里捞了起来。我吐了很多水,然后,还挨了打。”
“啊!”我张大了嘴。
“我妈打了我好几个耳光,真是用尽了力气,打得我好痛,耳朵都有一瞬间听不见了,牙齿也出了血。不过,可以理解。”
“我妈说:‘你想死,当初触电时我只要不签截肢手术同意书,你很快就死了!那时候你没死成,叶思远,这辈子你就要给我好好地活下去!你的命是我给的,我没让你死,你想都不准再想这个事!’”
“我记得自己哭了,我妈也哭了。小桔,我和你说过,我有过放弃,有过自暴自弃,有过心灰绝望,不过都是在这次事情之前。这是我人生一个重要的分水岭,从那以后,我逐渐接受了自己残疾的事实,很努力地开始学习和练习新的生活方式,用我的双脚,去代替我的手。
“我重新开始学画画,给自己定下了新的理想和目标,我用功地学习,不再自怨自艾,不再逃避退缩,虽然有很多事我仍旧无法做到,但是只要是能做到的事,我一定竭尽所能地去做。
“小桔,我真的没有你想象中那么坚强和自信,但是,我会努力,我会很努力很努力,以前,是为了我的家人,我的妈妈,以后,还要为了你。”
听完叶思远的故事,意外的是,我竟然没有哭,也许是因为他一直用很平静的语调在对我述说,也许是因为,现在的我们,都好好地在对方身边,也许是因为,我们对未来已经有了一丝模糊的规划,我总觉得在这时候,自己没必要流眼泪。
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叶思远已经接受了这一切,我还有什么好感怀的呢?
过去的十一年啊,我在远方无忧无虑地过,这个男人却在这里经历我无法想象的成长,伴随着他过来的,又何止这一点点悲伤?我相信他的故事可以写满几大本书,但这些都已经过去了,不重要了。时光不可倒流,事实不能改变,我们着眼的应该是未来,我们说了好多次好多次的未来,它虚幻又美好,现实又残酷,但我相信我们可以抓住。
想到这些,我紧紧搂了搂他的腰,说:“说完了?”
“嗯。”
“咳!我还以为你要说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事呢,也没什么嘛。”
他笑了,说:“本来就没什么,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想让你了解曾经的我,我也曾是一个胆小鬼,没有你想的那么强大。”
“思远。”我想了想,说,“我要你答应我,以后再也不能这么想。”
他亲了下我的额头,说:“我答应你。”
“绝对不能再起那个念头。”
“绝对不起。”
“嗯。”
“好了,没事了,采花贼,咱们换身衣服,我带你出去转转吧,你来这儿都两天了,还没出去玩过呢。”
“去哪儿?”
他抬着头想了想:“嗯……去步行街吧,那儿有许多小吃,味道不错。”
“你妈妈给我们买的酸奶和面包,我们还没吃呢。”
我们一起转头,看被我们搞得狼藉一片的床和房间,叶思远有些尴尬,说:“别吃了,出去吃吧,还有……待会儿你记得把垃圾提出去,被我妈看见了,不太好。”
我看到被我丢在地上的餐巾纸和小小远穿过的透明小衣服,哈哈哈地大笑起来,搂着他的脖子说:“知道啦!鲜花!你又脸红了!”
叶思远陪着我逛了D市的步行街,我们买了些街边小吃边走边啃,午饭时间到了,他提议去凡人轩吃午餐。
“这儿也有凡人轩?”我惊讶地问。
“这儿是总店,在其他地方是分店,吃完了我带你去秦理那儿玩,他那个地方什么都有,你想玩什么?想游泳吗?”
“游泳?现在是冬天啊!”
“不用担心,有空调,水也是热的,今天秦理应该在。对了,你会游泳吗?”
我老实回答:“不会。”
“那挺难办的,我都很难教你,待会儿找个救生圈玩一会儿吧。”
“好。”我看着他兴奋的样子,知道他想游泳了,立刻就答应。我也有些好奇,叶思远游泳是什么样子的呢?
凡人轩是在一幢二十多层高的大厦底下,有一、二两层,规模比在H市的要大得多。
我和叶思远吃过饭,他就带我坐电梯到了第二十层。出了电梯,我发现这儿就是个普通的写字楼,装修得挺大气,色调鲜艳,看着很时尚。七拐八拐绕过走道,我们又到了一架电梯前,很奇怪的是,这架电梯居然需要按密码开门,而且按键位置还挺低。
叶思远脱鞋抬脚按了密码,电梯门就开了,走进去后,我发现这电梯里的楼层按键也装得很低,而且楼层只有四层,“20”“21”“22”“23”。
我们上到第二十三层,电梯门一打开,我就看到一个花园一样的宽敞空间,顶上是大大的透明玻璃顶棚,四周种满了花草树木。我跟着叶思远往花园尽头走去,穿过一条过道,我眼前就出现了一个空无一人的游泳池。
游泳池二十五米长,用彩色的浮标区分出标准的八条泳道,馆里层高很高,顶部有一半是钢结构的框架,一半居然连着墙都是透明的玻璃,午后的阳光直直地照了进来,在水面上泛起一片闪烁的光。
泳池边真的很热,叶思远叫我掏出他衣服口袋里的手机,他坐在泳池边的遮阳伞下打了一个电话,过了一会儿,我就听到一阵“嗡嗡嗡”的声音,扭头一看,操纵着电动轮椅的秦理已经出现在泳池的入口处。
“嘿,小桔。”他挥着左手向我打招呼,脸上依旧带着温暖的笑,和前一天不同的是,他竟然穿着一身深灰色西服,还系着领带,看起来异常干练、英俊。
“你好,阿理。”我也不和他客气,朝他招了招手。
他到了我们面前,对叶思远说:“我马上要开个会,不能陪你们玩,你自己陪着小桔没事吧?”
“没事,就是想问问你,你这儿有救生圈吗?”
“有,救生艇都有,你要吗?”他指着泳池说,“今天天气挺好,躺在水上晒太阳很不错的。”
“那倒不用,救生圈就行,小桔不会游泳。”
“一会儿我让小马给你拿上来,还需要什么吗?香槟、饮料、水果拼盘?”
“行啊,你都让小马送上来吧。”叶思远一点也不和他客气,又说,“还有,你这儿有新的女式泳衣吗?还有毛巾什么的,我们都没带。”
秦理哈哈大笑起来:“你小子!真把我这儿当你的后花园了。泳衣有,小桔,你喜欢什么式样的?”
“啊?”我傻了。
“分体的、连体的、带裙子的,还有比基尼哦!”他用左手在空气中比画了一个“S”形,“粉红色的,你穿起来一定很可爱。”
我脸红了,叶思远踢了他左腿一下,说:“少贫!你变态啊!准备这么多女士泳衣干什么?”
秦理嘿嘿嘿地笑,说:“你不知道吗?我随时期待着漂亮可爱的女孩子来我这儿游泳啊,你看,这不是来了一个吗。”
叶思远脸黑了,说:“你不是要下去开会?”
“好了好了,我是得下去了。”秦理抬起左腕看看手表,“你们慢慢玩,女士更衣室挺久没用了,小桔,你自己进去随便琢磨,我没进去过,不过该有的东西应该都有,真不行你就去男士更衣室和思远一块儿换得了。”
“阿理!”
秦理看着叶思远的臭脸,笑得更欢了,操纵着轮椅后退了些:“我不打扰你们鸳鸯戏水了,两个小时后上来陪你们一起玩,小桔,记得要穿粉红色的比基尼哦!”
说完没等叶思远冲上去踹他,他已经操纵轮椅转了个身,快速地溜走了。
我和叶思远分头进了更衣室,女士更衣室并不大,不过真如秦理所说,应有尽有。洗了澡,我披着浴巾来到更衣区的柜子前,果然看到了那件粉红色的比基尼。我有点想笑,自然不会选它,最后选了一套果绿色的三件式泳衣,上装到肚脐上,下装除了泳裤外,还有一条漂亮的印着白花的小裙子。
扎起马尾,穿上泳装照镜子,我觉得自己看起来很不错,腰肢纤细,四肢匀称,胸部也有点料,我吐吐舌头笑一笑,觉得自己有点自恋。拿上浴巾和泳镜,我穿着拖鞋来到了泳池边,一冲眼,发现叶思远已经在水里了。
他戴着泳镜,正在水里畅游,身子一起一伏,两条腿用力地打着水,随着身体沉浮侧头规律地换着气。我惊讶地看着他,发现他游得好快,虽然没有双臂,但是速度真是挺惊人,修长的身体就像一条鱼一样往前窜,在身后掀起一片水花。
叶思远快碰边时转了个身,腿一蹬池壁就又“哗啦哗啦”地游了回来,快游到我这头时,他停了下来,抬起头来看看我,慢慢地踢着水漂到了我脚下。
我摆了个泳装模特的经典姿势,问他:“怎么样?”
他在水中直起身体,身子趴在浮标上仰着脸冲我笑:“很好看!”
然后他抬了抬右边残臂,指着泳池边一个方向说:“救生圈在那儿,小桔,你先拍点水到身上,适应一下就可以下来了。”
我看到了那个蓝色的救生圈,抱起来就从扶梯处下了水。我不会游泳,上一次去泳池游泳是前年的暑假,还是带着陈诺在水上乐园的浅水区玩水。
水温很舒适,一点也不冷,我抱着救生圈浮在水里,朝叶思远招招手。这池子挺深,我的脚根本踩不着底,心里还是有点慌,而且我也不会划水,几乎就是待在原地打转了。
叶思远钻过几道浮标游到了我身边,踩着水笑道:“看来你真是旱鸭子。”
“那是啊,还能骗你啊。”
“抱歉,我觉得我不太好教你,我的泳姿你游不来,万一你溺水了我也不好救你。”
“没事,我玩一下就好。啊!叶思远,你刚才游得好快。”
他有些得意,说:“我以前在D市的残疾人游泳队练过两年,十六七岁的时候。”
“真的?你参加过比赛吗?拿过金牌没?”我有些惊讶。
“拿过一些市里省里的前三,金牌嘛,只拿过两个,不过十七岁后我就退队了,没再练了。”
“为什么?”
他笑笑:“训练太密集,和读书冲突,那时我已经确定了考美术,需要大量的时间练习绘画,而且,我觉得自己也很难游出去,基本是进不了国家队的。”
“哦……”我想象着叶思远参加游泳比赛时的场景,觉得自己要是能早些年和他认识就好了,他有那么多故事,都是在我没出现时发生的,不能亲眼目睹他受伤后为数不多的骄傲,只能听他述说,还是有些遗憾的。
“来,身子往前倾一点,把身体放平一些,手臂往后划水,腿踢起来,你就能往前动了。”
我照着他说的做,手脚乱蹬,真的往前动了起来。
他哈哈大笑,摇着头说:“真够难看的,我终于见识到正宗狗刨式了。”
我苦着脸说:“我是不会嘛。”
“手怎么划我真是不好教你,你想象一下游泳比赛里运动员划水的样子,蛙泳的自由泳的都行。踢腿嘛,你看我的。”
他转了个身,一下子就钻进了水里,两条腿“噼噼啪啪”地打起水来,人瞬间就往前冲出去了。
我看得眼花缭乱,学着他的样子踢水,救生圈在我身上其实挺碍事,但我知道不能除下来。我觉得我游不好的原因是我的腿部不够有力,打水的频率也远远及不上他,但是经过一些适应,我也掌握了一些踢水的方法,配合着手臂的动作,我已经能往前移动了。
叶思远又停了下来,回身等我,他的肩膀露在水面上,两只脚在下面踩着水保持着直立漂浮的姿势,头发上的水滴落下来,他甩了甩头,冲我咧嘴微笑。
我慢慢地游到他身边,隔着救生圈搂住了他的脖子,在水里,他的皮肤摸起来好滑,我笑着问他:“孺子可教否?”
“可教也。”他一直笑着,“有机会我找阿勉来教你游泳,你要是跟着我和阿理学,就真的怎么学都学不好了。”
我和叶思远在池子里畅快地游着,我听他给我讲他在游泳队练习时的事,因为没有手臂,他在比赛时冲刺都是用脑袋撞的池壁,每比一次,头都要痛好几天。我听着好心疼,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他笑道:“我现在可没那么傻,快到边了都是转身的。”
那么大的空间里只有我们两个人,除了池水被我们搅起来发出的“哗哗”声,泳池里只环绕着我们的嬉笑声,还带着回音。
我抹了把脸上的水,看看周围,问叶思远:“这是秦理的私人泳池吗?”
“是的。”他点头回答,“很少人能进来游泳,而且都需要经过他的同意,除了我和阿勉。家里的亲戚偶尔会来,我记得女性的话,只有小姑,还有思颖带着欢欢来玩过。”
“喔!好浪费。”
他笑了,说:“这儿是秦理的王国,他奋斗很久才得来这一切,他在这里自由自在,自然不会轻易与人分享。”
我有些明白了,又玩了一会儿后,觉得有点累,就上了岸坐在遮阳伞下披着浴巾吃起了水果。
叶思远还没有游过瘾,又在池子里游了几个来回,有时是自由泳,有时是仰泳,我吃着火龙果,视线一直胶着在他身上,一刻也无法离开。
他游累了,将手臂残肢和下巴搁在浮标上,朝我叫:“我上来了!”
“好。”我走到池边问他,“要不要帮忙?”
“不用。”他游到池边,背靠着池壁,身子往下一沉,然后轻轻地一跃,借着水的浮力人就窜上来,坐在了池边上。整个动作一气呵成,一看就知道是做了无数次的。
他抬脚摘掉泳镜,站起身来和我一起走到遮阳伞下,只穿着泳裤的叶思远看起来好性感,身上还满是水珠,宽肩细腰,腹上的肌肉块隐隐显现,两条长腿又长又直,屁股翘翘的。我咽了咽口水,赶走脑子里蠢蠢欲动的小心思,拿着浴巾帮他擦干身体,问:“累不累?”
“还行,好些天没游了,寒假里才来了四五回。”
我把浴巾披在他身上,他坐下来,我顺手叉起一块哈密瓜塞进他嘴里。
他乖乖地咽了下去,抬头看我,疑惑地问:“你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
“啊!”我双手抚上脸颊,干脆勇敢地用色眯眯的眼光看他,说,“叶思远,你身材真是太好了,搞得我又想吃你了,怎么办?”
说着,我就坐到了他的腿上,环着他的脖子与他亲吻起来。
松开怀抱后,我睁眼看他,发现他的脸也红了,眼睛低垂着,头发上的水顺着脸颊滑下来,长长的眼睫毛上也挂上了水珠。他轻轻一笑,休息了没一会儿,就对我说再去游一会儿。
我看着叶思远站在出发台上,屈着腿弯下腰,对着一条泳道就跃了下去,颀长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好看的抛物线,一头就扎进了水里。潜泳了一段后,他就冒出头来,舒展迅疾地踢腿往前游去。
我托着腮在池边看他,看着他在水里兴奋的样子,体会着他的快乐。
这时,秦理坐着轮椅来到了我身边,我笑着和他打招呼,他左手扯松一些领带,问我:“玩得开心吗?”
“很开心,从来没享受过包场游泳。”
他说:“等思远上来,我们一起喝杯咖啡吧,今天是个适合晒太阳的好日子。”
叶思远上岸后,我在泳衣外披起一块大大的绿色纱笼,叶思远套上了短袖T恤和沙滩裤,秦理脱掉了西装外套,我们三人在一间阳光充沛、室温宜人、植物遍布的阳光房里一起喝咖啡聊天,一个穿着西服的年轻男人为我们端来了咖啡和点心,我发现我的咖啡是卡布奇诺,甜甜的,很好喝。
秦理说:“我这儿年轻的女孩来得少,我就自作主张给你要了这个,女孩子应该都喜欢。”
“我很喜欢,谢谢。”我朝叶思远杯子里瞄,“你喝的什么?”
“黑咖啡。”他右脚脚趾钩着马克杯的杯柄,推到我面前给我看,“很苦的,你肯定不喜欢。”
我轻轻一嗅,一股浓烈馥郁的咖啡香立刻飘荡在我的鼻息间。
“虽然苦,后味却很浓郁,耐人回味。”秦理拿起杯子抿了一口,一副心满意足的表情,说,“这是我和思远共同的爱好,不过不建议你尝试。”
“为什么?”我不信邪,拿起叶思远的杯子就喝了一口,一下子就被呛得差点喷出来。
叶思远凑到我身边,抬起脚帮我拍着背,笑道:“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喔!真的好苦,这东西怎么喝啊!”我五官都皱在一起了,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捧起杯子就喝了一大口我的甜咖啡。
秦理一直看着我们在笑,看我不咳了,才说:“叶同学,我很好奇,我怎么就是老人了?”
叶思远说:“我们三个人里你最老嘛。”
“可我觉得我的心态最年轻。”
“怎么可能,小桔她就是个孩子,你能和她比?”
“小桔?”秦理往我身上瞟瞟,说,“小桔要真是个孩子,肯定会穿那个粉红色比基尼的嘛,那件多可爱!我最喜欢那件了。”
我无语了,扯着嘴角打量这个比叶思远年长两岁的男人,觉得他真是一个很有趣的人,身体残疾得那么严重,心态却如此好,不明白他是怎么自我调节的。
不过一想到是在秦理的帮助下,叶思远才能走出阴霾,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他。
离开的时候,叶思远悄悄地和秦理说了会儿话,秦理笑着拍了拍他的背。
回去的路上,我问他说了些什么,他只是朝我笑笑,什么都没讲。
不过谜底在第二天就揭晓了。
情人节。
叶思远又带我来到秦理的王国,我们在一个泰式风情的小包厢里吃了泰国菜,他送了我一个橘子式样的水晶胸针做情人节礼物,橙色的小橘子上还有两片小叶子,非常小巧精致,我喜欢极了,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找来的。
吃完饭,我们又在秦理的小型电影院里看了一场电影,一边看一边拥吻,我知道这就是叶思远为我做的情人节安排,心里很开心。
秦理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回叶思远家的路上,我看到出租车窗外的街道上,有女孩手里抱着大束的鲜花。
叶思远也看见了,低声问我:“想要吗?”
“不想。”我立刻摇头,“过几天就谢了,又不能当饭吃。”
他抿了抿嘴唇,迟疑着开了口:“今天的活动,其实都是秦理安排的,除了那个胸针是我自己准备的。”
“我知道啊。”用了秦理的地方,当然是秦理安排的了。
叶思远眼神沉静地望着我,说:“我问他借地方,是觉得他这儿很安静,可以让我们俩都自在开心一些,但是,这毕竟是他的地方。小桔,迟早有一天,我会拥有一个自己的王国,到时,你可以在里面做一切你想做的事。秦理能做到,我一样可以。”
“好哎!”我拍着手笑起来,“我想要一座游乐场!”
“游乐场?”
“嗯嗯!我们老家都没有游乐场,我和陈诺从小到大都没玩过,尤其是那个!过山车!哗!电视里看着就很刺激!”
“好!游乐场!我给你造一个。”他低下头来,额头抵着我的额头,笑得温暖舒心,“就叫小桔游乐场,好不好?”
“好。”我把脑袋搁在他的肩膀上,美美地闭上了眼睛。
情人节过去后两天,我和叶思远准备提前回H市了。叶妈妈并没有留我们,还给我们准备了许多特产、食物、日用品,嘱咐我们到了学校把特产送一些给寝室同学。
临行前的晚上,我在收拾自己的行李时,从那件白色的羊毛大衣口袋里掏出了叶奶奶给我的红包。我一拍脑袋,这件事已经完全被我给忘了,拿着红包去了叶思远的房间,我把红包递到他面前,说:“这个……还是给你吧。”
“干吗?”他看着我,“这是奶奶给你的见面礼。”
“太多了。”我数过了,足足六千块啊!
“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叶思远笑着说,“收下吧,奶奶会给你,也说明她认可你了。”
我坚持不收,摇头说:“叶思远,我们那儿发个红包才一两百块,我知道这个红包的意义和普通的不一样,但是,实在是太多了,而且,我们都还在上学呢,你能理解吗?”
他眼神暗淡下来,沉默了一会儿说:“那你带着吧,回去当作家用好了,行吗?”
我也觉得自己有点不可理喻,但是这笔钱,我真是收不下手。叶妈妈给我买的几千块钱的衣服已经令我很困扰了,再加上这个红包,我都有些无所适从了。
我想,这也许是我和叶思远家乡离得太远,对彼此故乡风俗习惯不了解的缘故。在我们那儿,女朋友第一次上门,需要带礼物,男方家是不用给红包的,但是招待的饭菜必须丰盛。真正到了订婚的时候,就会比较隆重,男方要给部分彩礼,剩余的彩礼在结婚时再给。
而我这一次来到D市,双手空空,莫名其妙,虽然我是以叶思远女朋友的身份出现在他家亲戚面前,但是在没有订婚前,我觉得自己没有道理收他们家任何东西。那些衣服裤子已经是破了例,这六千块钱无论如何也不能收了。
不是说我对自己和叶思远的感情还有所怀疑,而是从小到大耳濡目染的P市婚姻风俗告诉我,在一切没有下定论前,女孩子是要矜持一些的。
这个问题最后不了了之,红包仍旧揣在我怀里,跟着我们一起回了H市。
曹叔叔把我们送到家就离开了,我看着一个月未住人的大房子,心里生出了一股熟悉温馨的感觉,虽然房子里的家具、地板都蒙了灰尘,但这儿才是真正属于我和叶思远的空间。
我奔跑着打开所有房间的门窗,让午后的阳光洒满整个屋子,回转身挽起衣袖对叶思远说:“大扫除吧!国王陛下!”
他站在客厅的窗边,肩上披着金色的光,对着我点了点头,笑着说:“行,我来擦地板……小桔,我觉得回家的感觉真好,你呢?”
我扑到他身上,抱着他大声地喊:“Me too!叶思远,我感觉好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