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哦,对了。”在阿南要走前一刻,成芸又叫住他。阿南转过身,等她说话。

  成芸说:“明天给我买套衣服。”

  阿南下意识地看成芸现在穿的这身。

  成芸说:“内衣。”

  阿南别过眼,低低地嗯了一声,然后就走了。

  成芸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渐融入雨中,慢慢地裂开嘴角笑了。她一边笑,眼珠一边转了一圈,从旁边的凳子,到沙发,再到棚顶,最后看到空调和床头柜。

  她一歪身子,倒在床上。

  手头就是那包烟。

  成芸把它拿过来,在她细长的手指里,翻来覆去地看,好像是第一次见到这个牌子一样。

  烟盒上有一处小小的折痕,成芸想象了一下阿南的那只大手,握在这个烟盒上,急着往回赶的样子。他不抽烟,他不了解也不习惯烟盒的软硬程度。太着急,很容易握出折痕来。

  可这烟盒上虽然有折痕,却没有水珠,一点潮意都没有,干干爽爽。

  成芸看了一会,翻过身,把烟放到床头柜上,拉过被子。

  盖上被后,所有的杂念都没了,成芸几乎两分钟就睡着了。

  那天,成芸做了一个梦。

  这是件很了不得的事情,因为成芸很少会做梦。

  她梦见自己走在一条荒芜的空地上,脚边是一条长长的铁道,铁轨附近杂草丛生。她走了好久好久都没有见到人,也没有看到房屋,好像全世界只有那条铁道。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走,可在这个梦里,她的脚步一直没有停,就算是没有目的地,她也在不停地走。

  不知走了多久,她听到从远处传来的火车鸣笛的声音。

  她转头看,并没有火车。

  那声音越来越明显,最后,成芸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话。

  人在梦里,是不能说话的。

  成芸在说话的同时,睁开了眼睛。她睁眼的时候,嘴也微微张着,可她已经忘记自己要说什么了。

  床头的手机还在嗡嗡地震。

  成芸动作迟缓地拿过电话,眼睛依旧困得睁不开。

  “谁?”

  “……”对面完全没有料到她会用这种语调接电话,犹豫了一下,说:“我。”说完,他可能觉得成芸目前的状况可能脑子反应比较慢,又补充一句:“周东南。”

  成芸捂着脑袋说:“干什么?”

  “已经六点四十了。”

  成芸缓缓地嗯了一声。

  “说好七点走的。”

  “……嗯。”

  “我们已经好了,就等你了。”

  成芸深吸一口气,“……嗯。”

  连续嗯了三声,放下电话,成芸坐起身,使劲揉了揉自己的脸。

  洗漱穿衣,出门的时候,刚好七点整。

  阿南和张导已经准备完,就在客栈里等她。

  张导一如既往地在跟客栈的工作人员聊天,周东南自己一个人站在一旁。张导聊着聊着,工作人员示意了一下,张导转头,看见了成芸。

  “成姐,醒啦,你要吃点什么吗?”

  “不用了,我不饿,你们吃过没。”她看向阿南。

  “我们已经吃完了。”

  “那就走吧。”

  结好房钱,三人一同往外走,走下山坡,就看见了阿南那辆破车。

  昨晚被雨冲了一遍,车身比之前干净了一点,可这干净了还不如不干净——车身上一块一块掉漆,要不就是刮碰的痕迹,跟得了皮肤病似的,饱受风霜,伤痕累累。

  成芸一边往车那走,一边看向阿南,感叹:“一如既往啊。”

  阿南目不斜视地往前走。

  张导跟在后面,一脸“我不想坐”的样子。成芸看出来,跟她打趣说:“小张,你别紧张,体验体验。所谓环境越是艰难,我们越是要迎头而上。排除千难万险,最后就是柳暗花明。”

  张导被逗笑了,“哈哈,好,咱们就排除千难万险。”

  成芸走过去,亲自拉开了后门,“来,张导请。”

  张导连蹦带跳就上去了。

  成芸一转头,阿南站在她身后,副驾驶的门开了,阿南看着她,朝座位示意了一下。

  成芸坐上去,张导还在后门说:“成姐,你要是坐得不舒服一定要跟我说啊,我们旅行社在贵州好多地方都有分公司,调车很容易的。”

  成芸哟了一声,“大公司啊。”

  张导不好意思地笑,“跟成姐肯定没法比啦。”

  成芸坐在座位上,扭头对张导说:“不用换车,你坐坐就知道了,咱们这车也是有好处的。”

  张导问:“啥好处啊。”

  成芸抬手,细长的手指在车里转了一圈,“通风啊,南北东西四方透气,咱们出门在外图个什么,不就是顺畅么。”

  张导嘎嘎笑。

  成芸这边说着,阿南就在旁边锁门。

  成芸在他锁门锁到一半的时候凑过去,逗他一般,说:“你说是不是?”

  阿南没回答,闷头弄锁链。

  昨晚的雨半夜就停了,今天又是艳阳天,空气清晰,天湛蓝。成芸也不在乎他回不回话,心情舒畅地伸了个懒腰。

  结果在她懒腰伸完的一瞬,就听见旁边一道低低的声音。

  “是什么是……”

  成芸扭头,阿南已经锁好门,绕过车头往另一侧走。

  她看着阿南面无表情地坐到驾驶位,发动车子,忍不住笑起来。

  车在山路上行进。这个时候刚刚成芸说的“本车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成芸半条胳膊搭在车窗框上,躺在靠背上,清爽的山风吹在她的脸上,她舒服地眯起眼睛,早晨那点朦朦的困意也彻底消散了。

  张导扒在前座椅子上,问成芸说:“成姐,你想去哪个侗寨?”

  成芸不动神色地瞄了阿南一眼,可惜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盘山路上,似乎没有听到她们的对话。

  成芸转回眼,说:“哪里比较有名。”

  “有名的话,肇兴侗寨和七星侗寨都不错。”张导说,“肇兴侗寨比较大,是全国侗寨里数一数二的。”

  车里静了一会,成芸斜过眼。“哎。”

  张导顺着她目光,看向旁边开车的男人。

  这么明显的注视,是个人都会察觉,可阿南却动也不动,两眼目视前方,一点要加入话题的意思都没有。

  成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说:“我说周先生。”

  张导:“噗。”

  成芸又说:“咱赏脸瞅一眼呗。”

  这都点名了,阿南再没理由回避,他看她一眼,说:“怎么了。”

  成芸说:“哪个侗寨有意思。”

  “都没意思。”

  经过这几天,张导跟成芸也熟了,没有一开始的拘谨。听见阿南的话,她忍不住直敲椅子背。

  “怎么什么在你那都没意思啊,你去过吗你就说没意思。”

  阿南从后视镜里瞄了她一眼,说:“去过。”

  “你就去送人的吧。”

  “对。”

  “你送人当然没意思,你得玩了才知道有没有意思。”

  张导眼睛一瞪,溜圆,像只斗鸡一样。阿南又看她一眼,不做声了。

  张导打了胜仗,回头对成芸说:“成姐,要不咱们就去肇兴侗寨吧。”

  成芸看向阿南,“你说呢。”

  阿南转眼,就看见张导在旁边如临大敌地看着他。

  点头。

  “行。”

  成芸笑笑,“就去那吧,远么?”

  这回阿南回答了。

  “不远,在黎平,三四个小时就到了。”

  一路上,张导兴奋地跟成芸聊来聊去,介绍这个介绍那个。等进了凯里市区,她的话慢慢就少了。上了高速以后,张导已经完全适应了阿南开车的方式,迷迷糊糊地躺在后座上睡着了。

  车安安静静地在高速上行驶着。

  开了一个多小时,成芸看向外面,千篇一律的景色让人有些乏味。

  蓦地,她似有所感,转过头——

  阿南在看她。

  “你怎么不睡觉。”

  成芸说:“我为什么要睡觉。”

  强有力的反问,阿南回答不出,转过头接着开车。

  车窗外的风把阿南的发丝吹起。

  成芸看着他的侧脸,看着线条起落有致的下颌,还有黝黑的皮肤。

  因为肤色深,他的唇色也比常人要暗一些,眉骨突出,眼眶凹深。

  “阿南。”成芸低声叫他。

  阿南嗯了一声,成芸说:“有没有人说过,你长得挺帅啊。”

  阿南点头,“有。”

  成芸说:“是不是多害臊的话你都能这么面无表情地说出口啊。”

  “不是。”

  “你家在哪。”

  阿南很快地看了她一眼,又扭头看路。

  “不想说?”

  “不是……”阿南低声说,“你问这干嘛。”

  “你不也是侗族的。”

  “对。”

  “你家在肇兴侗寨里面么?”

  阿南摇头,“不在。”

  “住在城市?”

  提到自己的事情,阿南的反射弧似乎更长了。

  可比起他的反射弧,这条路更长。成芸耐心地等。

  “不住城市,我家也在侗寨。”阿南说。

  成芸问:“在哪个侗寨。”

  “没名的。”阿南说,“我们那很偏,没有肇兴那么大。”

  “也在黎平?”

  “不,在榕江。”

  “榕江还有其他侗寨么。”

  “有个三宝侗寨。”

  成芸转过身,看着前方,“去榕江吧。”

  车还在平稳地行驶。阿南不做声,不回话,手紧紧地握着方向盘。

  经过刚刚一番谈话,成芸这样的决定似乎有些顺理成章。可在这顺理成章下面,是不是有更多的其他含义,就不得而知了。

  开了十几分钟,阿南低声道:“真的去?”

  “嗯。”

  成芸看着窗外。

  速度降下来,车子从一个高速路口下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