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

卯时一刻, 天色未亮, 商姒还在熟睡的时候, 迟聿便踏上了征程。

身后是浩浩荡荡的昭国大军, 是令诸侯闻风丧胆的骁勇之师, 养精蓄锐多日, 迟聿终于再次亲征,这一日, 他报着势在必得的野心, 连攻数座城池, 百战百胜。

面对如此强大的昭国, 其余几国便结成了联盟,一同抵御前来侵略的迟聿。战事便渐渐拖延下来,但迟聿向来不急,他记得前世是如何一统天下的, 如今只不过是时间问题。

第一年时,吴国久攻不下, 迟聿屡出奇兵, 大挫吴国锐气,可吴王薨逝之后, 其子继位为王, 手腕更甚其父, 竟也守住了吴国。

第二年,魏楚相继归顺昭国。

第三年,商姒大病一场, 昏迷整整五日,迟聿被迫班师回朝,日夜照顾商姒,齐鲁趁机共伐昭国,沈熙率兵抵御,齐鲁无功而返。

商姒醒来后,迟聿重整大军,势要拿下齐鲁吴三国。

次年,吴国降。

再过一年,齐国城破,齐王自缢而死。

唯独只剩下了负隅顽抗的鲁国。

这五年来,迟聿一直默默为商姒做事,他并没有和她成为夫妻,却给她王后的礼遇,他在等商姒什么时候能主动接纳他,他再也不会主动安排所有的一切,直到她心甘情愿地开口为止。

这样一陪伴,便是整整五年。转眼五年已逝,眼看时间越来越少,商姒的病也越来越严重,甚至常常昏迷十天半个月,迟聿本想攻下鲁国,一举实现霸业,但那年冬天,商姒的病又来势汹汹。

屋檐上堆积了皑皑白雪,风雪拍打着窗子,隔着一堵墙,屋内却烧着火盆,商姒身上裹了一层又一层的衣裳,仍然觉得冷,不住地发着抖,迟聿将帕子浸在滚烫的热水里,再拿出来绞干,轻轻擦着商姒的额头。

商姒很虚弱,伏在他的膝上一动不动,像一朵即将凋零的花。

迟聿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胸口闷得喘不过气来。

马上就到最后一步了,马上就能集齐所有的药材了。

可是他怕她撑不住。

迟聿垂下眼,眼底的落寞清晰可见,抱着她的手更加用力,每次看到她疼的时候,他都不知道能做些什么,除了陪在她身边,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

商姒忽然动了动,拨开他放在她身边的手,伸手摸到了床头的蜜饯,一口咬进了嘴里。

丝丝甜味在嘴里化开,她安安静静地闭上眼,握紧他的手道:“你什么也不用做。”

她说话的声音嘶哑难听,眼帘重重一阖。

仿佛能感觉到他悲伤的情绪,她这是在努力安慰他。

迟聿黑眸火星微溅,大掌挪至她的后颈,微微捏了捏她的颈部,让她放松下来,复又低下头来,凉薄的唇碰上她干枯的下唇,将她的身子护着往旁边翻转了些,更深入地吻了下去,动作怜惜至极,深情的眸底仿佛溢满了星辰。

商姒睁开眼,看着面前放大的一双眸子,眼底星彩熠熠,蓦地便被勾起一股似高兴似酸涩的感觉来,骤然一阖眸,任凭眼角的眼泪滑落下来。

他们的感觉是不互通的,他在心疼她的疼,她又何尝不心疼他的心疼。

他骤然见她哭,眸底便如雾气遮蔽,也心痛地无以复加,吻着她的唇都在轻轻颤抖。

他低喘了一声,撑手在她头边,低声道:“是老天不公平。”

她心潮翻涌,其实被他珍爱至此,多疼已是不重要,她含笑闭眼,手握紧他的手,眉心因疼痛抽搐了几下,又轻声道:“至少今日……我还未晕过去。”

她在他身边五年了,这几年越发难捱,几乎次次病痛发作,她都会丢了半条命。

至少今日,她没有晕。

说明这些年的耐心调养,也并非无用。

可迟聿要的又怎会仅仅是这些?

商姒闭上眼平复了一会儿,捏着他的手几乎将他的手都掐出血来,可他至始至终都没有吭一声,知道商姒缓过来了些许,才睁开眼,一看见迟聿的神情,乍然心又软成了水。

疼的是她啊,他为什么一副疼得受不了的表情呢?

算了,还是别让他心疼了。商姒攀着他勉强坐起来,靠在他的颈窝上,有气无力道:“我好多了。”

迟聿却看起来更难受了,他抱着她没有说话,唇紧紧地抿着。

商姒拍了拍他的背,柔声道:“你知道为什么,我不晕了吗?”

他微微偏头,凝视着她,“为什么?”

她翘了翘唇角,低声道:“那夜你喝醉,我让你碰了我。”

那是三个月前的一日,敌军请和,迟聿设宴庆功,在酒宴上与文武百官喝得尽兴。

他答应她不会随意饮酒,但他总有必要饮酒的场合,而迟聿酒品不算好,每每一醉,都会跑到西欢殿来对商姒撒泼。

又是抱她,又是亲她,还会动手动脚。

商姒那夜被他撩拨得起了兴致,便也不再抗拒,将自己给了他。

本是你情我愿,事后迟聿却自责不已。

神医江辽知晓此事后,激动地指着迟聿的鼻子跳脚道:“你你你!你到底是要救她还是害她!你怕不是色迷心窍,从前公主还能给你碰几回,可现在她身子骨这么弱,你还跟她行房?到时候出了问题又来找我,他娘的老子早就不想干了,你趁早点害死她吧!”

“……”商姒坐在一边咳了咳。是她自愿的啊,别老骂迟聿!骂得她怪心虚的。

迟聿身后的君乙都听不下去,一把抽出了佩剑,江辽吓得躲到了柱子后面,迟聿却被骂得担忧起来,看向一边乖乖坐着的商姒。

商姒看起来没有什么异样。

他张了张口,迟疑地问道:“那……还有什么挽救之法?”

江辽冷着脸道:“还能有什么办法,听天由命呗!以后切记不能再如此了。”

迟聿沉默,过了一会儿,宛若受了刺激一般冲了出去,急召文臣武将,又要出征。

他出征的那三月,宛若吃了兴奋剂一样不战不休,手下将士杀得红了眼,敌军被这阵仗吓得尿了裤子,后来纷纷不战而降,谁都不知昭国大军是受了什么刺激,原本还在循序渐进,如今却突然疯了一样的攻打城池。

其实他离开不久,商姒就发觉不对劲了。

江辽诊了脉,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病情有好转的迹象,纳闷了许久,又过了一个月,才诊出虚弱的喜脉来,江辽这回心虚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阴差阳错的,怀孕居然也是这疾病的破解之法。

虽然见效不大,但商姒确实疼痛轻了许多。

……

商姒想着从前,忽然微微探过身子,凑到迟聿的耳边,悄悄道:“我怀孕了。”

迟聿闻声,心底遽然一震。

他浑身僵硬不能动弹,眼底涌现巨大的狂喜,猛地握紧她的双肩,不住地颤抖着。

心底滚滚鲜血沸腾起来,直冲上喉头,竟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商姒安静地看着他。

他望入她的温柔眼眸,心底霎时淌过一股汩汩清流,一刹那涤荡了全部的惊讶与狂喜。

迟聿隔了半晌,才哑着声音道:“我……的?”

她噗嗤一笑,捶他道:“不是你的。”

他却大笑出声,蓦地将她整个人给举了起来,又紧紧地抱进怀中,深眸凝视着她,“所以,是我们的孩子……救了你?”

她含笑一点头。

前世重伤后撑了整整五年,今生已满五年,本以为又是悲剧收场。

身边人都一副愁云惨淡的模样,无人展露笑颜,沈熙的信来了一封又一封,迟聿打起仗来越发拼命不计后果。

这现在……上天送了她一个礼物。

他们的孩子。

商姒低头,掌心贴上腹部,柔声道:“本想多等一段时日再告诉你,未曾想今日又病发。”

她温柔地抚摸着小腹,隔着肚皮,仿佛能感觉到里面有幼小的生命在孕育。

这么多年,她孤苦伶仃,如今却有了骨肉相连的至亲。

她由不得心又微恸,眸底溢出了些许泪,是高兴所致。

风雪渐停,天光乍然照入屋内,将软榻前一片金砖照得熠熠发亮。

也照得她侧脸温婉至极,眸含水光,红唇勾着浅浅笑意,脸上也多了一丝血色。

商姒抬头,正看着迟聿正垂袖静坐,玄金广袖落在一边,金冠之下,那对如黑夜般的眸子里,是化不开深深的眷恋。

这是她的心上人。

商姒探身过去,忽然问他道:“我怀孕了,你有没有什么表示呢?”

他微微皱眉,目光落在她的脸上,静静等着下文。

她轻嗔道:“我在你身边,已经整整五年了。”

五年了,她如今已经二十多岁了。

女子最好的青春年华都送给了他,他就没有一点表示?

迟聿几乎是在瞬间,脑海中便浮现了四个字。

“一统天下?”

商姒面上笑容一敛,脸色黑了黑,又重重捶他一下,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他摩挲着掌心光滑的肌肤,又柔声道:“我把天下送给你,让全天下所有人,都见证着我们孩子的诞生如何?”

“我要登山祈福,昭告上天,要给你皇后之位。”

“将来你若愿意,孩子跟你姓都行。”

商姒被他逗笑了。

她笑骂他道:“傻子。”商姒挽住他的脖子,一把坐到了他的身上来,悄悄道:“我要你娶我。”

“立刻,马上,娶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