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拨

迟聿那夜没有留下, 连夜忙碌至天色熹微时, 才出城去了军营, 帐中士兵天未亮便开始操练, 司马绪一身盔甲, 跟在迟聿身后, 低声道:“末将已经清点好了兵马,将士们这几日勤于训练, 未曾懈怠, 上回小战楚国没有过足瘾, 现在都巴望着快些上战场呢。”

迟聿淡淡一笑, 走到帅帐前,两侧侍卫连忙拉开帘子,账内光线昏暗,尘土漂浮在光影中, 迟聿踱步进去,扫了一眼洁净的帅案, 想到什么一般, 忽然笑道:“这帅案还是我父王赐给我的,犹记那日我初任主帅, 急需铲除陈氏一族势力, 便杀了几个将领立威, 父王赐下这帅案,就是告诉所有将士,天要变了。”

司马绪露出怀念之色, “那时主公年少,属下看主公小小年纪,已声威至此,便心生拜服。”

迟聿笑着瞥他一眼,“人人都这么说,陈夫人尤甚。”

陈夫人,是昭王身边颇受宠爱的妾室。

因其父兄皆为赫赫有名的武将,陈夫人非但得宠,背后的势力也直逼王后戚氏,王后姓贤淑温婉,不喜争斗,竟时常被陈夫人压了一头,后来王后诞下嫡长子迟聿后,人人都说迟聿生得像昭王,是以昭王也颇为宠爱这个长子。

迟聿出生即封世子,六岁时已初露锋芒,十分聪颖,十岁时已能在朝中高谈阔论,昭王有心将一统天下的野心寄托在迟聿身上,加之陈夫人所生的三公子迟睿天性鲁钝,陈夫人逐渐失势,竟主动巴结起迟聿来。

说尽世上溢美之词,并让迟睿好好地巴结这个哥哥,明面上是喜爱不已,实则是捧杀。

迟聿记得母亲所受的委屈,对陈夫人不冷不热,后来他率军出征,王后膝下的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守着,偌大昭国竟无人再次克制陈氏一族,不知如今昭国之内又是什么情况。

迟聿想起陈氏,忽然问道:“昭国最近可有传来什么消息?”

司马绪摇了摇头,只道:“听说昭王病了,已罢朝多日,陈夫人和几位公子日日在身边侍奉着,似乎一切太平。”

迟聿冷笑一声,“父王病了,便是不太平的征兆。过几日派阿陵回去探望,让他探探底,对付陈氏,只用一个他就够了。”

司马绪微微一惊,想说什么,却又止住了。本来四公子跟在主公身边,是有贴身教导之意,也间接证明了四公子的备受重视,可如今要将四公子调离主公身边,这么多年以来……却是第一次。

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司马绪暗暗揣测,不敢多说一句,迟聿走到案边翻开卷宗,淡淡道:“你若无事,便先退下,把楼懿季允他们都叫过来,我有事要吩咐。”

司马绪拱手一礼,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迟陵这几日消息可灵通着,他人虽躲在府中,但遍布各地的眼线都传来了消息——二哥去了大营,二哥与司马绪密谈,二哥召见众将,诸如此类,全都与他迟陵无关,从前从未被如此冷落过,迟陵忽然有了一丝危机感,夜里翻来覆去也睡不着,进宫让商姒试探又太危险,只好大半夜的,一个人悄悄策马去了大营。

大军马上要出发,此刻军中防备正森严着,唯恐混入什么细作,迟陵鬼鬼祟祟的,竟叫巡逻将士给发现了,司马绪看着一身常服的迟陵,奇怪道:“四公子现在过来做什么?为何还穿成这样?”

为将者进大营需着盔甲,这是基本的规矩。

迟陵仗着自己与司马绪交情好,笑道:“司马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不敢。”司马绪拱了拱手,命左右放开迟陵,跟迟陵一同走到无人处去。

迟陵开头便直接问道:“我二哥近来看着如何?他为何之召你们,却不召我?”

司马绪嘴角抽了抽,有些啼笑皆非。最近虽然没闹出什么事儿来,但那刚刚被杀的薛翕之前就跟迟陵走得近,私下里也有人传着迟陵是怎么惹到了主公,一个时辰前众将想在一块儿喝酒吃肉,就把迟陵四处打听消息这事儿当成笑话听了,没想到这笑话是真的,堂堂四公子,还真的跑过来鬼鬼祟祟地问他了。

司马绪笑道:“公子要是不放心,何不亲自去见主公?您毕竟才是主公的骨肉血亲,主公岂会将您如何呢?”

迟陵叹道:“司马兄此言差矣,上回五十军棍都能打,我怎敢去触他霉头?我现在所担心的,就是二哥此番出城,会命我留守长安。”

司马绪想起那事,眉心一拧,竟有些无话可说。

良久,他才低声道:“主公罚您,并非只是为了惩罚,而是希望惩罚过后,四公子能是另外一种模样。四公子要明白主公的良苦用心,公子试想,今昭国几位公子之中,大公子仁善,却性情懦弱,三公子疑心过重,乃阴刻之人,唯有公子您,敢作敢当,英勇无畏,主公将您带在身边,绝非只是为了护您安全。”

迟陵不语。

这少年接二连三受到的打击,把原本的嚣张气焰打消了不少,但毕竟他还年轻,前途无可限量,司马绪放缓了语气,摇头道:“四公子尽管放心,主公会带您一同出征的。”

“真的?”少年眸子蓦地一亮,迟疑地看着司马绪。

他还是有些不相信。

司马绪一笑,抬手重重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四公子,这是您兄长啊。”

“您可知道,这些日子,您避着主公不敢出现,主公心里又在想什么?”

迟陵疑惑道:“我二哥?他无非是在想行军策略。”

“错了。”司马绪语重心长道:“公子啊,主公是在想:‘四弟,你可千万别自己倒下喽’。”

迟陵心中微震。

千万不要自己倒下。

司马绪语气深晦,又继续道:“主公是什么人?公子可别忘记了。主公麾下,无论文臣武将,都是能者居之,无论此人来自何方阵营,性情如何,做过何事。公子,您是主公的弟弟,主公希望看到一个怎样的你,你可明白?”

迟陵一梗,袖中的手攥得死紧,却是无话可驳。

这番话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他前几日当真是傻了!无论有错无错,何必作此懦夫之态!难怪二哥待他越发冷淡,他若继续如此畏首畏尾下去,只怕就会葬送了自己的将来!

黑暗中,少年的眼睛重新焕发炽热的光彩,浑身的鲜血都在疯狂奔涌,迟陵猛地单膝跪地,对司马绪拜道:“听君一席话,当真是醍醐灌顶!多谢将军!”

司马绪连忙伸手搀他,“四公子快快请起,既然公子明白了,明日便千万不要再让主公失望,公子有勇有谋,将来主公对您必有大用。”

迟陵重重地点了点头,笑道:“有将军此话,我便放心了。今日唐突冒犯,还望司马将军替我遮掩一番,明日我便主动来大营。”

两人互相见过礼,迟陵便翻身上马,趁着夜色重新回了宅邸。

大军出发最后一日,城外大军已集结完毕,天子亲自入军帐,送别昭国将士。

帐内灯火如昼,铠甲悬于一方架子之上,商姒看了它许久,伸手轻轻摸了摸甲身。

触感坚硬冰凉,可以想象将它穿在身上之人,当有何种一夫当关之势,商姒又好奇地去拔墙上所悬佩剑,一双素白小手握着粗糙剑柄,显得格格不入。

商姒用双手奋力去拔,才勉强将这长剑取出,手心一滑,只听“哐当”一声,那柄重剑便摔落在地,险些砸着她的脚。

“剑都拿不稳?”

迟聿低沉的声音响起。

他未披甲胄,一身天青色长袍,广袖拂落,长发用紫玉簪子随意束着,俊容在光下显得温和淡静,鼻梁淡淡落下一片阴影,显得侧颜越发深邃。

他此刻正提笔写着什么,但听身后动静,不消回头,便知道商姒在悄悄做些什么。

商姒蹲了下来,伸手抚摸着冰冷锋利的剑身,不由得感慨道:“这么重的剑,握着都觉得硌手,你们却拿它杀敌?”

迟聿淡淡道:“你自然拿不动,我平日只用一只手臂便能将你抱起,拿剑算什么?”

她双手抱起剑,慢慢地直起身子,踮起脚尖费了好一番功夫,还没把剑重新插入鞘中,迟聿把书信写完折好,才起身走到她跟前,拿过剑随手一掷,长剑锵地一声,稳稳落入剑鞘之中,迟聿把右掌伸给她瞧,“用剑之人,还怕什么硌手?”

他的掌心满是厚茧,都是多年习武的结果,五指纤长,骨节分明,手上的肌肤很白,是因为他天色白皙,但摸起来却有些粗糙。

看着这只温热手掌,商姒仿佛能回想到,这样一只手当初在她腰间摩挲之时,是何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