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

来龙去脉俱已交代详细, 迟陵头一次这么底气不足, 垂着脑袋等着商姒开口。

商姒沉默许久, 才道:“所以, 这就是迟聿杀薛翕的原因?”

可迟聿分明怀疑了她。

那件事情有纰漏, 她不相信迟聿没有丝毫察觉, 可若察觉了,为什么至今没有对她和迟陵动手?对她若仅仅只是严加看管, 可迟陵呢?从前但凡犯错, 迟陵都逃不了责罚, 如今却不罚了?

迟陵想起后来的事便头疼, 他垂头丧气道:“那日夜里,我本在外徘徊走个流程,谁知偏偏被我二哥给撞见了,二哥当时急着找你, 倒是不曾怪我,但事后他显然已经怀疑我了, 特意命我在殿外站着等他, 他问了我几句,我姑且应付过了, 随后就缩在府里, 没有再出来。”

“但后来, 二哥命君乙严加盘查,君乙又亲自来我府上一趟,君乙说你亲口告诉了二哥, 说薛翕和商鸢私下里有所图谋。”他说到这里有些哀怨,“我本来想多扛一段时间,然后再把薛翕推出去,但君乙拿薛翕盘问我,我还真被他套出话来了。”

商姒也想起来了,是那一夜,媚药来势汹汹,她与迟聿欢爱一场,身心俱疲,又想得他心软放过,才主动说了薛翕。

当时她又怎会知道薛翕真的与此事有关?她本想着,能多牵扯一个就多说一个,没想到君乙真的拿薛翕去盘问迟陵。

她和迟陵心思各异,如今想来,简直一团乱麻。

迟陵看她面色稍霁,明白她稍微想通了,便又接着道:“下药之事确实是薛翕所为,我确实把薛翕推出去了,下药兹事体大,我二哥最不能容忍自己的东西被人染指,更何况是你?此事之外,旁的事情我一概死不承认,本没有把握能硬赖过去,但君乙查了一半,却忽然没查了。”

迟陵叹了口气,“后来,薛翕便被带走了,再后来,事情便如你所见。到现在为止,二哥没有罚我,我也感觉十分不安,总感觉背后凉飕飕的,指不定哪日就来个天降横祸。”

商姒表情复杂,“我也是……我能感觉到,他在怀疑我,但他至今除了将我看得严了,却什么也没做……”

这两人相对无言。

头一次做了亏心事没得到报应,一个是对着自己的亲哥哥,一个是对着枕边人,这感觉,颇有些……一言难尽。

迟陵沉思片刻,忽然凑近了,道:“你说,他会不会是怜惜你,所以打算装聋作哑,把这件事揭过去算了?”

他靠这么近,可商姒却没原谅他,往后退了一步,她冷笑道:“你比我更了解他,他会是这般隐忍的人吗?”

当然不是。

迟聿不是这等性子,更何况,他犯不着忍。

迟陵再次沉默下来。

两人正相对沉默间,远远却有宫人跑了过来,往商姒跟前一跪,急急道:“奴婢打扰陛下,陛下恕罪!敢问陛下可与将军说完了,大将军……大将军他……正在乾康殿等着陛下。”

商姒点头道:“朕这就回去。”她转头对迟陵道:“上次是最后一回,你记着,这事还没一笔勾销。”她冷冷地剜了他一眼,拂袖转身离去。

乾康殿中灯火通明,迟聿站在御案边,翻阅着商姒随手乱摆的书籍。

她也算下了一番功夫,勉强看了些关于治国的东西,又去看了一些兵法,但都是极为浅显的层面,他手底下的那些文臣武将都懂得比她多。

若要真正做个好皇帝,还差得远。

迟聿阖上书本,淡淡笑了笑,却听见外面响起脚步声,越来越近,直到抵达门口,声音却忽然停了,他转身看着那门,透过那门,他仿佛能想象出来商姒是用一种怎样的姿态站在那儿,她的神情是多么紧张,心底是多么忐忑。

这丫头不见得有心计,懂权谋,但她心思却很敏感,总能察觉到他的一些细微的态度变化,她自以为掩饰得不错,实则他将她的心思尽收眼底。

门发出吱呀一声,赤舄率先出现在视野中,随即是玄袍的一角,再是她那张素白小脸。

迟聿淡淡道:“去哪了?”

她神情僵了一下,眼神有些飘忽,很快又镇定下来,抬眼直视着他,答道:“我出去随便走走。”

其实她是去见迟陵了,他了解这个弟弟,也大致了解她,他们在聊什么,他闭着眼都能猜出来。迟聿却没有再问,对她招了招手,商姒走到他身边来,他看了看她的脸色,温声道:“今日吓着没有?”

他在指薛翕的事情。商姒缓慢地摇了摇头,蓦地拉住他的手臂,仰头看着他,问道:“薛翕他……”

话要出口,又不知从何问起。这样一个仇敌就这么死了,商姒也不知道自己该作何表情。

迟聿微微笑道:“你不是想杀他很久了吗?今日我杀了他,也免得日后他害你,更不会再与商鸢联手。事先不曾告诉你,是不想你亲自动手。”

“你连人都没杀过,从前暴君之名不过是王赟强加上来的,我不想脏了你的手。”

商姒不语。

迟聿把她抱了起来,往床榻处走去,边走边笑道:“我看看,身上的伤怎么样了。”他脱下她的鞋,先看了看脚踝处的伤口,又去检查她后背上的疹子,商姒一动不动地趴在枕头上,忽然道:“我杀过人。”

迟聿动作一顿。

她自言自语一般,轻声道:“我小时候,杀过我的亲哥哥,我以为我已经不畏惧杀人了,也不是没有见过那么多死人,可今日我在朝堂上看见薛翕,他死的那么惨,我还是有些害怕。”

“我好像没有跟你说过,很多年前,就在这里。”她伸手,指着宫殿的一个角落,“我不敢点灯,一个人躲在这里,是他提着一盏灯,悄悄进殿找我,他要我别害怕,还告诉我,我是一个堂堂正正的君王,这天下只有别人会怕我,我不应该怕别人。”

“我真的以为,他就是来救我的。”

“今日,我看见他终于死了,我等这一天太久了,我以为我应该会很高兴,但没有。”她慢慢缩起身子,嗓音轻得宛若梦呓,“什么都没有,我一点也不高兴,我恨的人死了,可我爱的人却不会复活,这于我有什么用?”

她的眼角有些湿润,迟聿僵坐了一会儿,才低声道:“他确实是个无关紧要的人,但杀了他,起码能让你的那些苦没有白吃。”

她不置可否,迟聿也不再说话,只伸手帮她把衣服拉好,一边道:“疹子已经好了大半,每日都要记得搽药。”商姒低头理好衣裳,重新站了起来,又注视着他的眼睛,问道:“蓝衣和姣月,你可以还给我吗?”

“可以。”他道:“本就只是关她们几日,给点教训。”

商姒低头道:“多谢。”

迟聿不置可否,转身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便坐到了御座上,抱起一边的一摞奏折,慢慢地看了起来,他出征在即,这些事情要尽快做完,免得她不会处理,政事囤积过多,到时候出了什么岔子。

迟聿批奏折的速度很快,前世熟能生巧,今生更是一目十行,易如反掌,很快,他便批完了一摞,命侍从搬了下去,又开始批阅下一摞奏折,整个大晔的情况他已经烂熟于心,便着重在沈熙和宋勖的折子上停顿了一下,沈熙不愧是一代能臣,前世可堪名留青史,屯田之策交给他十分稳妥,连宋勖都屡次对他赞赏有加。

若非此人对商姒的心思难明,迟聿还当真留下他留守长安了,但他此次出征,却想将沈熙一并带出去,一来放在身边盯着,二来也可看看沈熙在军事上可有才能。

前世,沈熙一生都用在政事上,几乎没有涉足过军事,迟聿忽然有些感兴趣。

商姒站在屏风后,悄悄探头去看迟聿。他批奏折的时候很认真,对她的偷窥一无所知。

御案上的烛火越燃越短,很快就要烧尽了,商姒亲自走了过去,帮他换了一根蜡烛,借势悄悄瞟他手上的奏折,她还没看清上面写的什么,他很快就批了红字,换下一本。姒暗暗咋舌,眼看他这一摞已经快要结束了,便主动去帮他把奏折抱来,忍不住道:“你看的也太快了些……”

迟聿冷不丁听到她说话,抬眼扫了她一眼,笑道:“都是些琐碎小事。”

那也很快了……商姒暗自腹诽,看他批了几个时辰了,便出声道:“朕看剩下的不多了,子承要不歇歇。”

他笑,“怎么?怕我累着?”

她咬唇,他索性掷开了笔,摊开手臂对着她,“要是陛下真觉得我累了,那便过来,给我抱抱如何?”

他坦然地望着她,语气半是玩味儿,就这么敞开怀抱对着她。

商姒走过去,伸手轻轻地抱住他。

迟聿收拢手臂,把少女困在了怀中,满足地闭了闭眼。

商姒靠着他的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

再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他是她的避风港,是她现在唯一的依靠。

不管怎么说,现在是她欠了他,没有他,她根本就活不到今日。

她抱着他的力道忽然加重,再次道:“多谢。”

“嗯。”

“行军路上,好好保重。”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