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

天色熹微之时, 朝钟便被鸣响, 天子终于有了走出乾康殿的机会。

文武百官入宫上朝, 高呼万岁, 商姒坐在上首, 听他们各自汇报全国各地的琐碎事宜, 所有人都好像达成了某种默契,无人主动去提商鸢和楚国, 也没有人说前天夜里的“刺客”之事。

迟聿坐在天子左侧, 身居尊位, 好整以暇地听着他们慢慢陈述, 他不开口,昭国一派的文臣武将也没有开口,直到沈熙说完最近屯粮之事,重新退了下去, 迟聿才淡淡道:“说两件事。”

他一开口,满朝文武都要抖三抖, 目光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商姒垂下眼, 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衣袖。

迟聿神情闲散,万分冷淡, 也不继续解释是什么事, 只对宋勖招了招手, 宋勖这才微微一笑,扬声道:“带上来。”

侍卫拖着一血肉模糊的人,缓缓走上殿来。

那人披头散发, 浑身上下不见一分好皮肉,脓血和深可见骨的鞭痕交错着,身上甚至散发着淡淡的恶臭。

一路拖来,所过之处都留下腥臭的血痕。

满殿大臣纷纷掩鼻后退,窃窃私语起来。

商姒紧紧盯着那人,越看越觉得身形熟悉,她抬眼,却与沈熙投注过来的目光不期而遇。

沈熙以口型无声道:薛翕。

商姒霍然起身!

她猛地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迟聿,迟聿却悠闲地支着下巴,漆黑的目光里看不出一丝波澜,只淡淡从她脸上扫过,又扫过那些心思各异的群臣,忽然开口道:“在场诸位,可知道这是谁?”

迟聿笑了一声,坐直了身子,慢慢道:“是薛翕啊。”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沈恪身为廷尉,专职司法,首先便忍不住出列道:“下官请问大将军,薛大人这是犯了何事?为何会受刑至此?”

迟聿淡淡道:“他的罪,有三条。一者,趋炎附势,结党营私,目无君主,对天子屡次无礼,昔日投靠王赟,后来卖主求荣,此乃品行有失,不忠不义之徒,不可留之;

二者,薛翕与楚国郡主商鸢勾结,通敌卖国,证据确凿,罪无可恕;

三者,薛翕对公主下毒,差点害得公主前日夜里险些被歹人所害,谋害公主,问罪当灭九族。

此三罪共计之,诸位觉得,该不该杀?”

三条罪过,无一不是死罪。

从前只是不曾追究而已,毕竟薛翕在他们攻入长安、彻查王赟党羽之初,可是立了不小的功劳,但此人不识相,还想着对付不该对付的人,那么留他做什么?

本能让他多活几日,但他偏偏急着把自己送到迟聿面前来,引颈受戮。

实在好笑。

迟聿唇边勾起一抹冷淡的微笑,看着下面的众臣,越发觉得兴致盎然。

他蓦地俯身,对着这些百官道:“沈大人执掌司法刑狱,倒是恪尽职守,但是如今的大晔,法令要重新制定一番了,什么是准绳,诸位可以此为参考,将来谁若跨越雷池,便可当场斩杀。”

他话音一落,迟陵蓦地拔剑,一把刺进了薛翕的胸膛。

鲜血喷涌而出,众臣眼皮子都跳了跳,有人见不得此等血腥,双腿一软,直接跌坐在地。

商姒站在御座前,随着身子的轻微颤抖,面前的十二旒不住地轻晃,眼睛却仿佛被冻住了一般,死死地盯着薛翕。

为什么突然杀了薛翕?迟聿说第三条与薛翕有关?可她为什么不知道!

商姒脑子里嗡嗡作响,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开始静止,只能听到心跳的声音,骨骼都硬的动不了了,她近乎麻木、冷酷地,看着薛翕的尸体。

许久,她的目光顺着薛翕身边的那双鞋缓缓上挪,停留在了迟陵的脸上。

“拖下去,别吓着了陛下。”

迟聿的声音冷不丁响起,商姒陡然惊醒,重重地跌坐回御座中。

“大将军惩处奸佞,为朕扫除如此一大祸害,朕实在万分惊喜。”

她听到自己的无比冷静的声音,慢慢在大殿中响起。

商姒抬眼,撞见了迟聿晦暗莫测的眸子。

她的脸色有点苍白,紧紧扣在一边的手指泛起青白色,暴露了她此刻内心的风起云涌,迟聿收回目光,语气缓和了些许,对群臣继续道:“第二件事,便是三日后出征之事。”

“……”

商姒脑子乱成一片,一时有些接受不了自己的宿敌就这样死了的事实,薛翕是谁啊,她这一生的一半屈辱都来源于这个人,她曾经遍体鳞伤地缩在被子里,咬牙切齿地诅咒着这个人,恨不得噬其肉喝其血,他居然就这样死了?

薛翕死的是那么惨,临死前浑身血肉模糊,可见迟聿对他动用多么重的刑罚。

迟聿为什么会突然杀薛翕?是因为她吗?

后来早朝时所说的事情,商姒都没有仔细听了,她保持着这近乎神飞天外的状态,一直和木头人似的坐到了早朝结束,也没有注意到下方,沈熙和迟陵、甚至包括宋勖和几位对她熟悉一些的将军,投注过来的关切目光。

下了早朝,宫女们上前搀着她起身,又要将她重新送回乾康殿,商姒被宫女一碰,这才猛地回神,伸手推开身边的宫人,就这样跑了出去。

“陛下!”

“快快快,去把陛下追回来!”

商姒不顾身后宫人的呼喊,轻车熟路地穿越御花园,终于在亭子边追到了迟陵。

迟陵看她气喘吁吁的,伸手将她扶住,手刚刚碰到她,又想起什么一般,连忙松开了手,关切道:“我听说你受伤了,现在恢复得怎么样了?”

商姒却不答此话,劈头便问道:“谁让你对我下药的!”

她的声音压抑着怒意,眼神极为不善地盯着他。

迟陵脸色变了变,看见商姒身后的宫人追了过来,连忙高喝道:“全都退下!”

那些宫人有些迟疑,商姒回身叱道:“朕与迟将军说说话,你们连这些都要干预?”那些宫人侍卫才面露畏惧之色,连忙退散了开来。

四下恢复安静,商姒稍微平复了怒意,冷淡道:“现在你可以解释了吧?”

“我与你相约,营造我被商鸢身边的侍卫绑走的假象,再引迟聿前来救我。”

“可为什么,我会中了迷药,迷药之后还有媚药?君乙若来迟分毫,我是不是就会被人……”她说到这处,自己都说不下去,猛地拽住了迟陵的衣领,压抑着怒意道:“迟陵,你是不是该好好对我解释解释?”

迟陵看着近在咫尺的脸,因为生气,她原本素白的小脸染上一层淡淡的粉红,就连天生含着水汽的秋水剪眸,此刻也激荡着难以遏止的怒意。

从前一直没有察觉到,这么娇小的丫头,一旦生气也会这么有力气,把他拽得这么紧,他要是不解释,甚至不怀疑她会扑上来咬他。

迟陵叹了口气,“老实说,我确实没有提醒你下药之事,我在你身边安排了人,他会好生照看着,不让那侍卫假戏真做,我真没想到……你会如此在意。”

商姒不由得冷笑,“所以,你就放心地对我下药?”

“药不是我的下的。”迟陵眼睑低垂,低声道:“此事我有私心,薛翕是你我共同的敌人,此番若是只动商鸢,还留下一个薛翕逍遥法外,难保他还会做些什么来,与其如此,不如一石二鸟,将他们都一网打尽。”

迟陵抬起头来,注视着商姒的眼睛,慢慢道:“所以,我事先找来了薛翕。”

……

两日前。

薛翕通过侍卫通传,轻车熟路地进了迟陵的书房,对软榻上闲闲倚着的少年抬手行礼,“下官见过将军。”

迟陵笑道:“你近来怎么样?听说你伤好了。”

薛翕恭敬道:“下官无碍,还能继续为将军您效劳。”

迟陵闻言一笑,微微坐直了身子来,对着薛翕招了招手,让他坐到身边来,薛翕受宠若惊,惶恐道:“下官不敢逾距……”迟陵却笑道:“我身边这么多人,都是些酒囊饭袋,还是你得我心意,让你坐就坐,何必废话?”

薛翕只好应了一声,坐了下来,迟陵又笑道:“近来有一件事,我还在迟疑要不要做,毕竟前几回没讨到好处,我二哥还在那儿,我也不好轻举妄动。”

薛翕便问道:“是何事?”

迟陵便笑道:“又是关于商姒。她半月前找我和解,你养伤这几日,我已取得她信任。只是近来那楚国郡主屡次对我二哥献殷勤,商姒便有了危机感,如今正找我合作。”

“哦?”薛翕好奇地坐直了身子。

迟陵便将他与商姒私底下商量的计策细致地说了出来,末了,少年摆出孤傲的脸色,冷哼道:“她与郡主自相残杀,倒也不错,届时我略施小计,便可让她自寻死路。只是此事到底有风险,万一败露,我二哥那处又不知如何交代……”

薛翕暗暗想了想,心道这不是天赐良机么?就算事情败露,也有迟陵顶着,查不到他头上来。便连忙劝迟陵一定要下手,迟陵半推半就地答应了,为防薛翕传信给商鸢,一整日便把薛翕困在自己府中,美其名曰共同商议对策。

迟陵拿准了薛翕的性子,又故意在后面放水,步步引诱,给了薛翕在茶水中下毒的机会,那茶水被端去给商姒喝了,迟陵本想提醒她,但一旦提醒,她未必还会答应合作,迟陵看着已经中药昏迷在地的商姒,还是忍了下来,命人将商姒绑起来,静等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