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聿垂眼看着她, 没有说话。
烛火打在他的半边侧脸上, 将他的面容分割成两半, 一半清寒冷峻, 一半竟有三分妖异, 愈发显得他心思深藏, 难以捉摸。
到了这个时候,若他足够怜惜, 合该上前抱住她, 温柔地哄她。
但他没有。
今日之事如同重重阴云压在心头, 若说不介意, 绝不可能。
前世身为帝王,习惯了猜忌,本就疑心重,忽然怀疑到身边人身上来, 如何还能缓和得下脸色?
她迟迟得不到回应,脸上血色渐渐褪去, 抓着被褥的手渐渐收紧。
双肩忽然一暖。
迟聿把她抱紧, 薄唇碰了碰她的脸颊,温声道:“不会, 无论发生什么, 我都不会厌弃你。”
她一下子泄了力一般, 软瘫在他怀里。
迟聿看着她,脸色稍微缓和了一下。
罢了。虽然还有很多地方值得怀疑,但今夜她这般在意他的看法, 也成了今日唯一的安慰。
这么久以来,就怕她妥协得不甘不愿,心底暗藏着反骨,不肯交付真心。
今夜无论真假,先放一段落罢。
迟聿伸手拍了拍她的背,“好了,睡吧,明日我让君乙送你回乾康殿,你再重新换回男装。”
她伸手抱住他的腰,软声道:“先不睡。”
“还想做什么?”
“你陪陪我。”
“好。”
迟聿脱下鞋,索性陪着她躺在床上,两人靠在一起,共卧一衾,气氛暖融融。商姒睁眼看了他一会儿,又闭上眼,感受着他清浅的呼吸,胸膛传来的有力的心跳。
本来心乱如麻,此刻才安心下来。
这是她第一回利用他,利用他对她的那颗心,故意演上这么一出苦肉计,虽然她的遭遇有些超出自己的算计,但目的已经达到了。
商鸢被关押下来,薛翕贪生怕死,也不敢与她最后放手一搏。女扮男装的秘密,应该暂时不会泄露了。
商姒闭着眼,过了许久也未曾睡着,方才上过药的地方开始发痒,手脚都特别不舒服,她想挠,手指碰到那片红肿,又疼得抽气,只好拿手脚轻轻在床单上蹭着。
迟聿忽然开口:“还没睡着?”
他也没睡着。
商姒嘟囔道:“有些痒。”
那药很好,之前磨破的地方都开始结痂了,但这会儿是最痒的时候,好像有无数蚂蚁在身上爬一样,商姒在被子里扭个不停。
黑暗中,身边人掀被起身,随即火光刺啦亮起,迟聿举着灯靠近,“我看看伤口怎么样了。”
她把手伸给他瞧,咬着下唇,道:“我想挠。”
“不行。”
迟聿握着她的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她的伤口,红肿已经消去了大半,过不了几日就会恢复如初。
他说:“忍一忍,明日就好了。”说着,又拿了药膏过来,重新给她敷上一层药。
商姒抱着被子,感受到迟聿冰冷的手指在脚踝处游走,她心底忽然生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感来,这件事,还是她自己自作自受……商姒埋着脑袋,一个字也不好多说。
迟聿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这么大的人了,为何还这般不省心?”
她支支吾吾,不说话。
迟聿按着她伤口的手略一用力,她倒抽一口气,要是以往,肯定转过身来瞪他了,可今日却像个活鹌鹑,动也不动。
迟聿将药膏放好,拉好被子,他又吹熄了灯,揽着她重新躺下。
两人在黑暗里心思各异,过了不久,商姒又开始扭动。
“又怎么了?”
迟聿今夜十分有耐心。
她委委屈屈道:“身上痒。”
迟聿又起身,点了灯,掀开她衣裳一瞧,却看见她后背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
她伏上床上,咬着被子,欲哭无泪道:“子承,我后面怎么了?”
他抿唇道:“起了红疹,许是那柴房不干净,不必担心。”他大步推门出去,吩咐宫人去传唤太医。
值班太医连夜被叫起,一听说又是公主,吓得魂飞天外,以为自己之前的诊治出了差错,还是大将军未曾解好毒。谁知到了一看,才发现是长了红疹,心底松了一口气,又开了方子让御膳房连夜熬药,迟聿亲自喂商姒把药喝完,又敷上一层药,这事才告上一段落。
可商姒又觉得那药苦,哪怕喝了水,也觉得口中尽是苦味,更加睡不着了。迟聿又吩咐让去拿蜜饯,如此一直折腾到了天亮,才可算把这小祖宗给伺候舒服了。
商姒拖到天亮才沉沉睡去,迟聿本想一早盘问她昨夜之事,只好作罢。
……
君乙彻查此事极为迅速,很快,商鸢身边的所有人都被审问了一遍,当日所有见过商姒的人也被查了一遍,并实时向迟聿禀报进度。
迟聿负手站在城楼上,听君乙汇报了一半,忽然道:“行了,不必查了。”
君乙一愣,“可这件事的疑窦还如此之多,四公子的嫌疑也……”
迟聿的脸色无比冷峻,蓦地偏过头,眼神尖锐地盯住了他,“我说了,不必再查。无论你查到什么,此事都烂到肚子里去,不许再提。”
君乙垂下头,惶恐道:“属下失礼。”
迟聿挥了下手,“你先退下,选几个能干的侍卫,今后贴身保护陛下,此事便对外宣称是刺客,其他消息不能走漏分毫。”
“是。”君乙领命,无声退了下去,留迟聿独自站在高台上。
迟聿的目光穿越城墙,掠过重重琉璃砖瓦,不知落在何处。
只有眼神越来越寒峻,袖中的手捏紧成拳,青筋凸起,昭示了他的盛怒。
可再怒又如何?
查到一半,他已大致猜到了全部来龙去脉,不愿再继续深挖,也不想再知道更多,他的心理,一半是怒意磅礴,一半是彻底的失望,明明可以直接求他去做的事情,她偏要和迟陵那小子乱来!
先是诱他晚上去乾康殿,然后算准了他会派人搜查,再用计陷害商鸢。
可他要是不搜查呢?她难道真的要将自己置于险境?简直胡闹!
他要下手惩罚她的任性妄为吗?他又怎么能下得了手!
他和商姒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这一步,可她还是太过倔强,偏生自己又没有这个能力。
迟聿闭上眼,脑海中就能浮现昨夜那一幕。
他薄唇抿得死紧,一言不发,一路走下城楼,往关押商鸢的地方走去。
……
商姒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醒来后,却发觉身边空无一人,外面的侍女听到声响,才进来服侍她更衣,随后君乙便进来,抬手行礼道:“属下送陛下回去。”
商姒咬了咬唇,问道:“大将军呢?”
“我家主公处理公事去了。”
“什么公事?”
“属下不知。”
君乙不可能不知。商姒看着君乙,无论怎么旁敲侧击地打探消息,君乙一概回答“不知道”,从前君乙也不见得对她如此隐瞒,商姒的心渐渐沉了下来,只好先回乾康殿。
她进了乾康殿,环顾四周,却未曾见到姣月和蓝衣,便问道:“她们在哪?”
君乙道:“属下不知。”
商姒看着君乙的脸,他仿佛是一座雕塑,始终保持着那样的冷漠木然的神色,对她的一切询问避之不答,商姒只好作罢,让君乙退了下去,独自坐在殿中看书。
过了一会儿,外面响起一行人沉沉的脚步声,商姒闻声抬头。
一行人身影高大,不像是太监,更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侍卫,高大人影透过窗棂,隐约投射进来,透着一面墙,仿佛都能感受到那股沉闷压抑的肃杀之气。
他们站在乾康殿外,没有再离开。
商姒起身,亲自出门,宫人见她出来,俱垂下了头。
商姒的目光扫过那群侍卫,皱了下眉,淡淡道:“这是怎么回事?”
其中一侍卫单膝跪地,答道:“属下奉大将军之命,贴身保护陛下。”
“贴身保护?”
“今后,无论陛下去哪里,我等都会寸步不离,以保护陛下安全。”
商姒低着头,盯着那人的脸,久久不语。
与其说是保护她,可她更觉得像监视。
果真还是怀疑她了么?
商姒收回目光,淡淡笑了一声,抬脚绕过那侍卫,正要慢慢走下台阶,那人一惊,连忙拦住她道:“陛下!您不能出去。”
商姒笑意不变,“为何?”
那侍卫道:“公主遇刺,皇宫里在抓刺客,属下为了保证陛下的安全,只能让陛下呆在寝殿里,陛下恕罪。”
商姒盯着那人的脸,实则是在透过那人的脸,看着迟聿,琢磨着迟聿的意图。
她在他面前耍花招,是小巫见大巫,他昨日虽没当面对她如何,可现在,已经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变化。
她道了声“好”,转身回了寝殿。
侍卫们对视一眼,连忙上前把门关上,商姒背靠着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这件事玩大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搪塞过去。
迟聿在调查吧?现在查得什么样了?他会不会为了持续两国合作,放了商鸢,让她功亏一篑?
但终究算她理亏。
她一时……都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