膈应

御花园中, 商鸢特地邀了迟聿谈话, 她这几日, 倒是看了一出不错的好戏, 此刻兴致正浓, 相反, 迟聿坐在对面,唇角挂着凉薄的笑意, 并不显山露水, 倒让商鸢拿捏不好他此刻的心情。

商鸢屏退了伺候的宫女, 仅仅留下了身后的秋炆。她起身, 亲自为他甄满一杯酒,柔声笑道:“大将军请用,这是我从楚国带来的好酒。”

迟聿不动酒盅,含笑看着她, 道:“郡主这是等不及了么?”

商鸢笑道:“国家大事,到底还是不要拖延。本来此事, 我应直接去找陛下的, 只是近来我听说……陛下身子似乎有恙?今日叨扰大将军,也想问问陛下如何了?”

迟聿道:“陛下无碍。”

商鸢点了点头, 似乎想起什么, 又好奇道:“前几日, 大将军似乎是在抓什么人?”

前几天可是一出好戏。

她上回与薛翕一叙,花了整整一夜,才勉强消化了“当今天子是公主商姒假扮的, 此事是迟聿一手促成”的消息,这就意味着,她若想嫁给迟聿,那么商姒便是最直接的阻碍,这位公主女扮男装,勾住了世子的心,也是昭楚合作的最大障碍。

商鸢还在筹谋之中,却忽然听说了天子染疾的消息。

那夜薛翕的人悄悄递来了密信,说了一出好戏:薛翕在宫中安排的眼线亲眼见到,大将军是如何拔剑指着沈熙,商鸢觉得有趣——她还没动手呢,沈熙便和商姒闹得这般不清不楚,商姒若因此与迟聿离心,更是遂了她的意。

今日,商鸢的借口冠冕堂皇,实际上就是想试探迟聿。

迟聿似笑非笑地看着商鸢,不否认,也不承认,他笑意里有三分意味深长,笑容也不达眼底,他是什么道行?商鸢这点小心思,未免也表现得太过明显了一些。迟聿渐渐失去了耐心,冷笑了一声,正要开口说话,商鸢却忽然起身,欣喜道:“陛下!”

迟聿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商姒站在不远的拐角处,看那个样子,似乎打算离开。

他眯了眯眼。

商姒本是想散散心,没想到这么巧,会在这里遇见商鸢和迟聿,她还不知如何面对迟聿,便打算暂时避开,更没想到商鸢的视线这么好,一下子就叫住了她。商姒再也跑不掉,只好抬起了头,露出一丝微笑,拂袖走了过来。

商鸢立刻起身,欣喜道:“见过陛下。鸢儿方才还以为是看错了,没想到真是您。”

商姒点头,坐了下来,却道:“想不到大将军也在。”

商鸢笑道:“是鸢儿唤大将军来的,本以为陛下的病未好,不敢打扰,所以想请教大将军几桩事。”

商姒点头,目光刻意略过迟聿,背脊有些僵硬,而迟聿坐在这里,姿态一派从容闲适,淡淡打量着她,他越是打量,她越是不去看他。

——也不知沈熙主动去向他解释投诚,他到底信了没有。

他不主动找她,她便始终拿捏不定他的态度,上回他的盛怒还历历在目,她一旦靠近他,无疑又是紧张的。

少年天子端坐在对面,玄金龙袍衬得她格外贵气隽秀,她垂下眼时,浓密的睫毛微微颤抖,似乎在走神,那小巧的唇、挺拔的鼻梁、纤细的腰身,无一不让迟聿的眼神黯了黯。

这丫头沉得住气,他不如往常一般主动哄着她,她便也撑着不与他说话,可她此刻的神态坐姿,偏偏就暴露了一丝紧张。

商鸢似乎察觉不到这两人之间奇怪的氛围,又笑吟吟地给商姒倒了一杯酒,“陛下,这是鸢儿从楚国带来的美酒,您尝尝。”

商姒的心思正放在迟聿身上,闻言含糊地“嗯”了一声,也没细听商鸢说了什么,瞧见面前一杯酒,就想也不想地端起来要喝。

酒递到唇边时,迟聿冷不丁唤道:“陛下。”

商姒下意识动作一顿,心底一个激灵,杯中酒险些洒了出去。

她的手僵在空中,忽然掩饰般地扯出一个天衣无缝的笑容来,把酒放下,笑道:“大将军何事?”

迟聿沉声道:“陛下难道忘了么?太医说了不能饮酒。”

商姒一怔。

她倒是真忘了。

迟聿瞧她这模样,眼神便冷了下来——这丫头又未将身子放在心上,一次头疼便能闹得这般惊天动地,她倒是好了伤疤忘了疼,易太医叮嘱过不能饮酒,她自己的事儿,还得靠他给她记着?

迟聿微有不悦,薄唇弧度冷然,又道:“陛下自己的身子,自己也不上点心,您是一国之君,龙体尚不能安,又如何安天下?”说到这里,他眼神愈寒,又冷声叱责商姒身后的宫人,“你们怎么照顾陛下的?饮酒这样的事,我若不出言提醒,你们便任由着陛下胡来!”

迟聿亲自开口叱责,那些宫人本就怕大将军胜过敬畏陛下,闻声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哆哆嗦嗦道:“奴婢该死!大将军恕罪!”

商姒稳稳当当坐着,皱了皱眉道:“是朕一时忘了,不干他们的事。”

一边说不干底下人的事,一边挥手,让他们赶紧退下去,别再呆这处触霉头了。

宫人们如蒙大赦,连忙退下了。

商鸢没想到迟聿会这么护着商姒,倒是有些惊讶,笑道:“是臣妹不对,臣妹不知道陛下不能饮酒,陛下恕罪……”她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又笑吟吟道:“还好有大将军提醒了,若是危害陛下龙体,臣妹罪过也就大了。”她说着,把那酒杯推了开,虽口里说着“陛下恕罪”,实则连起身都不曾,姿态万分闲散,也不见得多尊敬天子。

整个长安城里,手握实权的人只有迟聿,商鸢本就不大瞧得上天子,而今知晓这是个女人之后,更为瞧不起了。

姣月远远站在凉亭外看着这一切,都没由来得觉得气闷。

商姒自然也察觉到了商鸢的无礼,微微一笑道:“你是罪过大了。”

商鸢笑容一滞,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罪过大就大在,把酒捧到了朕的面前,偏生朕又喝不得,望着它又嘴馋,身子难受可治,心难受可怎么办呢?”商姒故作苦恼地看着那杯酒,叹了口气,抬头看着商鸢,奇怪道:“郡主妹妹怎么这般表情?难不成真以为朕要治你的罪?”

话里有话,迟聿最先听出来了此间深意,眼底笑意一闪而过。

商姒在他面前是软的,可她并非逆来顺受之人,旁人胆敢惹她一下,她都是要直接报复回来的。

怒打薛翕是,今日说这番话也是。

口里说着因为酒感到难受,其实就是在说,商鸢让她不感到痛快了。

商鸢反应很快,立刻起身道:“是鸢儿鲁莽……”

商姒笑,“朕都说了不怪你了,你还紧张什么?”眼神微微暗了一寸。

她不是来和商鸢斗嘴的,尤其是还在迟聿面前。商姒想起这些日子被他晾在一边,就没由来得感觉心烦。

后来商鸢便转移了话题,其实现在三人的情况,也不便于讨论朝政,商鸢的初衷只是单独与迟聿说话,后来叫住商姒,也不过是想看看这二人的关系如今如何。

商姒与迟聿甚少交流,倒是遂了商鸢的意。

于是后来,商鸢便开始主动闲聊,从楚国的山水人情,说到年幼时听过的民谣,又说起自己会唱什么曲儿,又曾学过什么舞蹈乐理,读过什么兵书,商姒虽年少被扶上天子位,却未曾接触过这些,越听越不是滋味儿。

“这荷包的绣法,是鸢儿从前跟着我乳娘学的,乳娘擅长刺绣,全楚国的绣娘里,都找不到几人能胜过她,鸢儿学了好些日子,才勉强绣会了一只鹰。”商鸢捏着荷包,抿唇看向迟聿,双靥的酒窝若隐若现,“想来这鹰,翱翔万里,振翅高飞,气度不凡,也像将军呢。”

“不如大将军收下如何?”

商鸢望着迟聿,美目盈盈,鬓边步摇闪烁,端得是无限端庄,无限温柔。

……他若收下,那便与昭楚联姻,又近了一步。

何不收下呢?她商鸢自认丝毫不差,身为楚国郡主,能在政事上帮到迟聿;作为一个女人,她能歌善舞,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便是性子,也绝能比商姒体贴入微。

若要真说输上一筹的,那便是容貌。

可迟聿又岂是单看皮囊之人?

商鸢唇边笑意更深,越发胸有成竹。

商姒的眼神已全然冷了下来,索性什么也不说,就看着这二人。

身子没由来得感觉到冷。

身为女子,合该如商鸢这般温柔细腻,又懂得如何讨好男人。从前迟聿头一回亲她,便谑笑过她不解风情,在男女情爱之上宛若白纸,是他告诉她应当如何,可她一直以来未曾说出口、也未曾主动去想的,就是今日的情景。

一个更好的女人在讨好他,将来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女人,他是天下霸主,将来还会更加权势滔天,肆意翻云覆雨,商姒就怕……自己成为这千千万万中的一个。

又或是,他厌弃了,她连这其中之一都算不上。

“郡主的东西,应该送给自己的良人,送给我,恐怕不妥。”迟聿丝毫不看那荷包,冷淡拒绝。

商鸢一怔,“可我如今……还没有……”

“那便将来再送。”迟聿淡淡一笑,“送我确实不妥,我已有将娶之人。”

将娶之人?

——“将来如论如何,你都注定是我的妻。”

“时辰不早了,朕还有事,你们先聊。”商姒蓦地起身,就起身离开了。